第24章 君不悟(十四) 捂在心里,也会从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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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宝斋外, 自有热辣辣的太阳,晒得大为痛快。

    冯照妆带着丫头翠凤踅进耳房内,扶鬓落在榻上, 凤眼媚孜孜转来, “可瞧清是个什么事儿了?”

    “瞧清了、瞧得一清二楚!”翠凤挂着满面幸灾乐祸的笑意,躬着腰凑着脸,“我在后头跟着姨娘与庄太太, 才知道她们是在寻二表姑娘,寻到咱们家的长音轩内, 您猜我瞧见什么了?”

    一看她这笑脸,冯照妆便猜准了八成是件不得了的事儿,捧着一颗心,眼巴巴地追着她,“瞧见什么了?”

    “二表姑娘与卫家二公子在长音轩内通/奸!”

    “什么什么?!”冯照妆惊骇涟涟,一对眼珠子似没头苍蝇转了好几圈, 定下来时, 憋不住腾腾升起一股笑意, “你可瞧真切了?真格是通奸?”

    “再真也没有的事儿了!我虽没进去, 可在轩馆外头贴着耳朵听得真真切切。二表姑娘直哭,姨娘不好吵嚷, 把卫家二公子警告了一遍, 我探头在半窗上瞧一眼, 好嘛, 二表姑娘就穿了件肚兜,没一会儿,果然见卫家二公子轩馆里出来,门前儿还在栓腰带呢!庄太太在里头过问了一遍二表姑娘, 二表姑娘只顾哭。您,这还有假?”

    冯照妆早乐得钗环珠响,两手合在胸前互攥摩挲,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好、好啊,真是个天大的好事儿。这范姨娘,成日算着将她这二侄女儿嫁给桓哥,往后这府里由她亲侄女儿当了家,自然少不了她的好处。如今这如意算盘,可就歪了,好啊……”

    “依太太的意思,这事儿,咱们还不能替她们瞒着?”

    “瞒什么?这样的‘美事儿’,自然还得替她们宣扬出去。你依我的法子,去外头,寻了那些官眷太太们丫头话,趁势把这事情抖落出去,务必得有理有据!”

    “得嘞,您就在里头安等着听动静儿吧。”

    冯照妆后脚出来,正好在廊下撞见那头里过来的范宝珠。她摇着扇,目光远远地掠过她,似两颗玉润珍珠,光彩照人。

    金齑玉鲙轮换几度,席上新添一道糟鹅,丫鬟粉裙错身,露出花绸秋波凛然的眼,盯着冯照妆满含得意地落回席间。

    她便笑了,唇下的黑痣随她的笑意轻盈跳跃,朝韫倩偏过脸来,“你只管放心,不出一个时辰,这满厅的贵妇都会知道这桩丑事儿。”

    韫倩稍显迟疑,鬓上步摇坠着一颗珍珠,在她眼角的波光里晃荡,“真的?”

    “我还会骗你不成?”

    花绸抿着一线唇,酒香混着脂粉香,钗翠混着琵琶响,十色锦光流过她的眼。她与韫倩对视一眼,好像还是赤忱温柔的模样,只是有另一副经年累月被镇压的冷硬心肠在她如水的目光中被唤醒。

    未几将被唤醒的,还有陪笑了一天、早累得兴趣索然的各位官眷太太。

    “喜讯”是顺天府尹家的赵夫人最先传进来的。这赵夫人三十出头的年纪,却比一干同龄人出老些,因此常爱浓脂艳粉。这种场合,必定使丫头带着脂粉匣子,坐半晌,便要出去背着人描补妆面。

    这回出去,倒从丫鬟口里听见一桩大新闻,喜得扬裙飞衫地急奔进来,面上憋着一股笑意,眼角一条条细细的沟壑里藏不住的心潮澎湃。

    回席上,先拣了相熟的顺天府府丞家的苏夫人嘀咕,“我的天王菩萨,你猜我方才出去,听见桩什么新闻?”

    苏夫人一下来了精神,凑过脑袋来,满目跃跃欲试的光彩,“什么事儿大惊怪?快我听!”

    赵夫人往那席里四面逢迎的庄萃袅轻努下巴,“喏,你瞧她在那里到得趣,殊不知她自个儿的嫡亲女儿方才在奚家园子里,与卫家的二公子搞上了,两个人躲在没人处,哦哟……啧啧啧、我都没脸!”

    “躲在没人处做什么?!”苏夫人迫不及待地将人摇一摇,“你哪里听见的?可有真没有?她才多大呀?!”

    “如何不真?我的丫头芳雪亲口告诉我的,奚家下人里都传遍了!你量那庄萃袅与范宝珠方才离席去做什么?就是去捉奸!咱们在厅里不晓得,园子里都传遍了,那卫二爷哪里有痣、范二姑娘穿什么颜色的肚兜,一清二楚!”

    这苏夫人听后神采飞扬,扭头又告诉要好的翰林院编侍讲家的夫人,“啧啧啧、你是没瞧见,两个人赤条条的被人摁在屋里,庄夫人进去时,两个人满头的汗,正造起劲儿呢!”

    那夫人听了,欣喜若狂,转背又添油加醋传与别人,如此口耳相传,群情鼎沸,潺潺的私语如流水欢快地流溢满厅。

    很快这铺天盖地的流言总归也淌到范庄二人耳朵里。

    不知是哪位多事的夫人,心里暗笑,面上含忧地坐到范庄二人中间,两面顾盼,“二位千万消气,万不可将姑娘下死手,她孩子家家,又是那样擅风月的爷,哪里经得住他几句哄?要我出个主意,赶紧给卫家好,定下这门亲!咱们是女儿,不比他们家男儿,不过被人笑几句,咱们家姑娘,除了嫁他,还能嫁谁去?”

    骤一听,庄萃袅还有些发懵,倒是范宝珠登时反应过来,扭头将同席的冯照妆瞧一眼,见她眼角眉梢格外欢喜,正与人相谈甚欢。

    范宝珠心知是着了她的道,恨不能双目化刀,将其劈成两半!又碍着人在跟前,转过脸来回这家夫人,“您无端端的哪里话?我怎么听不明白?什么卫家张家的,夫人别是吃多酒吧?”

    那夫人见她大有抵死不认的情态,又瞧庄萃袅胸口起伏不平,心里有数,仍旧退回席上,与人交头接耳,“这事儿还真是准事儿!我方才去试探庄夫人与范姨娘的口风,两个人在那里气得不成样子,若是捕风捉影的事儿,何必气恼?”

    妇人们益发兴起劲头,好似别人家的丑事,比那妙曲琵琶动听几番,一扫周旋半日的劳累,面上聚精会神地议论纷纷,嗤笑连连。

    不知怎的,这些不高不低的窃议私语使花绸蓦地想起那一年,也是在这乌宝斋的厅内,她满腹的委屈与冤枉,就是沉默在这一副副锦心绣口里。

    好像也是从那一天起,那些投告无门的委屈冤枉,在她腹内酿成经年的一股哀怨,即便捂在心里,也会从不经意地从眼里跑出来。

    她远远地瞧一眼范宝珠,恰好范宝珠也调目过来瞧她。这回花绸没避,只是一如她当年那样,也和软周到地反对她笑一笑。

    没些时日,这桩秘闻便由这家传到那家,引来满京贵妇们相啐相笑。那些笑声,分明隔得十万八千里远,可范宝珠夜里一闭眼,总能听见,嘻嘻哈哈棉里藏针的嗤笑里,恍过了花绸那双像在井水里浸过的眼。

    彼时她正在镜前解卸钗环,窗外秋凉黄昏恶,窗台外头养了一缸子睡莲,圆圆的碧叶底下游过几尾或金或红的鲤鱼,月琴躬着腰,正在外头撒鱼食。

    鱼唇唼喋得几如月琴的嘴,“听这风声,咱们二姑娘只怕是不中用了,除了将她转定给卫家,也没别的法子。只是这事情,我想来有些蹊跷,别是这卫家在里头使的坏吧?他们家原就想定二姑娘,不过那边大太太不答应,才定了大姑娘去的。”

    范宝珠镜中的眼幽深地转一转,摘下一只粉碧玺坠珥,“卫家也有可能,更大有可能是咱们家二太太,若不是她煽风点火,这事情只怕还闹不出去。也有可能,是……”

    停顿思索的功夫,眼瞧奚甯老远地从对廊穿到院中来,还穿着大红补服未换,胸前是三蓝彩绣孔雀,正立地展翅,翩然若风。只是见其大步凛然之势,范宝珠料想他来也没句好话儿。

    果不其然,奚甯甫入卧房,便横眉冷对,“我不在家这几日,在衙门里都听见了一桩大新闻,还是出在我府上,可有这回事儿?”

    范宝珠对镜斜窥一眼她的影,仍慢条斯理地摘着另一只坠珥,“你不回来便罢了,一回来就只会拿人问罪。我晓得你讲的什么事儿,可那日涧儿生辰,满府里乱糟糟都是人,我有两只眼,也照看不到那么多去处。”

    “你的亲侄女儿,在我的家门里做下这桩事,你与你无干,就是我信,外头人能信?”

    两侧落地罩上挂着藕荷色绡帐,奚甯面冷心硬地撩一下顶上半兜着的幔帐,踅前两步,正欲吐出什么恩断义绝的话,就听见外头一阵响动。

    扭头一瞧,是冯照妆摇着腰进来。迎头撞见他,她立时眉开眼笑,“哟,大哥哥在家呢,正好有桩事儿,还这里讲完了,要使个人到衙门里报大哥哥呢。”

    奚甯摘下乌纱帽,拧着眉朝帘外头瞥一眼,见四五个厮押着一个人候在外头,他踅步出去,落在榻上,“什么事儿?”

    范宝珠亦跟着出来,瞧见这一阵仗,心里只是疑惑,何曾想到有一张天罗地网正朝她迎头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