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君不悟(十三) 烧一把痛快淋漓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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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笙歌未止, 朱弦凄切,灵娥鼓瑟酒浓香,乌宝斋妇人们吃的是上好茉莉花酒, 满厅溢香甜醉, 浅润朱唇。

    末席上一干姐又吃的是另一种荷花酒,酿得甜丝丝的,不大醉人。艳女们争泛酒盅, 相挽红袖,吃得个个腮似红霞, 唇如赤峰,愈发显得粉雕玉琢的动人。

    花绸淡吃两杯,碍着长辈身份,难免席上柔劝几句,“姑娘们还该吃些菜,寡吃酒, 肠胃如何了得?”

    恰有顺天府府丞白大人家的姐, 挽着一窝丝, 带着桃花细钿, 珍珠坠珥。与纱雾挨着,听了她半晌的牢骚话, 也跟着对花绸没个好脸, “姑妈顾着自个儿吧, 何故来找话?我们虽在一席上头坐, 到底不是一个牌面上的人。”

    称呼也不过是随着奚桓纱雾等人叫,实际倒无几分尊敬,针锋亦十分直白。花绸听见,也不驳, 双垂薄袖,扭头听上席一个粉头唱《霁景融合》。

    又听奚缎云咳嗽几声,在上头面色怏怏,有些不爽快。花绸料她病着,不好私自辞席,不过硬撑了这半日。

    做女儿的哪有不心疼的?忖度半合,到底捉裙起来,搀起奚缎云,送出厅外,不住嘱咐回去睡着。

    奚缎云口里应承,反过来又叮嘱,“我晓得,你不爱这种场面,不过是为着娘惯常忍下来周旋。你虽委屈,好歹别得罪人,谨慎着些,夜里娘给你煮馄饨吃。”

    假山前头相辞过,恰有韫倩大老远急急走来,一见花绸,拉着她踅至假山底下的石洞内,“我送完东西,在外头生站着瞧了会儿,见他出来了,有些醉态。我赶忙回来哄纱雾,现使莲心在外头哨探着他。”

    花绸朝乱叠的太湖石外望瞧一眼,软低着声,“你预备怎么哄纱雾出去?”

    “这还不简单?随便哄她出去看个什么不就得了?”

    “不好,”花绸凝眉摇摇头,“倘或你使她出去,回头问起来,谁不知道是你背地里使的手脚?到时候,岂不是两家人都要拿你治罪?”

    “那怎么办?”

    花绸暗里擘画,裙幽幽荡开几圈涟漪,踱步回来,“这样办……”

    韫倩倾耳过去,山洞外头吱吱的蝉鸣此起彼伏,激烈得像盛夏里一场濒死挣扎。

    富贵王堂如旧,丝竹是绵绵滑滑的锦缎,纺着无数珠光宝翠,把每颗翠钿生辉的头颅晃一晃,都能晃下来千金万银,以及满脑子冷冰冰的液浆。

    花绸独自回席,自斟了盅荷花酒,冰镇过的酒汤很快在玉斝外头蒙上层薄霜,花绸的眼浮在上头,带着柔和冷漠的目光瞥着对案的纱雾。

    她还是那么聒噪,左右拉扯着人瞧她手腕上的一支黄金嵌红宝石细手镯,“这还是月初月宝坊里头的新出的,拢共才出了三只,一只叫太傅大人家的夫人买了去,一只叫路松琴买了去,剩这一只,到了我手上。”

    左右闺秀瞥一眼,或笑或应,不过敷衍着,她却不自知,将腕子得意洋洋地递到花绸面前,“表姑妈,你瞧好看吧?”

    花绸搁下盅,捧起她的手端详一阵,眼睛像一条艳丽的毒蛇,从她的手臂慢慢爬到她脸上,慈目一笑,“好看,纱雾的皮肤又细又白,戴什么都好看。”

    那纱雾笑得正得意,倏见韫倩款摇湘裙走来,落在花绸身边,好笑着摇头,“你猜怎么着?我才送完东西出来,见你家桓儿好像吃多了酒,走到二门里来散酒,不知撞上了哪家的姐,两个人红着脸在那里对赔不是。”

    “噢?”花绸松开纱雾的手,笑眼转来,“谁家的姐啊?”

    “瞧着面生,我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不过那相貌,生得跟玉雕的似的,娇滴滴红艳艳,甭提多美。你们奚桓也不讲礼数,竟然央求人进来给他寻一碗醒酒汤去,我才瞧见那姐进来,不知往哪里讨醒酒汤去了。”

    纱雾两个耳朵听见,又是人美,又是人与奚桓有些拉扯,当下心里不痛快。便悄么退了席,到耳房里要了壶醒酒汤,提着寻到园子里。

    恰巧北果得了奚桓授意,也将卫嘉引着往园中来。卫嘉离席时叫奚桓拽着吃了那些酒,兀的有些头晕,四下里寻着间轩馆,便往里去歇一歇。

    轩馆内家私齐全,卫嘉摸了张榻兀自倒下,北果略一思,到跟前陪笑,“公子在这里略躺躺,的往厨房里给您倒碗醒酒汤来。”

    卫嘉挥袖应着,翻过身去。北果暗笑不已,将两扇门虚阖,仍旧往外头耍乐去,唯莲心悄步跟随到这里,躲在轩馆外头,四下张盼纱雾身影。

    过得一二刻,纱雾遍寻奚桓不见,果然走到这里来。莲心一见人,忙乔作无意经过。

    纱雾提着壶,着把纨扇将其叫住,“你可见着桓哥哥进来了?”

    “桓大爷?”莲心佯思一瞬,下巴往轩馆里一抬,“方才见着个醉醺醺的人进去,瞧影子像是大爷,也不知是不是,我也没进去瞧。”

    纱雾一听,擦裙拐进去,果然见里头榻上睡着个人,玉簪挽着髻,薄衾罩着半个身子。她四下里寻了只青瓷茶盅,倒了醒酒汤,挨着榻坐下,将人肩头摇一摇,“桓哥哥,吃盅醒酒汤,我后面拿来的。”

    这卫嘉撑起来,酒虽去了大半,不防撞见位仙娘,又把魂儿丢了一半,“我真是吃醉了,竟然到了天宫,见着位神女。”

    有个面生男人在这里,纱雾原该扭头出去的,可好巧不巧,纱雾最爱听人夸赞,虽见他不是奚桓,却把两片腮羞得红红地搭腔,“你是谁?怎么睡在这里?”

    “你是仙女儿,我自然就是董永囖。”卫嘉风月里滚的人,话一出口,把人骨头都酥了半副,“我不在这里,如何能撞见你这位天仙下凡?”

    纱雾年纪,哪里听过这种话?一句“天仙下凡”,倒比那些个随口敷衍的赞美要动听许多。她飘飘然不知方向,竟就坐在榻上,与人娇滴滴攀谈起来:

    “你是哪家的人?也是来坐席的?”话间,那青瓷盅还端在手上。

    卫嘉只当她是北果使来送醒酒汤的丫头,想来一个仆婢,倒无妨,便大大方方伸手去接,几个指头趁机滑过她的手,冲她挑挑下巴,“你猜猜我是哪家的?”

    纱雾蓦觉手上爬过去个什么,酥酥麻麻痒,羞答答地抬手将鬓角一缕发别到耳后,“我怎么猜得着?你快,不我走了。”

    “我了呀,我是董永,专门来找你个七仙女儿!”话音甫落,卫嘉横臂一把揽住她的腰。

    纱雾骤惊,忙往后头退,谁知退一寸,他进一寸,整个身子朝她反罩过来,将她揿倒在榻。她喊也不敢喊,只怕吵嚷出去伤体面,只顾没头没脑地躲他的嘴。

    正不可开交的境况,倏听“砰”一声,轩馆的门气势汹汹地摆荡几下,吱呀吱呀渐平的响动里,溅起一场乱哄哄惊涛巨浪般的呼吸。

    下晌的太阳闷不做声地悬在轩馆西边,光从四面半窗斜撒进来,不留余地地照亮这一场惊心动魄的风波。

    纱雾整副的骨架被卫嘉罩在身下,衣衫被剥褪了一半,露出件嫣红绣牡丹的肚兜。那卫嘉,也剥得剩一件密合色单衣,虽还未入巷,单这副画卷,已足以让人展开无尽的联想。

    庄萃袅惊见这一境况,原地怔了半晌,立时跳出来,“纱雾!你撞到这里来做什么?!”

    两个人慌忙从榻上起来,卫嘉正欲溜门缝出去,不妨被范宝珠叫住,“你是哪家的?”

    “我、我是卫通判家的……”

    庄萃袅只觉天旋地转,气极要,被范宝珠一手拦下,朝卫嘉剔一眼,“今儿这事情,倘或在外头漏出半点风声,你父亲自然会揭了你的皮。”

    卫嘉慌忙应承出去,庄萃袅望着那背影,恨得两眼通红,一屁股落在榻上,将纱雾身上翻检一番,“那王八羔子可对你做什么了?!”

    轩馆内就得范庄二人带着丫头,范宝珠使眼色叫丫头把门关上,将唬得涕泗纵横的纱雾上下又翻一遍,凝目庄萃袅,“瞧这模样,应该什么都还没成。大嫂,快叫纱雾别哭了,这事情,就全作当没发生,一会儿回了厅上,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且不可露一点风声出去。”

    “我晓得我晓得,倘或漏点风声出去,就是没事儿也不知要叫人编排成什么样儿!别纱雾,只怕是我也要被你大哥一纸休书休回家去。”

    这功夫,庄萃袅又将纱雾反反复复翻检一遍,唬得粉汗直流,“亏得丫头进来报我,否则就要酿成大祸了!”

    原来纱雾的贴身丫头遍寻不见人,心急火燎地到跟前报了庄萃袅,庄萃袅只恐人多不妨冲撞了什么,央告着范宝珠一齐满园子寻人,这才及时寻到这里来,拦下了一桩丑事。

    事既未成,趁没外人知晓,两妇人也来不及追究,先使丫头带上纱雾往范宝珠屋里安慰,仍旧往乌宝斋内应酬,权当无事发生。

    “无事发生,这怎么能成?!”

    那里无事,韫倩恨得咬牙切齿,趁着妙曲频连,掣着花绸袖口附耳嘀咕,“她们姑嫂两个,向来同气连枝,这桩事情大约会被她们捂下来,我岂不是白忙一场?”

    乌宝斋内檀板新歌,重治佳肴,照常结袂连裙的热闹。妇人们相挤挨坐,互筛美酒,太平盛世里,一张张朱唇艳靥款叙寒暄,不经意间,谁家的风吹草动皆随曲水流觞。

    靡靡娇噎里,花绸眉目横波,怡然一笑,“你且别急,纸是包不住火的,尤其是这么一场烧得痛快淋漓的大火,就是你想捂着,这满厅的太太们也巴巴等着瞧笑话呢。”

    “可现在都没动静呢。”韫倩眉上都是忧,背着一案千金姐,脑袋直往花绸跟前凑,“我是知道我们那位太太的,这种事儿,往里头捂还来不及呢,她断断不会走漏一丝半点的风声出来。只要外头没什么风言风语,哪怕是真出了什么事儿,她也舍不得将她的宝贝女儿往火坑里推,照旧将我嫁给卫嘉。”

    正话,恍见冯照妆跟前的丫头翠凤溜着墙根进厅,花绸将眼色往那边一递,“别急,你瞧,捅火的这不就来了?”

    二人稍稍横眼,瞧着那翠凤在冯照妆后头将她拍一把。冯照妆扭头过来,得了眼色,悄无声息地退出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