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惜奴娇(三) 举案“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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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府里只等范宝珠驱车返家后, 派了个厮到皇城外户部衙门报与奚甯。

    奚甯得知,不过淡淡三字“晓得了”,过后再无话讲。仍旧俯案埋牍, 与户部尚书钟敏、左佥都御史施寻芳、监察御史季安细福建盐务。

    奚甯靠在椅上, 两个指头在额角轻按,半阖着眼,听季安粗报, “上回在席上与奚大人所,不过是冰山一角, 福建十八个盐场,官私商私,目无法纪,恶劣至极!十八个盐场的司令,在下私自批盐与当地商贩,在上, 蒙混过关, 逃缴盐税, 一年竟累积三百多万的亏空!”

    户部尚书钟敏, 六十来岁的年纪,发鬓覆霜, 抖着手搁下茶盅, 意味深长地叹, “你的只怕还少了, 户部近年核账,盐税一年比一年低,山东、山西、湖广倒也罢了,福建亏空如此之大, 不得不查呀。”着朝奚甯睇一眼,“子贤,你什么时候入内阁?”

    奚甯睁开眼,端正回话,“皇上还没下旨,下官也不得而知。”

    “乔阁老就没漏个风给你?”

    这厢还未答,对过椅上施寻芳倒先笑,“朝廷上下谁不知道,乔阁老与子贤,向来是公事避亲,有什么信儿,百官何时知,子贤也何时知。”

    闻言,钟敏老孩似的跺跺脚,“回头我非骂那乔老匹夫几句,也未免谨慎过头了些!”

    “钟老别动气,”施寻芳忙劝,“子贤入内阁横竖也就这两个月的事儿,就是咱们不急,皇上也急。眼看乔阁老就要退下来了,没有人去牵制着次辅潘懋,这内阁,岂不成了一言堂?”

    季安坐在最末,撇着脑袋嘟囔,“我看已经是了,福建盐运司的转运使曹潜,不就是惠德八年他潘懋亲自举荐的?这曹潜,还是他夫人娘家的表侄。要没他潘懋在内阁,曹潜敢纵容属下亏空这么多?”

    奚甯与他对坐,直过眼望着他笑,像是对他的直言不讳有些欣赏。

    施寻芳是其同僚上司,倒用不着给他留脸面,转过眼来训斥,“这话儿是该你一个七品监察御史随口的?无凭无据,你怎么就知道此事与曹潜有关?又如何知道是为潘懋敛财?潘懋现是内阁次辅,你这些话儿要是传进他耳朵里,谁也保不了你!”

    言辞激昂时,抖得乌纱帽的两个翅颤颤巍巍。季安只得端正了身子,垂首不言。

    须臾间,奚甯敛了笑意,朝上拱手,“钟老,我看上半年皇上有意派都察院福建巡盐,已经是有意在提醒潘懋。皇上的意思,是要看下半年的盐税,若曹潜知道收敛,大约是不会深究。咱们还是暂且按下此事不提,该如何报亏空就如何报,皇上自然会派人问曹潜,看他如何回话吧。”

    钟敏点点头,撑起身子,蹒跚着下堂,“眼下也只能如此。这事儿我去跟你岳父,你先与施大人写了本,一同进宫面圣。盐运司隶属咱们户部,子贤,少不得你要在皇上面前替我挨几句骂呀。”

    奚甯只笑不语,搀他出去后又返回,几人厅内拟本,将福建盐务照实呈录,只表亏空,不表贪吏。

    皇城里挨了训斥出来,已是二更,奚甯疲倦归家,不想才进门,见府内管家兜头迎上来,“老爷,范大人来了,现在厅上候着,是要见老爷。”

    “这么晚,他来做什么?”

    “下晌就来了,大约……是为了范姨娘的事儿来求情?”

    奚甯不疾不徐,先回房换下补子服,适才往那边厅上去。

    乍见来人,范贞德急不可耐地迎上去,“子贤可算回来了,我原是到户部去寻你的,不想听见你进了宫,只好来家等你。”

    这范贞德虽使人来接范宝珠返家,却到底有些不甘心,只恐失了奚家这门亲,于仕途无益,便赶着四处堵奚甯。好容易在家堵着,就这么一路引着,直将奚甯迎到上首坐下。

    明灯映台屏,照着奚甯有些冷淡的笑意,横袖请他坐,“范大人等到这么晚,必定是有事儿,有话请直吧,完,我使人送大人回去。”

    见这态势,范贞德略有鹘突,坐在下首,摆出个千难万难的脸色来,“还是为了妹妹的事儿。她在府上做下的事情,我业已听见了。可我想,子贤不是个器之人。她虽往家私送些东西,到底也没什么要紧,子贤断不会为了点财生气。我来,是想腆着我这张脸,请子贤宽恕她,仍旧许她回家来吧。”

    恰有丫鬟上茶,奚甯吃够半盅,才在他眼巴巴的情态里慢悠悠启口,“其实一点儿财物,我奚家怎么会计较?可文书上写得也清楚,她无子、不敬长辈、教导子侄无方,玷污奚家门楣。那日我虽不在家,可闹出多少闲话恶语,大人是本家,想必也深受其害,何故还要来求我?”

    范贞德讪讪地搓搓双膝,“我知道是我教女不严,才使咱们俩家成了个话柄。可侄女儿的事儿,到底与宝珠无关,还请子贤体谅一二。宝珠如今近三十的年纪,被退回娘家,要遭多少口舌?她到底是个弱女子,往后也没有别的出路。你与她多年夫妻,何以忍心见她老死闺中?”

    奚甯噙着丝笑意,眼只盯着手上热腾腾的茶,“谈不上什么夫妻,她是怎么到的我家,你做大哥的,想必比我清楚。话儿,咱们最好不要得太开,免得彼此伤体面伤情分,大人呢?”

    点到即止间,范贞德满腹算都失了主意,迎着一轮圆月走出府门,大有困兽之态。在马车内独坐良久,他倏然将帘子挑开一条缝,吩咐厮:

    “去单府。”

    旋即车辙嘎吱嘎吱转动起来,将一轮明月转为朝升的温暾,驱散了夜的寒气。

    阳光由金凤树的密叶间倾落,在椿娘穿梭而过的肩头跳跃着斑驳的金齑,连尘埃里都荡着喜气。

    甫入正屋,四下找不见人,便喜滋滋帘子进了卧房,像只喜鹊一样叫喳喳地喧嚷起来,“姑娘,你猜怎么着,我方才去总管房里领炭。冯妈妈,她一会儿使人送到咱们院儿里来,还是上好的银霜炭!”

    红藕正在床上熨衣裳,听见后乍惊乍喜,“咱们当了家,还真是不一样了哈,往年都是给咱们柴炭,总有些呛人。今年好了,再不怕呛得人咳嗽了!”

    两女笑嘻嘻地牵着衣裳熏香,谁知花绸在妆台前,半身转来泼了盆冷水,“你去总管房里要东西时,冯妈妈是个什么脸色?”

    “嘶……”椿娘想了片刻,噗嗤乐出声,“好像是有些不痛快。嗨,也难免嘛,范姨娘走了,她想着得是二太太当家,谁知大老爷一发话,叫太太与姑娘管着,二太太从旁协助些琐事,好好的叫咱们分了一杯羹,她们自然有些不痛快了。”

    “你知道她们不痛快,就低声些,笑得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就是咱们的家了呢。”

    话音甫落,椿娘捂着嘴笑,花绸转回镜前涂胭脂膏子。涂得粉唇衔桃,又提笔描眉,刚蘸了黛粉,才落在眉头,倏听院外一声高昂的“姑妈!”,唬得她笔锋一滑,直拉到额角。

    花绸恨得牙根痒痒,转眼盯着门帘子,果然见奚桓后头钻进来,迎头一见她,忙搬根杌凳到跟前坐着端详,“哟,姑妈要画个长眉入鬓?这可不好看,还是像往常那样的远山眉好看。”

    恼得花绸扔了笔拧他胳膊,“就是叫你冷不丁吓的!”

    他笑嘻嘻地躲一阵,到面盆架上端水过来,袖口里摸了条绢子蘸了水细细擦她额角,“先洗了,我给姑妈画。”

    “不要你画,你男人家家,哪里会?”

    “怎么不会?”奚桓固执地提起笔,“我见天看采薇画,看也看会了,有什么难?”话间,捏了她的下巴,软软的笔锋沿着她淡而密的眉毛细致地滑过。

    近来奚甯空隙里亲自吩咐下大管家,叫采办许多鹿茸之类利其器的补药让奚桓吃。以至他夜里一闭眼,便有香梦浮暗帐。

    这梦,如今就在眼皮子底下,忽让他生出万分的心,笔下的力道轻轻的,捏她下巴的手也是轻轻的,“告诉姑妈件好事儿,我昨天为您画了幅影,夜里拿来给您。”

    花绸被他弄得痒痒的,憋着个笑,望进他眼里,“我才要告诉你件好事儿,你父亲下的那桩事情,我就快办妥了。”

    奚桓凝目在她额间,嗓音懒洋洋的,“什么事儿?”

    “给你买丫头啊。”花绸笑意如春地盯着他,“要读书懂道理的、要出身好的、要品貌端庄的,嗨,还真是巧,就让我碰着了。”

    奚桓停了笔,垂眸瞥她一眼,“父亲什么时候下的,我怎么不知道?”

    “早前同你姑奶奶讲下的,你姑奶奶又分派了我。我这些日子,将给咱们府里置办人口的牙婆子都请了来,请她们在外头务必留心。果然,前两日来回我,是在南京寻着了一个,原是国子监先前的一位掌馔大人家的姐,这位大人年前获了罪,家中女眷充了公,可不是机缘凑巧的事儿?”

    一番话完,奚桓的眉亦画完,搁下笔,走到榻上歪着,脸上淡淡的,“那她人呢?”

    “从南京过来,得有些日子。”花绸照完镜,正是桃靥好颜色,满意地款裙到榻上,“怎么,有新丫头了,桓儿还不高兴?涧儿昨儿还也想要个面生的丫头呢,你二婶婶偏不许,他磨缠到我这里来,你若不要,就给他了?”

    “那就给他吧。”奚桓仍旧面色恹恹,两只眼睛像是恨她不懂他的心,带着股怨色,透着茜纱密密的孔,望向窗外。

    恍见奚甯穿着补服院门里进来,他忙端正了身。少顷果然见奚甯进屋里来,反剪着一只手站在罩门底下,“表妹,姑妈呢?”

    “在西边儿厨房里烧早饭呢。”

    奚甯正要放帘子走人,蓦地又转过来,“桓儿,大清早,你的课就上完了?”

    “啊,上完了,先生已经辞家去了。”

    奚甯一个指头老远地将他点点,“你等我寻着空,问过先生,倘或有一点不上进,皮也揭了你的!”

    奚桓忽觉失了体面,只等奚甯一走,瘪下脸不吱声。花绸也不理他,个人到床上与椿娘熏衣裳,偶时与椿娘将他望一望,偷么捂嘴笑。

    笑声是初冬里暖洋洋的太阳,穿透纱窗,萦廊而转,附和着厨房里叮呤咣啷的碗碟响,是一片烟火人间。

    奚缎云正锅里拣出一瓯荷叶饼,迎头撞见奚甯进来,乍惊,“这个时辰,你怎的就回家了?”

    她今日穿着灰鼠镶滚橘红对襟袄,牙白素罗裙,还是奚甯吩咐管家在外头裁的,她穿在身上,却高兴在奚甯心里。

    他前迎了两步,接她手上的哥窑青瓷碟子。“刚下朝,传完旨了,户部去恭贺的人多,我就抽空躲回家来。”

    他还穿着官服,哪有端盘子的道理?奚缎云不给,将碟子往怀里让一让,“如今是朝廷里一不二的人了,还到厨房里来做什么?快到屋里去,我摆好饭咱们就吃,今儿吃饼,你可爱吃啊?”

    阳光贴着他的背,他只觉浑身上下都暖呼呼的安逸,笑得和煦,仍旧去接盘子,“给我吧,我难得有空做些家务上的活计,享受享受巾栉之……”

    话没头没脑地就由唇齿间滚出来,见她眼陡地睁圆,他忙改口,“天伦之乐。”他又讪讪呢喃,“我错话了。”

    时下两人都有些红了脸,奚缎云垂着下巴颏,松开盘子,闷不做声地转背,握着铲子在锅里翻,翻得叮叮当当,似风吹檐玲。

    这日卷饼的肉有些碎,但满屋里,没人敢吭声。

    静怡的云窗雾阁内,崭新的日子像一匹琉璃鲛绡,对着日头照一照,倏紫倏粉,流光溢彩。

    花绸拉开在韫倩身上比一比,抬眉一瞧,正衬她的好颜色,便笑,“正好,给你裁一件,我裁一件,咱们开春到千虚观醮穿。”

    正赶上韫倩刚退了卫家那门亲事,浑身都透着股畅快淋漓,一飞裙,落到榻上,“还是算了,你成日做不完的活计,还给我做什么?咱们两个好,不在这些东西上头。”

    “你糊涂了,”花绸将料子卷了交给椿娘收着,款步到榻上与其对坐,“我如今哪还用做活计?大哥哥通了我娘,每月按例叫我们自个儿拨六十两银子度日,也怪,娘这回竟然肯听他的。横竖我是不做活计了,不过是闲时做些自个儿的使用。”

    韫倩端起腰来,手肘撑在炕几上趣,“哟,你瞧我如今都忘了,你飞上枝头做凤凰了,成了这家的当家姐,哪还用得着没日没夜的熬。”

    花绸迎头给她个栗子,两个嘻嘻哈哈闹做一团,歇下来时,韫倩又将眼郑重地在她身上量,“嗳,如今好吃好喝的娇养着,身上可来了?”

    “没有……”花绸轻轻摇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太医来瞧了多少遭了,只没事儿,仍叫将养,我也肥了个二三斤,却还是不来。”

    她倒不大将这事儿放在心上,使唤了茶点,请韫倩吃,“我还要问问你,你在家里如何了?那门亲事是怎么退的?我在家,使人去听,你家上下口风却紧。”

    “那时纱雾的事情才闹出来,我们太太还不愿意,谁知外头流言四起,得有鼻子有眼的,好不难听。后头又听见,姑妈在你们家犯了事儿,叫退回去了。太太量着,攀你们家的亲事大约是没指望了,若再不定下卫家,恐怕纱雾的终身就毁了。这才着急忙慌的将我的婚事退了,另定纱雾。”

    “那什么时候完礼呢?”

    “纱雾还,还得再家留个一二年,定下后年春天完婚。”

    花绸点点头,因问:“那你呢?你与我同岁,我是没法子,老侯爷身子不好才耽误下来的。你如今退了婚,可不得赶紧另寻人家,再耽误,就要成老姑娘了。”

    “嗨,眼下一为着纱雾的事情、二为着姑妈回家的事儿,家里闹得人仰马翻,谁还有功夫操心我?”

    “姨娘回去,可怎么样了?”

    “不好,”韫倩摇首,淡淡叹息,“回去后,家里谁都不给个好脸色。我爹,恼她断了奚家的门路,太太,也恼她断了纱雾的门路。虽许她从前的屋子住着,却照面也只当没她这个人似的。她在你们家风光惯了,回去后处处不得意,结郁不少,赶上入冬骤地冷下来,她又病了一场,眼下都还没好呢。”

    花绸想她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忽地失了身份,料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便无悲无喜地笑笑,“各自安命吧,还是你的事儿要紧。我想着,大哥哥封了大学士进了内阁,府里不日就有一场热闹。回头我写下拜帖请你来,家里不管你,你就自个儿上些心,到那日,你在席上冷眼看哪家夫人好,若她膝下有儿子,人品也好的,我同我娘讲一声,让她在中间调停调停。”

    “表姑奶奶了作数?”

    “倒不作数嘛,可如今府上是娘在管着,大哥哥又孝顺,那些夫人太太,专会讨巧卖乖你又不是不晓得,好歹会卖我娘几分面子。倘或有那不计较门第高低的,单瞧上你这个人,岂不是好?”

    韫倩歪着脑袋思忖片刻,细碎地点点下巴,“哪有不计较门第高低的?不过你得也有理,他们没心思管我,我倒要自个儿管自个儿,倘或真有好的上我家去和,太太巴不得呢。”

    “正是这个理,自己的终身,不要怕臊。”

    二女笑一阵,赶上午饭,花绸款留韫倩吃饭,下晌使人套了车,将其送至角门外。叮嘱几句后,花绸门下站着目送,马车在斜阳下拖着长长的浓影,很快,东风翦玉花,初雪自花绸身后落下来。

    冬风吹折玉胭脂,玉华渐寒,水面苍龙,人间如褪色的锦绣,只剩下黯淡的惨绿愁红。

    自韫倩去后,花绸与奚缎云冯照妆三个,张罗起家中大宴。各有分工,花绸管着写贴治席,冯照妆管着收礼造册,奚缎云则管着礼单入帐收支银钱。

    冯照妆见把这么个肥差分派与她,倒无话可讲,每日应酬着那些来往送礼的,从中抽取出一二件,剩余的交与奚缎云清点入库。

    一经点,奚缎云唬得心惊胆战,天不亮便拿着礼单名册走到奚甯房中。彼时奚甯正由两个丫头适逢穿戴,奚缎云外间里坐等一会子,焦心得坐不住,只得掀帘子进去,将账册递在他眼皮底下翻一翻:

    “甯儿,这可不得了,你瞧这些东西,哪一样不是几百上千的银子?你为官作宰的,收这些礼,如何对得住‘清廉’二字?”

    窗外天色尚且昏暝,屋里的千灯百烛却返照着一场雪光。奚甯扎好腰带,账本子也没瞧一眼,反倒问她:“外头天还没亮,雪天路也滑,你怎么不叫丫头点着灯来?”

    “我一瞧那些东西,心都要跳出来了,哪还顾得上?!”

    “你的病才好全,雪地里走一遭,只恐怕又要咳嗽起来。有什么话儿,你使人传我,我若在家,过去回你的话就是。”

    叫他的体贴一哄,奚缎云抱着个账本子半低着下颌,似一朵沾满风露的宝楼台。

    三迷五道之际,风烛一颤,将她颤回神来,瞧见他往外间去,她追在后头往他背上拍一下,“少好听的哄我,我问你,你在户部当差,现又当着内阁的值,是不是把当官之法忘了?《官箴》里头一句怎么来着?”

    “当官之法,唯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奚甯在榻上坐下,使丫头上了茶,隔着热腾腾的水雾看她,“姑父教你的?”

    “嗯,”奚缎云亦捉裙落座,将账本子扔给他,“你瞧瞧你,哪里‘清’哪里‘慎’了?你姑父在世常,越是官居高位,越当勤谨廉洁。你与他多年好友又是同科,他一向当你是知音,也奉你为楷模,你叫他天上看着,如何心安?”

    着,歪着脑袋瞧大乔的画影,笋指指过去,“还有大乔,她虽是女人,也是时常劝诫你,你又如何对得起她?”

    奚甯挨了一通训,好笑起来,“你怎知我就为官不正了?到我这份儿上,得懂变通。今儿不收人家的礼,明儿人家就当你是有意疏远。我只好今儿照原样收了,明儿再照原样还。”

    “真还呐?”

    “真还。”奚甯搁下盅,将账本推回去,语调放得十二分柔软,“所以才叫造册嘛,等明儿这些人家里治席办酒,咱们将他送的东西,添上两样,仍旧还回去。我奚家又不缺这些钱,何必贪这点儿财?”

    奚缎云暗忖一阵,欣然捡起账本,捉裙起来,“这时辰,你也该去候朝了,我不耽误你,你且去。”

    他忙招来两个丫头,点上灯笼,又叫取来件狐皮斗篷,拢在她肩上,“库里有好的大毛料子,拿些出来,与表妹一同裁两件斗篷,做两顶帽子,别替我省钱。”

    她默一阵,含笑点头,与丫头走出去几步,站在白澄澄的雪地里回头,朝他喊一声:“家里开筵那日,你在不在啊?”

    “在的。”他笑,望着她再走出两步,他又在廊庑底下喊:“我夜里回来,去给姑妈请安,姑妈别着急睡啊。”

    她老远地答:“好,我等着你!”

    两个人隔着琉璃白雪地,将丫头们瞧得摸不着头脑。她们当然摸不着头脑了,就连奚缎云也想不明白,那些相敬相远的距离,是什么时候稀里糊涂地就被拉近了一些?

    家常的寒暄底下,仿佛隐秘着一段心照不宣的情感,好像白茫茫的大地底下,掩盖着一片伺机而发的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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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 吕本中《官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