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双蕖怨(七) “是你一直在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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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一日, 奚府里就按着奚甯吩咐,张灯结彩起来,仆妇厮乱作一处, 短短光景内, 就见满园锦带飐飐,红灯高悬,囍字张贴, 彩绳掩映,隆重得似本家姐出嫁一般。

    各人忙得脚不沾地的功夫, 花绸却闲下来,瞧了眼单家送来试穿的喜服翟冠,衣裳是大红遍地通袖袍,金线绣着龙凤呈祥,冠子是点翠铺底,几百颗珍珠加筑, 另几十颗红蓝宝石点缀, 翠光与宝石交辉, 幽幽滑过花绸的眼。

    她淡瞧一眼, 也不穿,只推,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一辈子就穿这么一回, 将将就就混过去就是了。椿娘, 你就去回个合适,用不着改。”

    椿娘自来见她不把婚事放在心上,不由一叹,“你这样子, 哪里像个要出嫁的姐?不知道的,还当您是去扶灵呢。”

    “鬼丫头,话真是没口德,我去扶谁的灵?”花绸笑着啐她,款坐到妆台前,寻了张胭脂抿一抿,“未必这世间女人出嫁,都是高兴的?我看也不见得,韫倩出嫁时也不见高兴。高不高兴都是定局,自己屋里,就别为难我装样子了。”

    短短两日,秋风握霜刀,吹皱了满湖绿水,烘残了粉荷瘦影,满院坠地的金凤花,几如遍野灿烂的心事,无声的凋敝在红灯彩结中。

    椿娘自幼与她一道长大,如何会不懂她的心事?不过前路临涯,她不能助她,只能劝她,“瞧姑娘得,韫倩姑娘与姑娘怎么好比呢?那卢正元是个什么样子?咱们新姑爷又是什么样子?我听外头见过的厮们讲,单煜晗生得玉树临风,谦谦君子,虽年长些,可老人们讲,年长的男人知道疼人。姑娘眼下如此灰心,难保嫁过去,两夫妻日子一过,您就爱他了。”

    “单煜晗”这个姓名听得多了,仿佛是一个诅咒,镌刻在花绸的宿命里,是一个劫数,或是凤凰涅槃的烈火,她不知道经历他会是重生,还是化为灰烬。什么都不确定,唯一可确定的,是她不爱他,凭人得如何天花乱坠。

    既不爱,自然好不好都无所谓,傅粉施妆后,她捉裙起来,满不在乎地笑笑,“他好与不好我都是要嫁的,不用费舌劝我。你将衣裳冠子收起来,我到桓儿屋里去看看连翘,听都察院在复查他父亲的案子,保不齐没些时候,她就要回家去做她的千金姐了。”

    不提还罢,提起来,便又勾出椿娘的一声叹息,“父亲平反,阖家团圆自然是好事,可细想她,做了这两年的下人,又是伺候爷们儿,往后即便归家复籍,名声也不好听,要想嫁个官宦人家,只怕也难了。”

    花绸跟着叹,换了衣裳,还往那边屋里去,迎头在院中撞见奚甯,二人互见了礼,奚甯却是风尘仆仆地赶着往莲花颠里来。

    甫进卧房,奚缎云正梳毕妆,递了茶与他吃,两人并头在榻上话。奚甯支起一条膝盖,搂她在怀里,歪着脸亲亲她的乌鬓,“我见家中已经张红着绿起来,甚好,妹妹嫁人,还该热闹热闹才是。我家里好几代没出个姐,别委屈了她,只当这里是娘家,该设宴就设宴,风风光光送她出去。”

    他适才散朝回来,奚缎云又起身张罗摆了三样菜并一壶金华酒发他吃,自己到对榻陪坐,“谢你的好心,这几日已收到好些个夫人奶奶的拜帖,少不得要请她们来。”

    “好,你与弟妹操劳。只是我这里还有件事挂心,你把陪嫁的单子拿来我瞧瞧看。”

    奚缎云拣一块糟鸭与他,搁下箸儿,柜子里翻了一张贴递与他,“办了些料子头面首饰并几套衣裳、几双鞋,另有椿娘与红藕跟着去,下剩的,化作银票使她带去。”

    “下剩的有多少?”

    “下剩七十两银子。”奚缎云无悲无喜地笑笑。

    奚甯也笑,帖子阖起来搁在榻上,吃了杯酒,“单家好歹是侯门之家,虽不济了,可烂船也有三千钉,你这陪的单子未免不好看。我已叫人另添了一些上好的家具,头面首饰办了两箱,料子办了一百,另两处庄田,人嘛外头还是这两处庄田上的人,内另挑几个知事的婆子一齐陪过去,就妥帖了。”

    “我心知你要添东西,可哪里要这样多?”奚缎云乍惊,筛了酒与他,“别的倒罢了,两处庄田哪里使得?不要不要,你收回去!”

    “瞧你,又跟我计较起来了,我膝下就桓儿一个儿子,纵然往后我死了,他的开销也有限,能吃得了多少去?况且他是男子汉,自然该自己去挣下家业。我家祖上传下来的田地也多,二弟的归二弟,我的就都给了桓儿,他就是几辈子也吃不消。两处田庄在西郊,共一百二十亩地,仍使原来的人理着,妹妹有田产倚靠,就在单家不顺心,也不怕什么。”

    一席话得奚缎云泪眼盈盈,奚甯抬头一瞧,搁下牙箸牵她过来,“你瞧你又哭,这有什么好哭的呢?”

    奚缎云啜泣不止,绢子蘸个不停,“原不该要你的,可我这个做娘的没出息,没有这些东西,又想叫女儿过好日子,叫我推拒,我还有些舍不得……”

    她的眼泪比春天的雨还多,一哭起来就叫奚甯有些手足无措,忙圈她在怀里,“这有什么好推的,不过一点点身外之物,妹妹好才是要紧。”

    “拿人手短嘛。”她折颈在他肩窝里,有些女儿的娇态。

    奚甯握着她的肩退开几寸,看见她腮上挂的泪痕,像她的足迹,纵横交错地走过他心里。

    他牵起唇角,冷硬的脸便融成一片温柔,“拿我的却犯不着手短,我倒使不着什么钱,穿几身衣裳也有限,既不贿官,也没那闲功夫去享乐,不过府里的开销罢了。”

    绮窗上金波渐转,暖暖落在他的肩,奚缎云闪烁的泪花似流星消逝,揪着他肩上的衣裳,瘪着腮为他抱不平,“你挣下这么大的家业,自己却每日担簦不歇,也怪苦的。”

    “男人嘛,公为社稷,私为家兴,一生使命不过如此。”他缓缓拔座起来,举步往床上去。

    “你不吃酒啦?”奚缎云坐在榻上,歪着脸眱他。

    “不吃了,想歇回儿。”话倒在枕上,既不撒帐,也不盖被,须臾呼吸加重。

    秋风渐凉,奚缎云听见,叹口气,悄步捉裙过来,牵了被子为他盖上,正举手放帐子,倏见他一把蹿起来拽她的腕子,将她拽倒下去滚了个圈儿,可恶的笑颜便罩在了她头上。

    褥隐芙蓉,乱糟糟地缩在一边,奚缎云瞥一眼,似拒似嗔地偏着脸,“你装睡啊?”

    “不装睡,怎么哄骗你过来?”奚甯一只手揿着她的腕子摁在枕上,另一只手伸出个指头,勾着她衣裳的掩襟,目光钻入衣缝中,隐约见里头穿着绾色的肚兜,纺着葡萄连枝纹,枝叶纠纠缠缠。

    他的手爬上去,解她脖子上的子母扣,嘴巴亲了她一下,凑得近近地吐气,“我还有一个时辰的空,午晌去户部。”

    这算明示了,奚缎云顾着矜持,原是想推脱两句,可叫他亲得神魂骨头都发软,嗓子里涌着细细婉转的声音,终不成词句。她自己听见,臊得要死,把半张脸埋在枕里,不敢看他,“那你快点,别耽误了公事。”

    “快不快,也不是我了算的。”奚甯往边上翻身让一让,恶劣地玩笑。

    身上一轻,奚缎云蓦地有些凉,有丝心慌。好在他温暖的手掌仍落在她身上,一点点拆解着她,直到拆出她白花花的灵魂,她听见自己的心,像要从胸口跳出来,幸好,他张嘴衔住了。

    屏开春锦,黄花插瓶,炉焚兽暖,阳光丝丝缕缕滗进帐,将这几尺宽的架子床营造成个软绵绵的天堂,湿哒哒的咂摸声臊得奚缎云像翠蛇一样扭着,却躲也无处躲,只恨不得天倒下来,让这些不能见人的,藏回黑暗。

    可她无法忽略奚甯的呼吸,还有他吐在耳边哑涩涩的笑声,“裙子扎这么紧做什么?”

    “能不能,别话。”她的灵魂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可肉身却在等待着他来解救经年一场灾旱。

    奚甯可恶地笑笑,绵绵的亲吻像密云,在她发痒的轻喉落起春雨,当他把闸刀安放在堤口,便开垦出一片海,洪流摧毁了她,她开始低低呼救,像一只猫在窝里滚,凭谁听见也会心软。

    这时候,她就成了开在褥上的玉芙蓉,奚甯则是匹沙漠里徒徙的骆驼,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埋在她的绿洲,浪花淹没他,拍出他一身叹息,也拍出她旖旎的痛声。

    “云儿,疼吗?”他细腻地亲她,持续让她下沉。

    是有那么些痛觉,像长年累月长合的伤口被揭开,回流的春意洇开土地,那么不适应,又那么陶醉,动荡里,她一边被杀死,一边被救起。

    阳光识趣地偏移罗帐,落在窗下的榻上,冷酒散着意乱情迷的醇香,尘埃寂静飞荡,湖水连天泛涌,浸没了整个人间。

    人间猝然冷起来,飞转的时光,匆匆把一切变成过往,残荷不在,春意扑朔,路边黄花,为谁新开?

    且几番衾枕朦胧,奚桓闱场里出来,还穿着单衣,只觉萧萧轻寒,不过三五日,人间忽褪了色,翠丝衰败,红叶题愁,街市瑟瑟秋意。

    厮们早在车前恭候,个个人脸带喜色张望不及,人堆里寻见奚桓,北果忙提着件毛衣裳迎过去,“爷考得如何?的们等了好几日,只把心都等燥了,只怕里头冻着爷,写字手颤。”

    奚桓抬手拂开衣裳,脸上透着笃定的得意,“不过一场乡试,你们这些贼便急得这样。可回家通报过了?”

    “一早就发人回去讲了,府里乱着张罗给爷洗尘,余妈妈早乐得找不见眼,四下里吩咐厨房烧肉。只是老爷今日在内阁值守,不得归家,使丰年传话儿,叫您回去歇着,他明日归家过问您。”

    奚桓备着满腹相思意以及志得意满的话儿要回去告诉花绸,吩咐马车疾行,一个时辰赶到家中,进了园子,倏见东风吹尽各处锦,绿户结艳绸,游廊联红灯,仆人们喜孜孜四下里繁脞走动,像是有什么好事儿在前。

    他还只当是为他考试归家,斜着北果发笑,“何必这么大费周章?不过是考个试而已,榜也还未放,爹什么时候也兴师动众起来。”

    “爷入闱去不晓得,”北果提着考篮,上前半步,眉梢带着喜色,“是单家送了聘礼过来,定下十月初十来迎,府里一是忙着为姑妈筹备嫁妆,二是为着送嫁。老爷吩咐,要风光发嫁姑妈,按嫁亲姐的礼来,还要宴请那些个夫人奶奶,因此众人忙起来。”

    这含笑的嗓音像凛冬的风,带着霜猛地朝奚桓刮来。他倏地个哆嗦,在黄香木花架下止住了脚步,眉宇间层层叠叠的难以置信,“你别是听错了吧?什么时候的事儿,单家老侯爷不是身子骨一直不好,不要等他好了才过礼吗?”

    紧跟着,北果的笑声复起,像拉开的一张弓,空弦将他细细地割着,“听单家怕有个什么不妨,单煜晗得守三年孝,愈发耽误。便趁着如今老侯爷能下地走动,张罗着赶紧迎过去。我听底下人讲,那日送聘礼,还是老侯爷与夫人亲自来的,还算对咱们姑妈重视。”

    话音甫落,哪里起了风,裹挟着满园叽叽喳喳的衰蝉、过往仆妇们的嬉闹、以及漫天细碎的黄花,似一浪凌汛的狂潮,朝奚桓扑来,将他猝不及防地拍在喜庆的人海之外,身子脑子都些摇摇欲坠。

    “爷,您怎么了?”北果扶他一把,转到面前来窥他面色。

    奚桓动也动不得,僵硬的一张脸还凝固着事发前的一抹笑,几如风暴骤然席卷了人间,徒留满地狼藉。落叶黄花大片大片地从四面八方刮过来,气势汹汹,发了恨要将他刮倒。

    他扶住花架的阑干,连踹了好几口气,适才吧呼吸喘平,“我得去问问她。”

    “爷要问谁?”

    北果一眨眼,奚桓已经朝花地里跑出去好远,沿途的金山茶在他耳畔呼啸而过,璀璨得像一条通天之路。他曾无数个秋来返于此,每次都一样,一颗心在这条花道上狂跳不止。这回略有不同的是,他春风得意的脸在崩裂,风抽走他血液里掺的蜜,交给了雁,带往南边,北方将剩下冷冰冰的一片苦海。

    莲花颠里一切如故,又似乎不如故了,绮窗上兀突突贴了好些囍字,像卡在窗缝里的红蝴蝶,飞不起来,死气沉沉地扇着翅。阳光由东厢的槛窗上一帧帧滑过,点点斑驳就成了一颗粉碎的心。

    奚桓有些手脚无力,惶惶地蹒跚进去,屋里亦如旧,纱帘静掩,玉楼风飐杏花衫,半遮女儿羞脸。花绸正与椿娘在榻上笑,眼角勾风情,眉梢露情韵,细细的笑声像一缕琴声,陡然在他心里拨断了弦。

    “哟,桓儿考完回来了?”

    花绸抬眼见他,心里有些发抖,面上却不显,有些刻意的云淡风轻,瞥他,又收回眼,手往炕桌上拍拍,“考得如何呀?来告诉姑妈听听。”

    她的声音越轻,他的脚就越重得挪不动,木讷讷地杵在门边,无措得不知该进该退,在山崩海溃里僵持着。直到椿娘将二人睃一眼,捉裙带门出去,伴着吱呀一声,他的心往地底下坠了坠。

    屋里没了人,花绸就像失了胆,不敢看他,转过背去给他倒茶,热腾腾的水烟洇了她的眼,她眨一眨,把眼眶里汇集的水星蘸干,牵起唇角笑出来,佯作镇静,“你知道了?有什么话要问我,就过来坐着。”

    她薄薄的背脊恍若一片刀,泛着冷光,晃出奚桓眼里一点水花。他迈着千万斤的铁靴,挪步过去,没坐,发抖的手蜷在袖中,下睨着她,“单家早就来过礼了,是你瞒着我、是你,一直不肯告诉我。”

    这已经不是个疑问了,更像是审判。

    花绸抬起眼来,笑中蕴着整个深秋,“是,你这个性子,我哪里敢让你晓得?别我,满府里都怕你闹起来,耽误读书,所以瞒着你。眼下考完了,也不必瞒了。来,吃茶。”

    奚桓刹那就被她残酷的笑脸挫骨扬灰,胸膛里翻涌起一座酸的海、倒流进眼眶。他吸吸鼻翼,嗓子有些发哑,“我不是过吗,我会考个功名回来,叫爹为咱们做主,你怎么、”他撑着炕桌,眉凝千万恨,梗咽一下,眼泪就砸到暗红的桌面,“你怎么就不愿意多等等呢?”

    “不是我等不得,”花绸肺腑里堵着个什么,有些微窒息,她深吸一口气,端起盅呷了口茶,对他的眼泪假装视而不见,“原本就没指望的事儿,有什么好等的?单家也耽误不起了。那单煜晗,都过了而立之年还没子嗣,好容易等到我长大,偏老侯爷又病了,到如今,已经耽误了多少年头……”

    猝然“啪”一声,尖利地断了她的话。

    是奚桓挥落了另一只茶盅,恍若跌碎了一颗心,滚烫的茶汤由他眼里涌出来,彻底洗净了他的憧憬与欢喜,露出惨白的皮肤,像湖里倒映的一片月色,“你早就算好的,你一直在骗我!”

    窗缝里渗着凉丝丝的风,又渗进花绸的骨头缝里,她的牙关着颤,只好咬紧了抬眉,看见他满目崎岖的红纹,割断了从前那些温柔与密意。

    她不敢看他,好像多看他一眼,都怕看成习惯。

    为了躲他,她捧起绣绷,取了针在发鬓上磨一磨,磨出一缕笑,“你这话儿好没道理,我何曾答应过你什么了?是你自己一派天真,净些空头话。”

    那银晃晃的针对着斜阳晃一晃,刺破鹅黄的素罗,也刺破了奚桓的心脏。他筹谋的未来,都成了一片空欢喜,空得他身子轻飘飘地着晃,落到榻上,埋着脑袋笑出声,眼泪却一滴滴坠到膝上,“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是空头话?你不试试,凭什么不行?”

    花绸掣一掣水天霞的掩襟,严严实实地裹紧一个懦弱的自己,“凭什么……就凭所有人都捧着你、巴结你,你没受过什么挫折,自然可以把凡事都往好了想。可我不行,我是投奔到你家来的,吃你家用你家,好听点,咱们有亲戚情分在,难听点,我们就是来秋风的。”

    到此节,她又笑,像是嘲讽他的天真,又好像在嘲笑自己,“从到大,你听听人怎么我与我娘的,死皮赖脸的穷亲戚、没脸没皮的乡巴佬……我要真依了你,人又要我什么?为了赖着你们家,没廉耻、没尊幼、没王法,勾引卑幼,负恩悔婚。人言可畏,白眼杀人,我老早就尝够了。”

    她由鹅黄的素罗里拉出来一截长长的银线,摸了把剪子,咔嚓一下,衷肠牵挂,被剪断了。

    奚桓泪眼朦胧,看不清她,只觉她的温柔如水忽然间变成冷心硬肺。但他那么爱她,满腹心事实在难甘,只能低声下气,一乞再乞,“我知道人言可畏,可我会与你分担,我不会让你独自去面对那些白眼,你怕什么?我会为你遮风挡雨的……”

    花绸颤颤地发笑,抖落出两滴泪,睇着他摇头,“真不知道该你什么好,你拿什么给我挡?你连你自己也难保全。别人会你欺尊犯奸,枉读诗书,你还怎么堂堂正正做人?为人都不能,又如何入仕为官?”

    她两个指端搓一搓,将线了个结,银针后面,笑意渐渐收敛,眼被泪浸得冷冰冰,“桓儿,你闹出来,无非是让你我成为别人的笑柄,让我们被唾弃、被厌嫌,到时候,就是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你我。就算大哥哥愿意为你去单家退我的婚事,可你想过吗,他一生正直,可能就会因为这件事落一个依势仗权的把柄在别人手里。还有我娘,人会她上梁不正下梁歪,养了个没廉耻的女儿,紧跟着还有不完的官司不完的是非。我可以不顾自己,你也可以,但他们呢?”

    奚桓凝望她半日,徐徐把眼转向窗外,许多年前,也是这扇窗户底下,他的手死抠着窗台,哭断肚肠,她在窗户里,心硬如铁。

    目转经年,那些暖帐幽欢里密密粘粘的亲吻、交换的唇齿与唾液顷刻土崩瓦解,她在眼前,似乎什么都没改变。

    斜阳渐残,梢上黄鹂巧啭歌喉,惊回好梦,啼起离愁。花绸搁下绣绷,像是定下决心,慢悠悠启唇,一句接一句地发紧,“你总以为,我们凭着一腔热烈就可以去争,与谁争,与单煜晗?你错了,我们是与世道不成文的规范在争、与天下人的嘴在争!你不过只长了一张嘴,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你凭什么以为,以你一头热的情爱,就可以把凡俗礼节踩在脚下、凭你毫无经历的天真,就可以让所有人为你让路!”

    到最后,她将指甲掐进手心,漠漠由唇齿间吐出短短几个字,“你太孩子气了。”

    久久的寂静中,奚桓的瞳孔烧成了一捧冷灰,仿佛被人抽掉了脊梁,背弯曲着,而心里发生着一场地震,曾经的心志如山,开始在她冷漠的耳眼口鼻里崩溃。

    他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徐徐站起来,举步维艰地走到她身边,衣袂擦着她的肩,斜眼下睨她,“是我太孩子气,还是你太懦弱?懦弱到连为自己争一争的勇气都没有。”

    花绸睫毛一扇,眼泪接二连三地滚出来,她梗着脖子,始终坚信自己是对的,“我懦弱,是因为我知道结果。既然明知道结果,何必还要做无畏之争?”

    她饱读诗书,能言善辩,奚桓满肚子的爱,实在不过她。他节节败退,踅出门外,心像被人攥在手里,痛得发了一身汗,踽踽穿过长廊,恍恍惚惚地,一场残阳在他眼里陨落。

    而身后,雷鸣电闪,暴雨仿佛憋了一夏,痛快淋漓地落在这个秋夜。

    露冷苍苔,雨残红,窗外噼里啪啦地响得心惊,屋子里却绿纱静掩。刚刚掌了灯,风帘微动,烛光瑟瑟,一切还是奚桓走时的样子。花绸也是,坐在榻上,泪痕风干,斑驳了胭脂,露出底下苍白的一块腮,像枯竭的湖,露出一片干涸的河床,闷不吭声地将一根针反复刺拉着。

    椿娘拿了棕叶编的笤帚清扫地上的碎瓷片,其间不住抬眼窥她,俄延半日,到底泄出一缕叹息,“我方才廊下撞见桓哥儿出去,好像十分伤心了,走路都有些偏,喊他他也不应。”

    静了半刻,花绸剪了线头,拆了绣绷,嗓音哑得不成样子,“你又这些做什么?你不是巴不得我收了心,好好嫁到单家做奶奶?”

    “我是巴不得,可我是为姑娘好。”椿娘将笤帚倚在靠墙的高案上,对榻上坐,“就是我不劝,你们难道还能成?这个道理姑娘自个儿也清楚,并不是我不安好心作难你们。我陪着姑娘长大,又看着桓哥儿成人,难道我不心疼你们?但凡我拿得出一点法子,不用姑娘开口,我先去与太太了,叫成全成全你们。可姑娘也知道,这不是太太老爷的事儿,这是纲常不容、伦理不允的事情。”

    长吁一声断人肠,香闺恨烛半明灭,屋顶上是哪片瓦没盖严实,仿佛漏了雨,敲在花绸心上,心一湿,眼也跟着湿了,伏在炕桌上哭起来,哭声在漫天的雨声里被淹没,哀恸与不甘也被埋在黑漆漆的夜。

    呜呜咽咽泪重叠,似哭倒了一片天,雨点坠个不停,将土与心砸出好些细碎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