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双蕖怨(六) “我想,想得夜夜睡不着……
入夜画烛高擎, 灯花繁盛,烛耀兰堂绮筵,满案锦绣珠结。
向来个逍遥散人的周乾却有些左立难安, 人敬他吃酒他便吃, 人不敬,他便呆坐着,双手在案下攥着膝上的衣料, 颇显踞蹐。
陪坐的朝欢琴罢,歪着眼趣他, “哟,周相公今日在别人家里像是有些不自在,不比得我们,东家串西家、西家串东家的,把哪里都当做自家。”
奚桓是主家,不免请酒安慰, “先生不必担心, 家父虽严正, 待人却和善, 一会儿见过,先生就知道了。”
“多谢桓兄弟, ”周乾忙举斝碰他, “我周乾虽有些金银粪土, 却无亲贵, 若不是桓兄弟推举,只怕我今生也无缘得见令尊大人。不瞒桓兄弟,我从读书始,就钦佩令尊大人的官品, 从前立志,若他日为官,亦要做一位像他老人家一样的官。他自来是我的榜样楷模,如今要见他,自然有些忐忑。”
众人笑慰一番,倏听北果进来奚甯归家,请人到书房。奚桓百般谦逊地引着周乾过去,留他二人话,仍回席上来。
恰值往后头给姑娘太太取乐的两位仙娘归席,奚桓笑询,“两位姑娘辛苦,姑妈可听得高兴?”
那云见递过琵琶,挨着连朝坐下,“姑妈可比桓大爷好话儿,我们去了,先赏我们果子吃,又赏了酒饭。唱了两套后,姑妈好不高兴,又使人赏了我们两匹缎子,两副坠珥。只是如今才晓得,姑妈竟如此年轻,还是位未出阁的姑娘呢。”
连朝便笑,“就要出阁了,姑妈定的是侯府单家。”
“哟,听见那单煜晗才升了太常寺少卿,这么起来,就要双喜临门囖?”
灯花旋案,奚桓面上淡淡阴沉,连朝抬眼瞧见,将口里的闲话又咽了回去,讪讪发笑。施兆庵为免他尴尬,扭头过来与奚桓搭腔,“桓兄弟,眼看要入闱,你的东西都收拾停妥了?”
“都好。”奚桓笑应。
两人交头接耳一阵,席上粉头斜抱琵琶唱一阵,一轮月,三五更,梨花院,旖旎花间。
周乾与奚甯相谈甚欢,书房出来,正是得意春风殿,又适逢一盏孤灯照夜阑,密匝匝花浓酒艳,月纱轻罩。他循光过去,以为是奚桓的厮,远远地随意颔首,仰头往前走了几步。
暗风倏拂兰麝,他心里生异,睐目一瞧,不是什么厮,却是位瘦怯怯妙佳人,娇滴滴粉钗裙,令他想起李白的佳句: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他微弯下腰,要去接她手中的白绢灯,“不敢劳烦姑娘。”
那姑娘垂眼一笑,搦腰让过,朝他福了个身,“奴家薛连翘,特来拜谢先生大恩。”
周乾一头雾水,虚虚托她起来,退了半步回礼,“我与姑娘素昧平生,今朝是头回相见,倒不记得何时施恩于姑娘过。”
“先生请先行。”连翘在他半步前秉灯相引,湘裙细摇,带着他往那边厅上去,“先生是做大事之人,自然不记得恩惠于人的事情。家父曾是国子监一位掌馔,因举劾过潘凤之子潘兴不学无术,舞弊授荫,当时便被潘凤问了罪,判了个抄家流放。奴机缘辗转,被姑妈买进府为婢。原以为此生都得骨肉分离,不想先生仗义举劾,都察院要复查此案,父亲平反、齐家团聚有望,如何能不谢过先生?”
盛夏的夜风簌簌,似晓梦惊回。周乾恍然大悟,连连摆袖,“何足挂齿?原不是为了你父亲,是都察院的大人们秉公严明,要谢,谢他们罢了。”
“先生大恩,对先生不足挂齿,于我,却是毕生的慈悲。”连翘仰眼窥他一窥,恰逢他对眼过来,她立时羞赧垂下去,将灯笼照在他的衣摆前。
或许是这夜的风太温柔,又大概是遇伯乐开了胸怀,总之,周乾今夜的心情大好,看月恰明,望星恰密,万般周全下,恰逢了眼前人。
他接过灯笼,反照到她裙下,二人款步渐近了,隐隐听那厅上谁唱相思断肠歌,风吹旧愁,更添新恨多。
闹嚷嚷急管繁弦,欢娱终须别,临三更席散,奚桓将客送至门外,一一拜别后,扭头拿了北果的灯笼,旋身往莲花颠去。
院门留着条缝没关严,他轻推进去,院中夜阑悄寂,静铺满地月。廊下只有三两盏绿纱灯摇曳,屋里都熄了灯,他吹了灯笼,走到东厢窗户底下,要敲窗,刚抬起手,又垂下,自己个儿闷笑起来。
他想,未来还那么长,何必争这朝夕?思来想去,实在不忍扰花绸,正要去,陡闻吱呀的开门声,门缝里探出个脑袋,“快进来。”
奚桓溜门缝进去,一转头,花绸擎灯走近,烛光落画屏,映衬娇滴滴一捻春情,怎见她粉妆未卸,跌钗未取,烟腮翠袖,与月相辉映。他一阵心悸,去拉她的手,“你没睡,是在等我?”
“不等你还等谁?”花绸眼波横泄,如抛撒银河,迤行转身,点了床前两盏银釭,“我听见外头席散了,假装睡下,好发椿娘去睡。”
银釭上插着红烛,暝暝里罩着锦帐云绡,她坐在床沿上,两只脚前后蹭着地,眼里婉露风情,像一个无声的邀请。
奚桓觉察了些什么,一反常态地坐在圆案前,离了床一步远,“我来看看你,也就回去睡了。”
见他忽然坐得那么疏远,花绸略微不自在,撇撇嘴角,“你是什么时辰入闱?”
“初八开始考,初七下晌就要入闱,考三天,我会带着四五个厮在外守候,你不用担心,也不必送我。”
花绸想来想去,这些话儿早问了一百遭了,实在寻不着什么话问他,便往床那头挪一挪,边上空出个位置来,显得账里有些空落落的,“你坐那么远做什么?”柔肠百转,她垂了下颌,到底问出口。
月户云窗下,花烛蠢蠢欲动,将这间奚桓再熟悉不过的绣阁,恍惚装点成了间陌生的洞房,花绸像是位柔情蜜意的新娘,带着怯怯的爱意期待他走过去。
他笑出声来,带着点无奈与窃喜,走过去挨着她坐下,那些难以启齿的话就十分自然地脱口而出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从起你就热络得很,倒比我还猴急。”
花绸被拆穿,一霎恼羞成怒,胳膊肘狠狠撞他一下,“我急什么了我?!”
“嘘……”奚桓将一个指头抵在唇边,笑盈盈地环过她的腰,“是了,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烟霞绡帐,风月比邻,花绸羞恨不语,心里恨他真是个傻子,还能急什么呢?快没时间了呀。她斜乜他一眼,瞧他真是个傻子,世间男人,哪个不为这档子事?
可她不知道,对他来,他不单单是个能满足霪欲与情爱的女人,也是他从无知到懵懂、纯真到圆滑的启蒙。同时,在迢迢流年中,他也看着她从单薄到饱满,脆弱到顽强。
他们远比情与爱纠缠更深,与其他们是男人和女人,不如讲她是园子早开的花,而他则是旁边的架,等待着她来攀藤。或者她是天上的月,而他是举望她的眼神,只要她是照着他,就够了。
于是他抓着她的手,轻轻地偏着脑袋亲她,“绸袄,我多想,想得夜夜睡不着,辗转来辗转去,梦里都是你,梦里对你做了几百遭这种事。可不着急,等到有一天,我光明正大地娶了你。”
花绸想嘲笑他的天真,但她更震撼于他的耐心,竟然能克服某种本能。她捧起他的脸,狠嗔他一眼,“你可别后悔!”
“有什么可后悔的?”奚桓狗似的摆摆脑袋,把脸在她手心里蹭蹭,“反正你翻不出我的手掌心。”
花绸松开手,乔做怅然地瞧瞧两边的蜡烛,“唉,亏我还特地寻了两根红蜡烛来点上,谁知人竟不领情,真是白费我一片心。”
夜风遏云兽烟烬,快乐在奚桓的身体里渐渐饱胀,他攥紧她的手,险些揉断骨头,“谁教您这些的?不是姑娘没出嫁就什么都不懂?”
“那是哄你个傻子的!”花绸嘻嘻笑着,“你又为什么懂?人长大,自然会有个一知半解,你姑奶奶也没少教。”
“为什么教这些?”
为着预备嫁人,花绸心底里冒泡似的涌出这么一句。可她不敢这么,只能哄他,“姑娘长大了,自然要教,不然傻兮兮叫人欺负了怎么好?”
“没人能欺负你。”
奚桓笑眼洇月,只要看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凶悍的感情被锁在里头,以及他重重的心跳,花绸无法假装听不到,她挪过去,手肘撑着床沿,仰着脸亲了他。
在淡淡的夜里,这些暧昧的话题,还有她的邀请,皆在他肚子里发了一场火灾,左右无法开解,有些踞蹐难安,他便索性坐离她远了些。
他酒熏的脸褪了红,从脖子根儿泛起抹别样的红,花绸看着,暗里好笑,“我的儿,你憋不憋得住啊?”
“憋得住!”奚桓何其认真地点点头,半晌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地兜倒她,“你喊我什么?!”
她笑得发颤,“我的儿、怎么了?我从养你这样大,你又是我侄儿,我还喊不得了?”
床架子也跟着细微地发颤,抖得奚桓骨头缝里发痒,他将脑袋贴在她耳畔,热乎乎地鼓吹着,“要不,你帮个忙?”
花绸唰地红了脸,抬起脸拿眼往下瞟,他的衣摆坠在她的腰脐上,什么也瞧不见。但从他的呼吸里,他听见迫切,催逼得她像一场场绵绵春雨,落满一湖软烟,洇润了山水人间。
她在他的笼罩下,只觉要化成一个漩涡,想将他卷进去。
本能终于克胜了羞涩,她将搁在脸边的手往下挪一挪,却被奚桓一把捉住了,“你找不找得着?来,我带着你。”
话间,她碰到了个滚烫又荒唐的什么,手就像一只柔软的水母,蜷缩了一下。奚桓撑在她左右,脸上如火烧云,翻起脸面的红,他的鼻子在她脸上轻轻蹭着,深深地吸她,玫瑰香渗进他的五脏,像一剂能上瘾的药,缠着他的神经。
他似笑非笑,蛊惑她,鼓励她,“别怕,不咬人。”
花绸逞强地嗔他一眼,“谁我怕了?”着,她用手背触碰了他,温柔心。
直到奚桓在她耳畔吐了口气,她才大胆地与他相握,饱满地撑开她的手,像另一个鲜活的生命,跃在她的指尖,令她忽地想起五六岁的奚桓,憨直调皮,却有着坚韧的、顽强的生命力。
“绸袄,你的手真……”他吐着信,在她耳廓转。
一眨眼,他长得坚壮又高大,花绸真觉得是养了条狗,时候在她怀里撒娇,长大后在她手上撒野,他真“讨厌”。
她把脸在褥子上偏一偏,着眼嗔他,但在他沸腾的呼吸里,她好像要死了,一眼软绵绵、轻飘飘,毫无力道。她瞥见他泛红饧涩的眼,像一种迷蛊,支使着她另一只无处安放的手抬起来,找到自己腰侧的衣带。
天翻地覆里,奚桓有所察觉,伸手跨过去,抓住了她的手,往上揿在她的脸边,“别,否则我真耐不得了。”
他扼住她素腕的手有些用力,暴力地撩拨着花绸的脉搏,却不允许她放肆地跳动,这一刻,她心里真是有些恨他了。
时光馄饨迷蒙,像过了千年万年,又像是短短一刻,花绸听见他在耳边重重地叹息,她的裙像沾了温热的雨。
奚桓一霎睁大了眼,脸上有些发讪,红得不成样子,仿佛心虚。他爬起来,踞蹐地坐在床沿,花绸还没回神,就见他瞥回一眼,“下回、下回一定个把时辰……”
未知何时起,空气里除了炉中香,还添了丝旖旎的意味,蕴在暖帐,藏在暗角,散发着诱人的香麝,是爱的分泌,是他的,也是她的。
花绸也将软软的骨头撑坐起来,带着“欲壑难填”的羞恼,与他对望一眼。勾勾扯扯的目光里,倏地“噗嗤”一声,两个人都乐了,有些傻气的笑声飘浮在情海之上,绵缠着天上的月亮。
月满盈亏,韶光易老,话无繁叙,时转初七。这日乡试进场,各家皆忙着发学子入闱,奚桓亦无例外,众人只在奚桓屋里忙作一团,花绸与奚缎云冯照妆几人在上房,使丫头们将一早收拾好的东西拿上来一一查检。
奚涧是个髹红描金的三层考篮,里头放着笔墨砚洗等物,另有个食盒,装着一些干粮点心。奚桓是个髹黑无琢的二层考篮,也放着文房用具,另带了些点心。
冯照妆坐在榻上,拽着奚涧直蘸泪,“我的儿,好好儿的给娘靠个功名出来,为娘争口气,娘这下半辈子,就靠你了。”
“哎呀晓得了娘。”奚涧略显不耐烦,如今吃得越发肥,一甩袖,浑身的肉也跟着颤一颤,“您哭了多少天了,知道的我入闱科考,不知道的还当我死了呢。”
“胡!”奚缎云嗔他一眼,也不免拽过他的手叮嘱几句,“你娘是心疼你,好孩子,一来里头吃多了不好,二来秋老虎,吃食放不得,你将就些果子点心,等回来了,再叫厨房大鱼大肉给你做了补补。”
奚涧肥肥的下巴连点着,荡开了二层肉。
下头花绸也不好,折着绢子直蘸泪,抬一眼落一眼地瞧着高高的奚桓。为着考场查验,他今日穿得简单,单罩一件草黄苎麻直裰,缠着髻,睨着花绸笑,“姑妈哭什么?”
一问,花绸又滚出颗泪珠,别着半身匆匆擦干,又转回来笑,“桓儿真真长大了,考完出来,明年春天再考,就是要为官作宰的人了,姑妈高兴。”
上头冯照妆母子你嗔我怪地着话,奚桓虽无娘相送,花绸的眼泪却把他钢的骨头融了,他扶着圈椅的扶手跪下去,给花绸磕了个头,“姑妈只管在家听我的好消息,不考取功名,绝不回来见您。”
这一跪,除了为他所爱的绸袄,更是为了他所敬的姑妈。花绸懂的,因此一垂眸,眼泪便拉了闸似的涌出来。
冯照妆在榻上望望奚缎云,亦有些动容,“桓儿自幼跟着妹妹长大,妹妹也教导他,虽不是娘,却似母子一般,也是难得。”
花绸听见,悲从中来,眼泪反倒不掉了,睁着一双涩涩的眼,将奚桓扶起来,“该走了。”
恰值管家来报时辰已到,众人乱着收拾好送出去,包了羹果吃食,又包了两件薄氅,一路将人送出去。正赶上园中流云影瘦,衰蝉乱鸣,梧桐树荫,莺疏雁密,残荷送白衣。
奚缎云与冯照妆母子走在最前头,后头又跟着一群仆妇,独奚桓挨着花绸落后几步。路上黄花映彩衣,奚桓睐目见她鬓鸭插花,衬着满天秋意,一点愁心载在潇湘画里。
他此刻还以为,她是为他们的未来发愁,于是他背着人,瞧瞧在袖管子里握紧她的手,“别担心,我答应你的就一定会做到。”
可遗憾的是,只要他细细回想,就能想起来,那些甜丝丝交汇的眼神与耳鬓厮磨的亲密里,花绸从未答应过他什么,她一直在笑里沉默。
眼前,她郑重地:“别为我,桓儿,为你父亲也好、为你死去的母亲也好、为前程功名也好,就是别只为我。”
这声音软却硬,奚桓为之一振,树荫正盖去他的脸,把他扬起的唇角往下压了压。他松开了她的手,自己把手蜷藏在袖口,像是想抓住她的温度,“我又没叫你回报我,你急着推诿什么?”
听他语气有些发闷,仿佛欲将心事题写,又长吁着把灯吹灭。
花绸心里泛了酸,裹着悔恨,抬起眼来对他笑笑,“好桓儿,功名仕途授于君,却源于民,你若不是为了百姓为官,只为儿女私情,终归天命不正,只怕日后误入歧途。”
“你也是百姓之一,”奚桓抬手摘下一片金黄的银杏,拈在指尖转转,笑容有些僝僽,好似多情痴付枯木,把翠空好风辜负,“为天下万民,也为你。”
他实在周全,倒把花绸得无话了,缄默中,送出府门,外头早有马车厮等候,大家乱着接东西嘱咐,花绸亦将奚桓送上车,站在下头叮咛,“仔细些思题,别莽撞,别提笔就写,多想想在落笔。”
“晓得,”奚桓着帘子,朝她挑挑下巴,“进去吧,日头大,别晒着。”
花绸将一把鹅黄的纨扇遮在额顶,衬得她一张脸如秋淡凉,睑上托着泪珠,像盛着一座汪洋,“桓儿,好好的,别意气用事,家里都等着你高中,我也是。”
奚桓望着她泛着水光眼,恍忽想起她头回到家里,拘束得眼也不敢抬,处处装着心。
可他第一次撞她到身上去,一抬眼就觉得,她是只绚丽的蝴蝶,迷了他的眼,就像此刻,他轻易就原谅了她那些情意绵绵的疏远,心里只剩暖洋洋的无奈,“明白了,嘱咐多少次才罢?你只管放心,在家等我回来。”
她把身躯贴近,心里却在与他告别,“路上心。”
车马启动,载着意气风发的奚桓,他忽略了这些预兆,满心只顾着奔去为她书写未来。他以为落了笔,就能题写了一个故事的开端,哪里想到,那是结尾。
第二天天不亮,单家的送聘礼的队伍由前楼大街出发,抬着十几口髹红大木箱,箱子上贴着大红囍字,扁担上扎着红绸子,满装着金锦、兜罗锦、三棱罗、提花罗、妆花缎、大毛、毛等各色料子,又并几套大红遍地撒花通袖袍、几对金手镯、几个金嵌宝石戒指、两个金丝编鬏髻,一对活雁。
箱子乱着抬进奚府正厅上,奚缎云与冯照妆在里头接应,给众人看了茶,请了单侯爷与魏夫人上座,热闹闹一个厅里挤满人,相不相干的都来凑热闹,两家的管家婆子丫头们凑在一处话,上呈礼单,清点东西,嬉笑欢语,珠光烛光交映。
喜气洋洋的那一端,红楼,孤灯照无眠,半窗明月对愁颜,帘幕无风,绣衾不奈秋露重,篆烟消得玉炉空,生熬过了这凄凉夜。
椿娘端水进来时吓了一跳,见花绸抱膝坐在榻上,正闲闷地用一根银簪子剔灯。她将水盆搁在面盆架上,斜襟上头扯下条绢子,擦着手走到榻上,“姑娘今儿怎么起得这样早?别是听见单家要来送聘礼,早早地就在这儿巴眼等着吧?”
花绸漫不经心笑两声,虚笼笼的乌云髻里,像是藏着无尽的心事,“这个时辰,桓儿大约在答题了,天还没亮,也不晓得里头的灯烛好不好。”
“好不好与咱们什么干系呢?”椿娘端起腰来,想一想,冷眼瞥着蜡烛上蹿的火苗,“等他春天考完,也该要与松琴姑娘定亲了,姑娘往日不是只松琴姑娘好?等他们定下来,您做长辈的,也该高兴不是?”
远岫浮一线金光,唤醒罗浮梦。花绸放下膝,在裙里叠着,笑容淹淡地嗔椿娘,“你这丫头,话阴阳怪气的,不用你绕着弯提醒,我自家晓得。”
“您明白道理就好,命定前生,桓哥儿有他的路要走,您有您的。您的后半辈子,不在他手里,是在单家。往后成了亲,我劝您,还是远着桓哥儿些,他如今大了,您再与他不清不楚的,他如何能收心?您不能害他,更不能害了自己。”
“我晓得。”花绸笑笑,徐徐躺倒在榻上,屋顶上的藻井是一张繁织脞缕的网,她觉得自己是被囚在其中的鸟,长着金玉彩翼,却飞不起来。
有那么一刻,岑寂得椿娘以为她死了,忙够着脑袋喊她,“姑娘!”
花绸又撑坐起来,正赶上窗外一场日升月落,那些的不动声色的情愫像黑暗里的糟粕,被埋在昨夜,彻底湮灭无音。
天彻底亮起来,她坐了一会儿,满腹心酸事化作一缕叹息,轻轻吹灭灯。走下榻来,“梳洗吧,去瞧瞧单家送的聘礼。”
不多时,挽着一窝丝,簪着对蝶花钿,画着远山细眉,抹着红馥馥的嘴唇,穿着素日里最厌烦穿的橘色撒金比甲,里头套着红衫子,下掩素白罗裙,垂当细柳地立到厅上来。
那单老侯爷在上头杵着根拐杖,发颤的手搭在上头,一把银须下微动,露出笑唇,“还是在那年在扬州的时候见过,那时候,还是个姑娘,如今愈发出挑了。”
奚缎云少不得谦逊,“不过是平庸之姿,难为您老看得起。”
“别这样讲,我看常青极好,生的女儿能有差?虽那时候常青只在扬州任县令,可他的官声,京城里谁不晓得?不别的,想贵宗奚大人如此引他为知己,就可知其人品贵重。可惜年纪轻轻的就没了,是朝廷之憾、百姓之憾啊!”
着,老侯爷将拐杖杵一杵,埋首僝僽,大有落泪之态。奚缎云自谦地劝慰几句后,他拔座起来,先辞归家,好留娘们儿话。
人一走,那静了半天的魏夫人忽似个炮仗似地点起来,拽着花绸左瞧右瞧,笑得不见眼缝,“我的儿,又好些时没见,你像是长了几两肉,只是怎么眼里没精神?别是病了吧?”
花绸确有些恹恹的,面罩哀秋,却不得不起十二分精神应付,“劳夫人记挂,昨儿夜里屋顶上跑来一只猫,在上头窸窸窣窣踩瓦片,吵得有些没睡好。夫人一向可好?”
“好好好,好孝顺个孩儿,亏得时时都记得问我。”魏夫人牵着她在旁边坐下,扭头与奚缎云笑:“我们府里万事都备齐了,十月初十,您这里也齐备着,我们请百人的队伍,备着娇,卯时来接,您这里卯时送出门就是。”
奚缎云在上首点头,“她大哥哥还,就等您这里过了礼,我们这头就好张罗起来,挂了灯贴了囍,备着东西,十月初九先使人送到您府上去。”
“东西是个意思,我们老爷来前还,您寡妇失业的,嫁了女儿,膝下又无子,总要留着些梯己往后好过活。我们家定绸袄,又不是为着这个,走个场面就成。煜晗还,要不您不回扬州,在外头办个房子,时时走动着,他做女婿的也好照管您一二。原还今日送东西,他也要跟着一道来给您请安的,谁知他衙门里又有事儿被叫了去。”
“您客气,煜晗的孝心,我心里受用了。只是还要回乡,京城虽好,到底不是家。”
那魏夫人头上珠光对着日头晃一晃,又转过脸,脂粉层叠的眼角拉出好几条细缝,“我的儿,往后就是一家人,当着你娘在这里,别的不,我就不跟那些老婆子似的难缠,既不要你做规矩,也不要你为我操劳,你只管过好你们的日子就是。”
既到这里,花绸就不得不把脸适宜地憋红了,佯作一副羞意,秋风渡堂,拂去她一身的春意,腮上的胭脂像绢布扎的花,红得没有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