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玉山颓(三) 哪里刮来一阵酸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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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吹竹林, 簌簌有声,云林馆内帘动燕醒,各人带了厮丫头, 治席开筵。花绸与韫倩自在屋里, 外头却是一班男人并几位妙妓坐花吟曲。

    原是朋友相聚,奚桓却记着奚甯下的事,趁机也派北果套车去邀了昌其冲前来。

    昌其冲此人, 虽入仕为官,却有些书呆子习性, 常年与诗书为伴,对朝野党争之事,虽有洞察,却从不涉身,一心只在翰林院舞文弄墨做文章。因此奚桓担心他不动,便以谢师之名, 将其邀到这里, 请施兆庵等人帮忙劝。

    几人席地而坐, 筛过几圈酒, 几轮飞花后,奚桓便推月见等人进去, “屋里有女眷, 也请几位抱琴而去, 与她们取乐取乐。”

    发了闲人, 奚桓便使北果上来筛酒,起身拱请昌其冲,“学生承蒙老师教导,幸不辱老师这几年来倾囊相授, 夺了个探花。如今又与老师同在翰林院当差,承蒙老师多番照拂,学生感激不尽。原该请老师到家中款待,只是近来暑热,这云林馆虽然简陋,却是个再好不过的清凉来处,因此在这里设宴简亵,答谢老师多年教诲之恩!”

    昌其冲留着一把五尺美髯,翛然一抚,面如野鹤仙翁,如玉做之骨,风裁之柳,“你越发讲礼了,记得你十三四岁上头,还为了不背书,与我争论诗书在口或在心。你‘道理在心,何须逐字逐句背诵下来?’我一时还被你问住了,正不知如何辩,还是你姑妈走了来,‘若字句都不解,又如何通道理?你刁钻耍滑,若通道理,如何不肯脚踏实地?’完了你几鞭子,你才肯老老实实伏案读书。”

    “学生当时年少气盛,不知高低与老师争论,还请老师宽恕。”奚桓忙作揖赔罪。

    他哈哈一笑,抬一抬袖,“我又不是怪责你,你忙着认什么什么罪呢?到你姑妈,我想起来,她似乎是嫁到了侯门单家?不知她婚后可好?”

    倏地把三人问得一懵,那连朝忙伸着胳膊为他筛酒,借着他的腔搭话,“老师还认得姑妈呢?”

    昌其冲轻轻闭目,似回味无穷之态,“如何不认得?倾国倾城,非花非雾,春风十里独步。胜如西子妖娆,更比太真澹泞。曾被风,容易送去。曾被月,等闲留住。似花翻使花羞,似柳任从柳妒。”

    奚桓一壁听,一壁盘腿坐下,见他神情向往,便眼生警惕,将他上下量。倏又听他微微叹息,“可惜、可惜……”

    “老师可惜什么?”奚桓挑着一侧眉眱他

    “没什么,笑罢了。”叹完,昌其冲眼色微沉,慢吞吞搁下金樽,撩一撩胡须,将几位青年睃一眼,“今日请我来,不单单是为了谢师吧?你们有什么话,不妨直,我也不过三十出头,可不是那起啰啰嗦嗦的老头,不喜欢绕弯子。”

    草亭内高卷竹箔,奚桓背着满地阳光,暗朝施兆庵使个眼色。施兆庵领会了意思,便将昌其冲高高抬起来,“要当今官场,谁不是攀权附势以求高升?只有老师不与人相争,在翰林院自在编史论道,学生们钦佩已久……”

    “少拍马屁,照直了。”昌其冲不客气地剔他一眼。

    奚桓讪讪一笑,接过话去,“老师依然是旧日的脾性不改,那学生只好照实讲来。多年来,潘懋父子仗着各地为官的门徒学生弄权敛财,朝中人早有异论,可潘懋根茎之深,实在可怖,往年或有弹劾者,不是奏疏没在了通政司,就是反被潘懋治一个诬陷乱政之罪。幸而早年有乔阁老左右掣衡,如今乔阁老卸甲归田,潘懋肆无忌惮……”

    昌其冲鼻腔哼一哼,摆摆袖,“早有乔阁老,如今不是你有你父亲在内阁吗?谁潘家父子就肆无忌惮了?你这些,无非是你父亲不堪忍了,想把潘党连根拔起,他好独揽大权,何必得这般大义凛然?”

    “老师此言有差,”施兆庵怕奚桓尴尬,忙插了一嘴,“潘懋多年来结党贪墨,难道就不该清肃?倘或肃清朝野是为了独揽大权,那自古惩奸除恶的忠臣岂不是都是以大义谋私权?”

    昌其冲睐他一眼,满不在乎地捋着须,望向奚桓,“我不听你们这些‘大义’,你只,你父亲想叫我做什么?”

    奚桓直言道:“登封有人趁着去年的雪灾官商勾结,乱民乱市,父亲派去的人,已经查出了一些端倪。想请老师在皇上面前略漏一漏风,好让皇上下旨彻查此案。朝中人,要么是潘懋一党,要么便怕了潘懋,无人敢在皇上面前话,若写奏疏,也要先经通政司,后经内阁,能不能到皇上面前,难得很,因此只能来求老师。”

    “求我?”昌其冲笑眼睨他,“你怎么知道我就会帮你?况且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潘懋一党?”

    奚桓泠然一笑,“老师既为我之老师,场中自然就把老师看为父亲一党,您想撇清,只怕也难了。何况当初老师来教导我,只怕也不是看中我一个碌碌庸才,不过是卖我父亲一个情面罢了。”

    他缄默多时,眱一眼奚桓,提壶筛酒,琤琮水声伴着他清冽的声音徐徐流出,“我劝你一句,登封的事,就算查有实证,也奈何不了潘懋,你不要白费力。前不久,潘凤写了一封信递到宁夏给总兵常志君,你可以回去告诉你父亲,让他猜一猜,那信上写了什么,他猜着了,大约就不会去进这个言了。”

    奚桓会其弦外之音,眼色稍凝,“宁夏总兵常志君是潘懋的学生,宁夏又战事频繁,书信往来,不是常用的事情?”

    “是常有的事情,可兵部有军情,从开年起贺兰山一带常有瓦剌兵集结,兵力虽不多,可屡次来犯。按潘懋有什么话,可让兵部传达,为什么要私自给他递信?你回去问问你父亲,他可能会比我明白一些。”

    众人相继不语,忖度之际,听见屋里传来嘻嘻笑声,晴光和蔼,莺雀舌簧,又伴着琵琶摇动,把人听得呆了。

    那昌其冲倾耳听觑,听见一缕轻飘飘的女人声音道:“这‘一脸半边娇’后一句我来联,‘绕眼酒晕红’如何?”

    他心内咂摸片刻,只觉声音好生耳熟,便立起身来问奚桓:“你屋里有女眷,我听声音,仿佛是你姑妈。从前她与我在你家书斋内讲谈诗书,腹内十分博学,令我钦佩,不巧后来她嫁人,一直无缘得聚。机缘巧合,今日在此得见,免不得我要去拜见拜见。”

    奚桓见他果真要进去,忙起来在竹箔下拦住他,“老师老师,咱们正事还没完呢,晚些拜见也不迟。”

    “哪里没完?”昌其冲提着眉瞪他,“不是我不愿意帮你这个忙,只是我方才讲的话,你回去与你父亲,他若执意要我到皇上面上话,我总不推迟就是了。”着又要启步。

    “嗳嗳嗳,正事完,少不得我还要谢老师的酒呢。”奚桓匆匆提了两个杯,塞在他手里一只,急急与他撞了,一口饮尽,朝北果挥袖,“瞧这天色也不晚了,北果,老师没套车来,你先驱车将先生送回府上去,老师家中还有老母亲要侍奉,不可耽误。”

    那昌其冲被北果拽着去,一个脑袋只顾往后看,要的话也不大好意思出口,稀里糊涂被请了来,又稀里糊涂被请了去。

    此刻绿荫满院,竹影窸窣,送走昌其冲,众人又落座,探讨一回潘懋与常志君的事情,揣测了信函内容,又起了酒。

    席安片刻,施兆庵知道韫倩在里头,早是心如蚁动,有些坐不住,起来与奚桓招呼,要到里头与花绸请安,奚桓也不拦他,任其自去。

    这厢走到屋内,见名画满墙,鸭焚香烟,银屏轻遮,上头扑着几个曼妙身影。绕屏进去,向竹林外开了一排长窗,窗内铺设了一方大大的玉簟,上头摆了矮几,巧设四盘八簋,珍馐玉馔,正对着竹叶清风,围坐着奶奶姑娘,外围站着姨娘丫头,十分自在。

    施兆庵透过翠裙红衫的缝隙里看韫倩好不高兴,与众人把盏笑,心里亦欢喜起来,挤上前朝花绸作揖,“方才外头有客,还未来与姑妈见礼,现赶来见过。”

    声音一出,众女抬头看他。唯有韫倩看一眼,把眼睛婉转垂下。花绸瞥见,又将施兆庵量一番,心道见着这么一位倜傥公子,害臊也是难免。

    也不去计较,拣了只空斗笠樽筛了盅酒递给施兆庵,“难为你想着,外头热了吧?快吃这一盅冰的,出去乐你们的去。”

    那施兆庵流连忘返地将韫倩望一眼,犹豫再三,到底也朝她了个拱手,“韫倩表姐向来康安?”

    既拜到这里,韫倩少不得捉裙起来与他福身,“有捞挂心,一向安好。”

    话间,抬起眉来,眼里春光涟涟。众人不曾留心,唯花绸看在眼里,将二人睃一睃,借机试探,“兆庵也认得韫倩?”

    施兆庵忙点首,“在尊府门前见过,姑妈忘了?韫倩表姐出嫁那日,桓兄弟与我们一班好友充门子去迎亲,还是姑妈吩咐下的呢。”

    “噢,我倒忘了,上回韫倩的马跑了,还亏得你借出马送她回家。”

    二人笑两句,施兆庵不好再久站,只得一步三回头出去。外席无人唱曲,连朝有些兴致缺缺,胡乱吃两杯酒后,要使人进去叫云见等人。奚桓只怕将人喊出来花绸无趣,便发人进去将里头的席并到外头来,大家一道在外头话。

    片刻人出来,花绸就坐在奚桓身边,将左边的韫倩瞥一眼,再将奚桓旁边的施兆庵瞥一眼,附耳过去与奚桓低低话,“兆庵还比你大两岁呢,为什么还没听见议亲的事?”

    奚桓扫一扫施兆庵,回转过来与她咬耳朵,“他母亲有疾,暂且不得空管这件事,便耽搁下来了。怎么,你要与他媒不成?”

    “我可没有好的人与他。”花绸暗里拧他手背一下,把声音放得愈发低,“方才他进去与我请安,我看见他瞧你韫倩表姐的神色有些不对,因此问问。”

    “怎么个不对法?”

    “我也不好得。”花绸笑着摇头。

    对案连朝见两人咬耳朵话,好笑起来,“可见姑妈偏心亲侄子,怎么我在这里,姑妈出来连问也不问一声?尽与桓兄弟话?”

    花绸端起腰来看他,见她身后偎着云见,暗暗趣,“连朝长得益发精神了,与云见姑娘这么坐着,姑妈还当是哪里来的金童玉女,好射人的眼呢!”

    众人哄笑起来,吃过几杯酒,请月见唱了一套《宜春令》,到日疏日远,方才各自归家。

    日影斜昏,那厢还没回转,这厢却有人登门。

    院闲阶,难得有客造访,奚缎云摆了个大圆髤红果碟在案上,揭开盖儿,里头是十二个木碟相拼,装着十二种果脯蜜饯,放着两只银果叉,又叫红藕瀹了上好的香茶,请魏夫人吃。

    且这魏夫人,自那日姓王的婆子回话后,心里长长久久地怄着一口气。在家忍耐了些日子,还不见花绸回来,终究捺不住了,亲自乘了软轿往这边来。

    开口么倒不是来催花绸归家,先假惺惺探听起奚缎云的口风,“原是来看看媳妇好没好透彻,谁知媳妇不在家,只好叨扰亲家太太一杯茶吃。也不知媳妇是往哪里去,何时回来?”

    奚缎云自那日听了奚甯一番话,加之痘疮之事,对这位魏夫人乃至单家,存了不芥蒂。纵然面上应酬,也有些淡淡的,“绸袄这一病,在家闷了好些日子,难得见好,我发她与卢家奶奶走动去了,有劳亲家太太还肯记挂。”

    一个“还肯”,搔住了魏夫人一点痛处,面上堆出笑脸来,“之前就该来的,只是不知是不是我们单家风水不好,媳妇先病了,老侯爷后头也有些不好起来,我想来看看媳妇,偏分身乏术,一时走不开,今日才得空前来。太太不要多心,既然是我的媳妇,我哪有不疼的道理,且别听外头乱,她们知道什么?”

    “外头的法,我自然是不肯信的,只是绸袄病了这样久,却不曾见煜晗来问一句,我当娘的,未免有些寒心。不知他是忙什么天大的事情,就连我们甯儿这个内阁次辅,也朝夕过来问一句,他竟比个内阁次辅还忙么?”

    话间,奚缎云把一把纤腰袅袅端起,魏夫人眼望去,只觉她比往日添了几分气势。她只得拈帕蘸蘸唇角,讪笑间,正要开口,谁知又叫奚缎云抢了话头:

    “亲家太太,您是最通情达理的,也替我想一想,我就这么个女儿,她爹死得早,我拉扯她这样大,不求她大富大贵,只求她平平安安,却在府上患了这么个病,我也不怨。外头的那些什么‘不请大夫医治’的话,我也不怎么信。想您侯门之家,断不会弃一个病人不顾。可我亲眼看在眼里的,自我女儿回家养病以来,不见煜晗来瞧过一次,反倒是薛家来人瞧见,卢家来人瞧过,这是哪门子的夫妻,竟连个寻常的朋友外亲也比不得。”

    “煜晗他……”

    “他忙,我晓得,忙得连夫妻情分也不顾了?想我女儿,十岁上头就定给您家,是花费了您家一些银子。可算一算,煜晗那时候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了,又是填房,我从不曾多嘴过一句什么,一心只指望他们夫妻和顺就好。如今这样子,您叫我怎么安心?她大哥哥还成日问我,妹妹在尊府里好不好,我心里有话,也不好,惯常瞒着他罢了。”

    到此节,已隐隐有端架子威慑之意。魏夫人揣度一番,到底不敢轻易得罪了奚甯,陪着一副笑脸,“这都是误会,煜晗那孩子,不过是有些因公忘私了些,哪里会不重媳妇呢?他要是不重媳妇,我头一个不饶他。这番接了媳妇家去,太太只管拿眼看着日后就是。”

    奚缎云听了,不过绢子拂拂裙,低婉一笑,“是您家的媳妇,自然应该您家接走的,可我做娘的,心里有些过不去。还请亲家太太回去告诉煜晗一句,要接媳妇,请他亲自来接,一么,是我私心,想留女儿在家多住两日,二么,也让我瞧瞧他做女婿的心意,总不能自己的媳妇还腾不出可空儿来接,您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是。”

    那魏夫人点点头,又周旋一阵,败阵而去。走到轿上,无端端颠出了一肚子的火。

    跟前侍奉的王婆子碎步跟在轿旁,听见里头气喘吁吁,便撩了帘子,攒着眉,“这花家太太,什么时候厉害起来了?往常咱们来,她何尝敢这些话,哪回不是陪着笑脸周周到到的?”

    满街嚣嚷托起魏夫人气顿的声音,好似窝了一场火,“我也想问问,她的骨头怎么忽然间硬了起来?从前上门话,她从不肯抬出奚大人来压人,今日一口一个‘甯儿,’一口一个‘她大哥哥’的,摆明了是要仗势欺我!我就想不明白了,她留个出嫁的女儿在身边做什么?难不成给她养老送终?她也不想想,她哪日死了,她的女儿不过是浮萍落花,没有夫家,谁管她死活?!”

    “太太别动气,或者真是她心疼女儿,想叫咱们煜晗亲自去接,好拿出个体面给她们母女,叫外人瞧着,她面上好有光。少不得咱们使煜晗抽个空儿来接就是了,接了回去,她的手还能伸得了那样长?还不是听凭您整治。”

    魏夫人将帘子一丢,忿忿的一副尖嗓传出来,“等我接回那淫/妇,看我怎么收拾她!”

    王婆子只顾在外头陪笑点头,眼看一轮红红的落日,在花团锦簇的轿顶,不断浮沉。

    日落之前,奚桓携花绸归家,听奚甯书房,心里搁着昌其冲所的话,存放不住,急急撇下花绸要往奚甯外书房里去。

    花绸则与椿娘自回莲花颠里去,临走前喊他:“你夜里可来呀?”

    正入夜,四下皆无人,花绸站在黄香木花架地下,穿着酡颜衫,衬得月面花容。奚桓不由心一动,两步走回来拉她的手,瞅见椿娘眼巴巴站在边上,便对她挑一挑下巴,“你转过去。”

    椿娘偏跟他作对似的,也回挑下巴,“你喊声‘椿姨’来听听,我就转过去。”

    他磨磨蹭蹭不肯喊,椿娘又叉腰,“你不喊我可就这么盯着了啊,一眼也不眨!”

    花绸将他二人望望,笑个不住,眼睨奚桓,并不帮他。奚桓踞蹐一番,喉头一滚,嘴皮子也不见张开,胡乱混过去一句,“椿姨。”

    两女噗嗤笑个不住,好歹见椿娘转背过去了,他便搂着花绸亲了一口,“我二更一定到,你别睡啊,千万等我。”

    花绸笑眼如月,点点下颌,拿扇拍他一下,望着他走了,谁知走出去两步,又旋身回来,翩然的衣袂似迢递的林间,摆弄出一点风声,“我问你句话。”

    “什么话你。”花绸两眼眨巴眨巴地盯着他,一脸娇态,松烟点破桃腮。

    “我从前的老师,翰林院的昌其冲,你可还记得?”

    花绸茫然点头,“自然记得,此人才学出众,满腹经纶,性子有些乖戾,却是个十足十的读书人。从前在书斋与他讲学论道,险些吵起来,是个急脾气,还有些一根筋。他怎么了?”

    青天垂落,哪里刮来一阵酸风,把奚桓的心也吹得酸酸的,没了好气,“没怎么,好得很。”

    “那你无端端问他做什么?”

    “没什么,走了!”他把坚硬的骨头一转,头也不回地扎进昏昏的残照里。

    留下花绸在后头莫名其妙一阵,又傻兮兮地望着他的背影笑一阵,方与椿娘往回去。

    甫进屋,茶还没吃上一口,就见红藕鬼鬼祟祟走进来,将下晌魏夫人过来事情讲述一番,尾后又泼口骂了那魏夫人几句。

    表述完全,沉下眼色来拽着花绸到榻上坐,“今日太太不知是怎么的,忽然了好些震慑那边太太的话,口里满是责备,还撂下话,要单煜晗亲自来接。可我事后问她,她又就是单煜晗来接,也不放您去。您,太太怎么换了副心肠似的?”

    听得椿娘好不高兴,抢先乐出来,“太太真这么的?”

    “我哄你做什么?”红藕白她一眼。

    花绸暗忖片刻,衣裳也不换,先走到奚缎云屋里来,迎头见她在榻上做鞋面,是一双黑缎云纹的大鞋,一见她来,忙把鞋面往软垫地下塞。花绸心里有了些数,只做没瞧见,捉裙偎在她身边,吊着她的膀子问:“娘,今天那边太太来过了?”

    “来过了,叫我发走了。”

    “可是来接我回去的?”

    “是那个意思。”奚缎云点点头,鬓边钗光滑进眼里,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的俏皮,“她还没明呢,就叫我给排场了一顿,堵得她没话讲,又带着人灰溜溜地去了。”

    花绸见她面上别有生机,像枯萎的花藤,彻底活了过来。她也跟着笑,“娘为什么要排场她?娘不是常讲,嫁了人,就是百般磨性子,万事要忍得,怎么您倒不忍了?”

    天色须臾黯淡下来,奚缎云叹一口气,走去墙下点灯,“你不肯告诉我,以为我就不知道你在单家过得不好?起来是娘不好,性子又软,脸皮又薄,使了他们家的银子,就不好回绝他们家这门亲事,拖拖拉拉至今,反倒叫你没个好日子过。若真欠他们的,娘来还就是,那里不好,你在家就是,人家要你不好,也是我教女无方,有什么,娘与你一道担着就是。”

    温言软语里,似有几千斤的重量,压得花绸心里沉甸甸的踏实。大约是外头散过一场闷的原因,即便眼下还有烦难未解,她也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轻了几两似的,无比自在起来。

    她两手撑在裙边,荡着两只脚,“要是单家把我休了呢?”

    奚缎云柔弱单薄的背影转过来,擎一盏等搁在炕桌上,语气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重,“你大哥哥才告诉我的,那个单煜晗与朝中佞臣有勾结,保不齐哪天就阖家被羁押了,岂不是要牵连你?我此刻想,你若被他休妻,倒未尝不是件好事。”

    “那我倘或被休退回来,岂不是好些风言风语?被休退回家的妇人,比寡妇还难嫁呢。”

    绮窗寂寂,蛙声温柔,奚缎云望她一眼,想把事情点破,又怕点破了与那父子俩相处尴尬。思虑一番,佯作不知,只抚一把她的脸,“你放心,你就是一辈子嫁不出,跟着娘好了,娘到哪里,你就到哪里。”

    花绸心如宝鉴,睇着她笑,歪着一对眼,半颔半露着一点意思,“娘就在奚家不好么,还要往哪里去呀?”

    问得奚缎云一怔,稍刻黛色浮春,拍一拍她的肩,“去!什么傻话。快回屋去洗澡,清清爽爽睡一觉,什么也别想。若单煜晗真来了,娘去发他。”

    花绸挑起眼色咬着下唇,迤逗地将她望一眼,捉裙起来,朝着门外澄泚的月色翩裙而去,浮起的风云里,她的心却格外踏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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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 吴文英《东风第一枝·黄钟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