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玉山颓(五) “有人来怎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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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夭凝笑, 尘梦迷离,韫倩躲在屏风后头,将如何与施兆庵相识相知同花绸细细讲来, 到动情处, 眼波流光,笑脸溢彩,仿佛她是世间最幸福的女人, 仿佛,她是蜂蝶簇拥的鲜花。

    温柔尽处, 烂赏天香,花绸静望她,也的确似千里隔望一株悬崖底开出的花,金谷里萧萧过境的风从不曾摧毁她,花绸又何堪忍心再添苦雨来敲砸她?

    她终归只是笑一笑,闭口不提那些风暴, 只是握一握她的手, “你高兴就行, 我走了, 不妨碍你们两个幽会。”

    “去你的。”韫倩娇媚地将她嗔一眼,携手与她走出屏风前, 招呼莲心使丫头往厨房里装了好些螃蟹, “带回去, 替我孝敬姑奶奶。我晓得你府上也不缺吃的, 可这螃蟹是卢正元在南边买卖上的人孝敬来的,京里的到底比不上。”

    “多谢你。”花绸招呼椿娘提着食盒,把施兆庵望一眼,顺口趣他, “林裁缝改日也请到我家去替我裁身衣裳啊。”

    施兆庵忙讪笑拱手,“姑妈取笑。”

    “不是取笑,真格的事情呢。”

    韫倩见施兆庵有些笑不是不笑不是的尴尬,便推花绸,“你快去吧,吃这么些还塞不住你的嘴,要你在这里多话!”

    等人走了,韫倩便叫莲心掣了席,请施兆庵屏风后头坐。莲心照常搬了杌凳在门口坐着扎绢花哨探,竖起耳朵一听,屋里却是静静的。

    两个人眼对着眼脉脉相看一会儿,噗嗤一声,都笑了,彷如抖落在风里的树,叶擦着叶,枝摇着枝。施兆庵还是上回在云林馆见的她,一别这些日子,早想得牵肠挂肚没奈何,朝门口瞥一眼,走到榻上来抱她。

    银屏上绣着玉兰,凋敝的花瓣似淋淋的雨,把干燥的空气洇润的黏糊潮湿。韫倩也似一场绵绵的雨,落在他怀里,从前的一身反骨软了,生出女儿无限的娇态,“我不叫你,你怎的忽然到府里来?”

    施兆庵抚着她的耳鬓,歪着脸看她,爱若珍宝地俯下脸来亲一亲,“我原是在碧乔巷与桓兄弟谈事情,谈完出来,顺便往织霞铺去一趟,看你上回定下的衣裳做好了没有。谁知老师傅这府里有人早上就去请的,他走不开,拖着没来。我以为是你叫,就换了衣裳过来,谁知又不是你叫。”

    “樱九好端端的,怎么会叫你来?”韫倩轻锁眉心,徐徐把腰端起。

    “叫了我去,倒没什么,就是量身段定衣裳。”施兆庵也暗暗疑心,“不过她提了一句,是看我有些眼熟。”

    “看你眼熟……她怎么会看你眼熟呢?”韫倩稍作沉思,倏地眼一铮,“我想起来,当初送我出门,一班婆子丫头里就有她!你们在门口迎亲,或许她是在那时候见过你。不好,要是她想起来,告诉卢正元,可怎么办?”

    施兆庵见她慌了神,忙抱着她哄,“别慌别慌,那日场面上乱糟糟的,她就是恍然见过我,也记不住,无非是真有些眼熟罢了,哪里会想得起?况且她这话时,对我抛眼送波的,没准儿就是句勾引的话。”

    “什么?!”韫倩愈发急躁,一霎跳起来,“瞎了她的心肺,竟敢想你的账吃!”

    施兆庵笑一笑,将她拽进怀里,“她想我的账,我却不想她的,急什么呢?”

    韫倩伏在他胸口,高高剔一眼,“她长得跟个妖精似的,连卢正元那么个老奸巨猾的也着了她的道,你年纪轻轻的,哪有卢正元见的女人多,会不想她的账?”

    “你既了,我年纪轻轻的,何苦去想她的账?”施兆庵哼出个笑,十分不耻,“我不喜欢搔首弄姿的,半点不庄重,像窑子里的姑娘,我看着烦还烦不过来呢。”

    “你最好真是烦她喔!”

    他笑一笑,“要不我给你起个毒誓?”着手朝天举起来,“倘或我施兆庵对别人有一点半点的情爱,就叫我天……”

    “算了算了,”韫倩忙捂他的嘴,“哪个要你起那没头脑的誓,你是个世家公子,眼界高,我晓得,信你就是了。”

    分寸间,四眼一笑,她指端的凤仙花飘出淡香,似一缕情波,勾得他心神荡漾。他握下她的手,是温热而柔软的,在朝局尖锐冷硬的今朝,像刀尖上轻纱,将他围绕。

    他把炕桌推开,温柔将她兜倒,在金瓶围绕,锦绣包裹的宝榻上,要与她欢好。韫倩心怀警惕,朝屏风望一望,推推他的肩,“有人来怎么好?”

    情爱上涌,冲掉了施兆庵的理智,“莲心不是在外头守着么?不怕。”

    意乱情迷里,谁也顾不得了,他胡乱地亲她,忽然嫌那些繁脞的衣裳,怎么绕来绕去系了那么多带子,将她像个被人藏匿的宝物层层裹起来。而他又繁琐地将她解开,闯入别人的秘境,偷走她。

    “别人的”似乎天生具有某种魔力,总让人不遗余力地狂想,想抢来,想占有。因此他格外卖力,像汹涌的潮,一浪一浪地拍,“你想我吗?”

    韫倩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他的吻把她全身撕碎,把她的魂魄也撕做两半,她飘忽不定的脑子里就两个字,“想你。”

    施兆庵餍足地笑笑,俯低来吻她,她在他濡湿的唇底将要破化成一群蝴蝶,否则怎么浑身都在颤抖?真像是一群蝴蝶在振翅,将她扇进风波里,不知什么时候才扯出来。

    光阴像阳光,一点点偏离和黯淡,莲心的耳朵在喧嚷里渐渐平息,在裙里别紧的腿渐渐松开,抬眼一看,见对廊上一个肥硕的身影晃荡过来。

    她忙咳嗽两声,站起来迎,“老爷回来了?”

    “嗯。”

    卢正元摇着折扇进去,施兆庵正躬着腰在圆案上量布条,扬着一条长长的木板尺,余光一见他,心里有几分鹘突,面上却十分镇静地埋低了脸,笑嘻嘻了个拱手,“老爷在家呢?许多时候不见老爷,愈发精神了,瞧着竟不像五十上下的年纪,顶多三十五上下。”

    马屁拍得卢正元哈哈大乐,浑身的肥肉抖动起来,也不在意这么个人物,看也不看他什么模样,径直走到榻上与韫倩话。施兆庵暗里朝韫倩递个眼色,收拾了家伙事,告退出去。

    那卢正元见韫倩玉润红姿,似一场春雨刚洗过了桃花,比往日更娇妩动人,倏然心一动,嘻嘻凑过大脸去亲她一口,“太太今日怎的这样高兴?”

    韫倩的好心情一霎败完,面上不得不维持着体面,与他笑一笑,“做新衣裳嘛,自然就高兴囖。你从哪里来?”

    “刚从外头回来。”卢正元霪心辄起,挪到这边榻上搂她,“心里想着你呢,舍不得在外头多呆。”

    天色暗下来,莲心趁机进来掌灯,韫倩也趁势推一推他,“丫头看着呢,不要拉拉扯扯的,有事情事情。”

    卢正元一副老骨头,也不好在丫头面前失了体面,因此端正起来,“要你拿一百两银子与我,西边的铺子里要进货,掌柜来请银子,我身上一时没现银,只好来叫你开库房。”

    “晓得了,你去,我晚些叫丫头送去樱九屋里给你。”

    “我不去了。”卢正元呵呵笑,两眼像条狗盯着肉,直冒精光,“今晚就歇在你屋里,多久没给你效力了?今朝留下给你尽尽力。”

    韫倩寻着缘由推脱一阵,谁知卢正元今番是铁了心要留宿在此,死活推不走。她只得咬碎银牙,咽着一肚子的恨陪着话。

    只等夜完完整整罩将下来,他就迫不及待把浑圆的胳膊重重地压在她肩上,搂着她往卧房里去。

    韫倩捱着步子,裙边蹭着地,像与油光光的地砖相互拉扯,迟迟挪动,走过的绮窗外,却有月亮轻盈跃起,悬在枝梢,把锦簇的花瓣照落,光阴转瞬,一霎秋来。

    云乍雨晴,好风下绿庭,天转了凉,晚来闲暇,又把针线搁下,残照渐收,黄昏轻到了。

    奚缎云枕在榻上发呆,抬眼窗外,见奚甯走进来,在那边屋里换下补服,穿着草黄的直裰,束着玉白的衣带,那衣带当中嵌着块碧绿的翡翠,衬得人容华淡雅,骨骼风流。

    地上湿漉漉的,奚甯眼看着窗户上的玉人,不留心踩到一朵烂了浆的金凤花,脚上趔趄一下,险些滑倒。逗得奚缎云嘻嘻发笑,绕到外间来迎他,“你今朝怎么这么早回来?这些时,可都是不到二更不归家的,可吃过饭没有?”

    “在施家吃过了,几位大人在那里设宴议事,席散得早,我也就早回来了。”

    是议事,不过是与施寻芳卫珺等人坐在一处掐算宁夏的消息。奚甯压下了各处不利潘懋的案子,单等着宁夏的信,仿佛是一个赌徒,将所有的赌注都下在此处,心里难免有些鹘突。

    奚缎云摸摸他的袖口,是清爽干燥的,她放心地笑一笑,“下晌下雨,你有没有带伞?”

    看着她,奚甯一扫疲倦与灰心,环着她的腰,踅进卧房,“带了,不怕的。”

    落到榻上,奚缎云瀹了胡桃茶递给他,低鬟莞尔,“入秋了,各省要收秋税,你又该忙起来。”

    “年年都是如此,不值什么。只是夜里天凉起来,你要保重,我近日也忙得顾不上你,你不要想着省检东西。眼看要中秋,该置办什么就置办什么,有劳你费心,与弟妹操持着热闹一番才好。”

    “我晓得,”奚缎云点点下颌,坐在他身边,“我正问你,可要请乔家老太太与太爷过来?”

    奚甯倏地搁下茶,凝起眉心,“你起这个,我倒忘了一件要紧事。那边有意将松琴指给桓儿,桓儿如今是娶不得了,我还没去一声。这个话,你去倒不好,少不得我抽个空儿亲自去回。”

    奚缎云亦有些沉重,笑脸僵着,叹出口气,“也不知那边会怎么生气,想他们家里,不曾拿另眼待我们母女,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我们母女,却闹出这样的事来,怎的对得住人家?”

    见她愁态,奚甯十分不忍,抓着她的手宽慰,“再对不住也无法了,总不好耽误了松琴。过几日我去自有话回,想必他们也能体谅。”

    “有劳你,为了绸袄,把自己亲儿子也卖了。”

    奚甯吭吭笑几声,“你是哪里学来的话?什么叫把我儿子卖了?难不成,你还要备着多多的嫁妆来赔给我?”

    “嫁妆我不出起,”奚缎云眨眨眼,凑上去亲他一下,“把做娘的抵给你,你要不要?”

    窗外琼枝照月,清风徐徐,奚甯看着她粉晕梨涡,恨不得取一碗水将她咽下,自然就消受了。也不去床上,阖了窗户,抱着她在榻上,百般缠绵,千种缱绻,羞闪了星辰,妒煞了鸳鸯。

    到二更方挪到榻上去,枕上依偎,怀里搂抱,“这些时,单煜晗来过没有?”

    到此节,奚缎云窃喜地笑倒在他肩上,越发喘息不平,“又来了两三回,只是回回我都叫绸袄躲出去,没叫他撞见。我看他是有些生气,明着暗着了好些王法道理来听。”

    奚甯听她语气有些得意,心下也跟着欢快,“那你怎么回他的?”

    “我没有回他,讲道理嘛咱们不占道理,讲王法嘛也有些不占法,我只是把照妆请来坐着。照妆那张嘴巴么你是晓得,别人一句话,她有百句回,也明着暗着数落他好些话,又提起峦儿来,就把他那些话压了下去。”

    着,把他胸膛搡一搡,“嗳,我倒有些弄不明白他,都这样子了,摆明是我们在推脱他,他怎么从不要休妻的话?”

    奚甯冷冷笑两声,“他心里有底了,知道这个话胁迫不了你们,了反而着了你们母女的道,因此不。”

    “那他这么不尴不尬的,他也愿意?”

    “你这位女婿,心事极重,我与他少交道,也不弄不明白他,或许桓儿知道他一些。”

    奚甯眼把纱帐望穿,又把东墙望倒,深深地凝在虚空中,幽昏的角落里,是另一张与他一般的俊脸,如霁月临风。

    那脸上挂着不羁的笑,歪在榻上远远望着墙根底下的妆台,芙蓉玉鉴里返照着半张脸,是烟笼芍药,雨润海棠。

    花绸解环分钗,又偏着脸取下一副紫水晶坠儿,口里微叹,“单煜晗从前与我,他家虽是侯门,却因官场上结党,他曾祖那时候不愿意,便在官场上渐渐没了迹了。他自幼苦读,原想混出个名堂来,谁知处处碰壁,不受重用,因此才不得不学着人攀权附势。”

    到此间,花绸搦了腰,转过一张匪夷所思的笑颜,“你别,他像是有些没头没脑地恨你爹似的,或者,是嫉妒你爹。”

    “他自然嫉妒我爹了,我爹十七岁中第,在翰林院当值一年,就提出了两条改田增收而不增赋税的法子,暂解了当时的国库亏空。进了户部,又雷厉风行,解决当时五个县的旱涝,颇得圣心。年纪轻轻就做了户部侍郎,到如今,是内阁次辅与户部尚书。他自然嫉妒他年轻有为,更嫉妒他是靠一己之力。”

    花绸无奈发笑,面带不屑,“正是,因此他从前把希望放在你爹身上,一心想得他赏识。上回你爹把户部那个员外郎的缺给了别人,他才怀恨在心,觉得你爹有眼无珠,白放着他这么个英才不用,连番叹世道不公。”

    “哼,”奚桓轻笑一声,拣了一颗胡桃仁丢进嘴里,“他嘴里都是借口。官场上谁是好混的?刀枪剑戟,明争暗斗,哪个手上的权利是唾手而得?别他,就是潘凤,也得时刻留心着,没准儿哪天,一封奏疏就让他丢官败职。单煜晗这么,不过是为他其身不正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这样讲,好像是天下人先对他不起。殊不知,天下泱泱,他、我、潘凤、潘懋、还有爹,文武百官,都不过是海上的孤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闻言,花绸喜孜孜旋裙过来,掐一掐他的脸,“真是难得,桓儿如此明目,竟然看得清权利富贵,是顺天应民这个道理,怪道人你天带慧根。”

    奚桓点一点她的鼻尖,“话不是这样讲,这些道理,你比我还明白,若你是男儿,他们就要你才是天降英才。可惜天不生你为男儿,白白让朝廷丟了你这么位宰相。”

    “去,又拿我寻开心。”花绸嗔一眼,由他怀里钻出来,撇撇嘴,“所以,单煜晗是不会轻易放我的,一则,他三十出头了,早前又死了位夫人,再休了我,别人要议论我,也少不得要议论他家;二则,他在与你们父子二人斗气呢,你们越要他做什么,他越不做什么,好像与你们争赢了,就能出他胸中不平似的。”

    窗外浅起蛙声,下过雨的缘故,月像水洗过一般,光洁离陆,格外孤清。奚桓叹一叹,抓着她的手揉搓,“不怕世道不平,只怕人心不平。他不愿意,只好逼他愿意了。”

    “怎么逼?”

    奚桓苦思冥想半日,渐把唇角牵上,“你明日是不是要去范家?”

    “是啊,”花绸点点下颌,歪着眼,“上月纱雾出阁,我与韫倩去送,这月庄太太设宴,叫了纱雾回去,请我们也过去坐坐。话虽如此,可依我看,纱雾与韫倩向来不合,与我更是远得很,专门设宴请我们,简直是没有必要的事情。我猜,是庄太太见卢家有钱,想管她借银子,也请我去,大约是想叫我帮着合。”

    “庄萃袅怎么想起管韫倩表姐借银子?”

    花绸端正了腰,难得与他起家长里短,“你与你爹成日都忙着朝廷里的大事,哪里晓得宅门里的事?我告诉你吧,纱雾嫁到卫嘉才两个月,就把带去的嫁妆都填了卫嘉的烂账。那个卫嘉,在外头吃喝嫖赌,手上花钱如流水,如今花尽了纱雾的嫁妆,又起韫倩的主意。可卫家不好开口,只好请庄太太与韫倩。”

    缄默中,蛙声乍止,奚桓蓦地笑一笑,淡淡阴翳由眼中散开,“正是了,我恍惚听见二叔,顺天府前两月往大兴剿匪,缴获了一些脏银,是交由卫嘉的父亲看管着,择日要上缴户部的。可近日问那卫大人要,他有些支吾,顺天府里都猜测是他挪用了,只是装作不知,等他把银子补上再交就是。看来二叔得没错,他们家也是外头光鲜里头空。”

    “他家挪用银子,与咱们有什么关系?”

    “你不懂,”奚桓仰头一乐后,将她懵懂的两个眼皮亲一亲,“这人一穷,保不准就得疯,疯了就什么都做得出来。叫单煜晗写休书,其实我心上早有了一计,只是一直没寻着个合适的人去办这件事。你今日提起要去范家赴宴,我冷不丁就想出这么个人来,恐怕,只有他来帮这个忙最适宜。”

    花绸急急把他胳膊晃一晃,“你到底要做什么啊?可不许瞒着我!”

    奚桓搂着她,附耳低半日,花绸脸色久久似风云变化,把两眼抬起来,眉心轻攒,“这法子,可行么?”

    “有什么不可行?”奚桓支着条膝盖托住她的背,洋洋地晃着脑袋,“我保管单煜晗老老实实写下休书。”

    花绸沉默良久,望着炕桌上的烛火,一寸寸湮灭,滴下丑陋的蜡。

    太阳覆灭了烛光,第二日,花绸因要往范家去,早早起来梳洗,一醒来枕边业已不见了奚桓。自中旬周乾回来,奚桓越发忙碌,每日在翰林院当完值,便约着施兆庵连朝等人往云林馆密谈,夜里回来,还要与奚甯在书房半晌话,到二更才得歇息。

    朝廷里的事,花绸帮不上忙,只能空叹,仍旧起来洗漱梳妆,穿着酡颜掩襟长衫,配着樱花粉的百迭裙,显得玉骨珊珊,轻盈出尘。又点了两匹缎子、四张帕子、两条汗巾,用红纸包好,告诉奚缎云一声,携了椿娘往外头去。

    恰在角门上碰见韫倩套了车来,在马车上朝她招手,“索性你的马车给椿娘莲心两个坐,你坐我的车,咱们好话。”

    花绸应允,捉裙上车,见韫倩扮得格外雍容,妃色遍地撒金通袖袍,头上带着金芙蓉分心,鬓上斜插金风钗,手上又是一对红玛瑙对镯,指上戴着两颗金嵌猫儿眼的戒指,脚上穿着金线绣的软缎鞋,横竖浑身撒金,通体富贵。

    惊得花绸从上看到下,又由下量上来,连连咂舌,“啧啧啧,我的老天,你如此露富,就不怕你家太太将你揿在桌上,不吐出银子就不叫你走?”

    韫倩障扇咯咯地发笑,两个眼都是光芒,“我就是故意做出这般扮的,哎,就要她看着眼馋又得不到,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一颗心直痒痒,又搔不到,我活活气死她!”

    “你不知道她今日是安了心要抠你的钱花?”

    “就是知道,才让她瞧见。”韫倩飞起眼角,想想都痛快,“我还要叫她晓得,如今卢正元的库都是我管着,我给野猫野狗,偏不给她!”

    花绸见她这洋洋得意的模样,不禁陪着一齐笑,两个人头扎一处,细一番要怎样气那庄萃袅才好,得欢欣鼓舞,手舞足蹈。

    笑一阵,花绸因问起:“纱雾到底带去卫家多少嫁妆,怎的就叫卫家使尽了呢?”

    韫倩冷笑两声,提起腰来,就把幸灾乐祸之态振振地提了起来,“我告诉你吧,这些年,我爹四处谋出路,花了多少冤枉钱?他心里向来没有女儿的,舍得给多少?还是太太心疼纱雾,亲生女儿嘛,哪里能不多算着呢?背地里攒了一些与她,加之卢正元送来的聘礼,也折了些与她。也不算什么,家私料子头面收拾,拢共算下来,满破四五百两。”

    “四五百两?”花绸摇着扇,有些不肯信,“那上回送她出门,我怎么瞧着是六十八抬呢?再别提出门前几日抬过去的。”

    “嗨,那都是太太为了充脸面,乱着置办的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不过是留着到那边赏下人玩儿罢了。”

    花绸轻轻摇首,一面好笑,“怪道了,四五百两银子哪里够卫嘉掏澄的?”

    “的正是这话,那卫嘉我从前不是与你过的,染上了个赌钱的毛病,偏生手气不好,在外头输了好些,因此拿了纱雾的嫁妆补亏空。这还不算,他爹也掏了许多,”

    到此节,韫倩执扇半遮了口,声音细细的,像怕被谁听去,“听,他爹在顺天府里挪用了官府追缴的脏银,正四处找人填这个窟窿呢。”

    “我也听二哥哥提过那么一嘴。只是我就奇这庄太太,她那么个泼辣性子,卫家使了她女儿的嫁妆,她就不恼?”

    “恼有什么法?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提着裙去卫家闹一阵,纱雾往后还有好日子过?哼,这就是风水轮流转,今番也转到她头上去了,我冷眼等着看她与她女儿的好结果。”

    花绸暗里回想奚桓昨夜的话,这“好结果”只怕不迟来到。她笑一笑,抓起韫倩的手,“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好结果呢?只怕报应不爽,你等着瞧吧。”

    此话似有弦外之音,韫倩别眼量她,心内琢磨片刻,不明机锋,也懒怠琢磨,只反握一握花绸的手,用了些力道,像某种无声的支持与鼓励。

    马车停在范府角门上,难得见庄萃袅亲自来到角门上来迎,拽着纱雾,两个人云霞映彩衣,好不惹眼。韫倩这一遭,实实在在地抬头挺胸下了车,与花绸相携,高傲得似只艳丽的孔雀,抬着下巴见礼。

    花绸分明瞧见那庄萃袅恨得咬牙切齿,可匆匆间换上一副笑脸,把多年对纱雾的慈爱,难得肯分些与韫倩,亲亲热热拉着她进门,一箭之速踅进上房。

    屋里彩屏流光,桂香四溢,花绸眼一瞧,在榻正椅后头高案上寻着一株金桂,用瘦腰梅瓶插着,还算典雅。踅进四折屏风,里头预备了酒菜,细细一数,竟是四盘八簋,四样精致素菜,八类鸡鸭鱼肉,又有玉瓶摇酒,金壶瀹茶,款待贵客,也不过如此了。

    这厢心里正好笑,那厢韫倩直直笑出了声,“太太摆这一席,好生郑重,不知道只是请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呢。嗨,太太何必破费,我就是嫁出去,也还是这个家的女儿,自家人,何必讲究这些?”

    常言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正应在庄萃袅身上,她如今是有求于人,难免讲理有节。

    又想着往日与韫倩结下的仇怨,越发有些做伏低的意思,满目慈爱地来牵韫倩的手落座,“你先嫁了人,如今你妹子也嫁了人,那房里虽有个范玦,到底不是我的儿子。我膝下无人,时常一个人坐着,想起从前的事来,心里十分过不去。现请你回来,就是为着要向你赔我从前的不是,你心里宽一宽,不要记恨我。”

    到此处,再恰当地装点泪花,做得十分动情悔恨的模样。跟前有个婆子,又在旁帮腔,“太太一人在家,时常挂念两位姑娘,家里再不好,出去了也是要想念的,这就是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大姑娘快劝劝太太,高高兴兴的日子,哪里好哭?”

    韫倩将这些人睃一眼,朝花绸递个眼色,转过脸来乔张致地虚劝两句,“妈妈讲得是,从前也是我不好,总爱与太太顶嘴,哪里单是太太的不是呢?”

    话一出口,庄萃袅登时抬起脸来,那两点泪花早不知所踪,笑嘻嘻地拉了左边纱雾的手,搭在右边韫倩的手上,“好好好,今日你们姊妹又在我跟前了,我心里好生高兴。韫倩,你妹子出嫁以来,嘴上常挂着你呢,今日才进门,就忙着问我姐姐有没有到,可见姊妹情深,平日闹点别扭,嫁了人,反倒愈发要好了。”

    着朝花绸睇一眼,“她姑妈,你是不是啊?”

    花绸心知肚明这庄萃袅请她来,一是做陪客,二是做客。便将下巴慢着点一点,“庄嫂嫂这话得倒是没错的。”

    几个人乔佯做派地寒暄一番,吃了几盅酒,场面似热起来。韫倩冷眼等着庄萃袅开口银子的事情,庄萃袅呢,先使身边婆子了好些花枪,估摸着人骨头也软了,情分也捡起来了,适才慢吞吞启口:

    “姑妈,我命苦,两个女儿,大的嫁了个风前的蜡烛,瓦上的薄霜。原指望着的能和顺些,可那年在你府上出的事情,你都是晓得的。无法,只好将纱雾许给那卫嘉,再不敢求别的,单指望着两口和和气气的才好。不曾想……”

    那鼻翼一抽,这幅光景,就该哭起来了。花绸心内暗笑不止,面上十分体贴地由绣里牵出条绢子递过去,“嫂嫂的苦,咱们心里都晓得。”

    庄萃袅接了帕子,朝韫倩瞥一眼,见她提着箸儿没事人一般吃吃喝喝,便呜咽一声,哭将出来,“姑妈还有不知道的呢。我原指望纱雾到了夫家,不要做多大的官奶奶,就两口客客气气的便知足。谁知那卫嘉却是个酒囊饭袋子,肚子里不装别的,只管灌黄汤,这也倒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个赌钱的恶习,把纱雾带去的家当,一个子儿不剩,花得精光!”

    完又看韫倩一眼,韫倩心里明镜似的,也不看她,只顾着吃喝。庄萃袅心里明了,这是不直不开口的架势,便朝花绸蘸蘸泪,愀悲莞尔,“好在韫倩还算美满,姑爷年纪虽大些,可年纪大知道体贴人。瞧我们韫倩,脸色红润,益发风光。”

    花绸亦将韫倩瞥一眼,轻轻一笑,弹回了她的话,“嗨,俗话面子风光里子空,个人的苦个人知道罢了。韫倩心里也是一堆的苦,只是怕哥哥嫂嫂挂心,不肯在你们面前露出来罢了。”

    闻言,韫倩忙顺水推舟,搁下牙箸,“太太老爷为纱雾操心还操心不过来,何苦又为我的事情烦心呢?我在卢家,也是勉强,虽卢正元不缺我吃不缺我穿,还将家里的银子给我管着。可他那个人,心眼多得呢,自个儿心里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账,我今日多花一厘,他也是知道的。从前就常抱怨,给家里送来那些聘礼,怎么连个响也听不见?叫我也不知怎么回嘴好。”

    擂台才摆开,就输了一个回合,庄萃袅翠黛凝恨,踟蹰间轻轻舒展,“我看大姑爷十分大方,倒不是那样的人,若气,你瞧瞧你身上穿的戴的,哪里舍得给你置办这些?”

    “气么也不气,可也谈不上大方,这些东西办在屋里,都是有数的,什么日子没准管我要去典了,也未可知。”

    “这是你姑娘家使性子的话,他好好的,典你这些东西做什么?你家里甭这点子,就是东门外大街,只怕也能盘下来。”

    韫倩嘻嘻一笑,重提牙箸,在碗口敲一敲,声音又脆又冷,“太太笑,盘东门外大街做什么?老爷常对我们这些妻妾:‘咱们家虽有钱,可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该省检还得省检,不该花的银子,一个铜板也不能花。’您听听这话,我还敢乱在外头胡来不成?”

    一番你来我往,庄萃袅的脸色已有些不大好看,几条泪痕毫无章法地铺在脸上,将厚厚的脂粉滑出几道沟壑,似一条条死路,哪条都不大走得通。

    这时候,偏偏花绸又搭腔,“韫倩这话倒不是假话,连我与她这样要好,上回管她借五十两银子,她也有些支吾,后来还是省了两个月的月例给的我,我死活不能要。嫂嫂您,我既然与她这般要好,见她为难,哪里还能伸手接那个钱呢?只怕接了,夜里觉也要睡不好。”

    两个人承上启下地,将庄萃袅还没出口的话堵回了腹中,一时拿不准该从哪个方向下话头。正踞蹐,见韫倩拂袖伸手,去夹一道油炸烧骨,那手上戴着两个硕大的金嵌猫儿眼戒指,在阳光里一闪,晃得人眼冒金光。

    先前纱雾听她娘周旋了这一堆话,早有些耐不住,眼前见这两个戒指,顺着胳膊上去,又见满头珠翠华丽,心里如何忍得?

    登时“啪”地拍下牙箸,两眼泛冷地睇着韫倩,“我与姐姐明了吧,我眼下要使二千两银子,找姐姐先支,明年或有了,还给你,若没有,后年还你。”

    几人皆是一振,花绸抬眼细看她,还如从前那般憨态可人的貌美,只是如今失了“可人”,只剩下了憨,那美,便也似抽了水分的花,只剩空颜色。

    就连韫倩,也不由摇头感叹她的愚不可及,“你这样的阵仗,知道的是你管我借银子,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山上的土匪,下山来劫道呢。”

    庄萃袅心道不好,还没开口,业已得罪了她,只怕再不能开口。于是忙在中间调和,“你妹妹就是这样不会话的性子,为了她这张有口无心的嘴,凭空得罪了多少人,连她婆婆也得罪了。你是姐姐,请多担待些。”

    不想纱雾瞧不惯她娘做伏低的模样,偏也长了副硬骨头,“娘,何必这样兜三绕四的,咱们请她来,原本就是为了借银子。大姐姐,二千两今朝对你,也不是什么大的数目,你何苦在我们面前装腔作势的?你就给句准话,是借还是不借?”

    少顷,韫倩把笑也住了,眼也冷了,“我借如何,不借又如何?来我听听,是不是我不借,就要将揿在这里现一顿板子?明白话告诉你,我范韫倩从前不怕你们作践,如今更不怕!”

    花绸在旁听了,把腰徐徐挺起,无声中为韫倩壮足了气势。

    纱雾向来是个绣花枕头,叫这一唬,呜呜咽咽哭泣来。

    到此节,庄萃袅也难再做好样子了,却也不好把脸皮撕得太破,只是稍稍挂起脸,“一家子姊妹,有什么好闹的?纱雾不懂事,未必你韫倩还不懂事?起来,你是姐姐,妹妹有难,问你借点银子,你又不是拿不出,何苦要刁难她?”

    “拿得出,”韫倩软软地放了肩骨,倏地化出一副冷蛰蛰的笑脸,“也不拿。”

    屋里倏地沉寂下来,在彼此想要杀死对方的目光中,珍馔变冷,渐渐泛出死肉的膻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