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纱窗恨(十) “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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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月皎洁, 天色未亮,枕边回看,是美人香丝缠绕, 玉容清淡无妆, 无限风情被阖于眼中,又悬在卷翘的美睫畔。

    奚桓凑过去亲一亲,抬臂将花绸搂在怀里, 手在她后背轻拍着,“醒了, 这时候,不是要往卢家去帮忙?”

    “嗯……?”花绸朦胧梦间,似醒未醒,“什么时辰了?”

    “卯时末了。”

    稍静须臾,花绸惊坐起,波水溶溶往帐外瞧, 绮窗已透着幽蓝的光, 半明半昧, 照着她眉梢带媚, 眼角传情,扭头将奚桓的胸膛推一推, “哎呀, 你这时候才叫我, 只怕那头都忙活开了。今日要请亲友吊唁, 我是帮着在记管帛礼的,亲友们都到了,我还没去,韫倩一人如何忙得过来呢?”

    “这可不怨我, 我叫你了,你没醒,我就没忍心再叫。”奚桓坐起来,两手将她虚笼笼散乱的鸭髻拢一拢,“不急,真没人也会叫下人先记管着。我今日出城接周乾,登封的案子办完了,要交到刑部复核,等我与他完话,再到卢家去吊唁。”

    “你慢慢来,又不是同他多深的交情。”花绸下床去叫了椿娘,又爬回帐中,偎在他怀里,“你送什么丧帛祭品?”

    到此节,奚桓枕着胳膊靠在床头发笑,“我与他无甚亲厚关系,不过送些蜡烛沉香并二十两银子也就是了。倒是有一样,我得给他抬头烧猪去,方不枉他死在这酒肉上头。”

    花绸被逗得一笑,“你这人,人都死了你还拿人取笑。”

    “神鬼菩萨,我都笑得,如何就笑不得他?”

    花绸忙捂他的嘴,只怕触犯神明,可当她的手罩着他的口鼻,看见上面一对暗灰的瞳孔,不羁放纵。她才发现,她很爱他不受规束的模样,仿佛他是她举目晴空里,那只自由的鹰,从不向凡俗低头。

    她睫毛眨一眨,眼波便动了情,奚桓握下她的手,目光从她的脸下移到娇柔一折出尘寰的腰,与蛮无二,他便也动了情,环臂去搂着,贴着她的耳朵吹口气,“我有件事要求你,只怕你不答应,更怕你听了生气,一向不敢。”

    “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还有你不敢的?”

    奚桓歪着脸窥她面色,复凑到耳廓,嘴巴有意无意地轻扫过,又故作懊恼,“算了,不了,了你一准生气。”

    “你呀,”花绸耳廓一痒,一个激灵由耳朵透到心,脸上回泛出红霞,娇怯无力地嗔他,“你不我可真生气了。”

    “这可是你逼我的,我了,你不许怨我。”奚桓高吊着眉,见花绸指着天,眼皮翻着起了誓,他才肯凑上去,嘴巴似启未启,一缕热乎乎的气吐在花绸耳蜗,就像他的那些不要脸的话,将人从指尖烫到心。

    这翻悄悄话,以他毫无廉耻地将下半截戳在她腰窝收尾。花绸红着脸他,“没廉耻的东西!”

    他又撞一下,“你他,还是我?”

    花绸恼羞成怒,扑上去掐他,“要死!”

    她掐他,他便饶她痒痒,两个人嘻嘻哈哈扭做一团,窗外有霪霪的春雨落下来,又一年。

    数不清是在一起的第几年,每年都似奚桓见到她的第一面,仿似看到春花秋月,她一直是他的梦里蝴蝶。

    雨乍晴,香满近亭,绿满遥山,花绸嗅嗅满城的草木香,哪里飞来一片红粉落花,被她拈在指端,是一片桃旭,娇妩多姿,她撩开车帘子,又送它飞去。

    冯照妆一齐并坐马车里,穿着件银灰的长襟衫,素白的裙,头上戴着金嵌宝石的凤冠,左右两只东珠坠珥,淡雅又雍容,凤眼一飞,拉着花绸问:“你瞧瞧我,还有哪里不妥当?”

    “二嫂嫂再雍容没有了,”花绸心知她扮得如此富贵葳蕤是为哪般,少不得恭维,“你放心,听庄大嫂子叫那卫嘉敲了笔银子,有些经穷了,一会儿见了你,只恐怕得低着头走呢。”

    “活了大该!”冯照妆又笑又啐,神采奕奕,不像是去吊唁的,倒像是去擂台,“从前她那个女儿我就瞧不上,娇滴滴的,就会装样子,哪比得了乔家的松琴,还非爱比。不是我,范宝珠连大嫂嫂一个脚趾头也比不上,还在我家里头充样子,哼,如今范贞德虽到了太常寺,也算是到头了,终究没出息。”

    “听二哥哥要升顺天府府丞了?”

    到此节,冯照妆障帕笑不住,片刻把笑脸要收不收,将腰端了一端,“算他有点出息,没亏我的脸面。嗳,回头张罗酒席,你帮着我些,我一个人只怕忙不赢。”

    “这是应该的,我在家住着,哪有白住的道理?”

    未几走到卢家,见客行丛脞,十几个道士在灵堂绕棺念诵,建设斋坛,二人领了纸钱焚拜后,冯照妆便被请到内室吃茶。因花绸是长辈,卢家又没了男人,两个女婿还管着厅上应酬招呼男客,只好请花绸带着个管家两个丫头到前厅记账。

    到午晌歇下,内外设席答谢亲友,外头是卢家两个女婿招呼,里头则是三房妾招呼着。韫倩仍有不适,还在床上将息,花绸走到房里陪她吃饭,起:“我在外头记了半日的账,来来往往见好些人,都不认得,你家亲朋也多。”

    饭摆在炕桌上,韫倩好了许多,已不要人搀扶,自个儿拉着花绸到榻上对坐,“都是些五六门子的亲戚,也有些官场上的朋友,多还是买卖上的人,有些连我也不认得。”

    “怎的不见庄大嫂子与纱雾来?是来了已走了?”

    “还没来呢。”韫倩提着箸儿,把淡眉轻攒,“嘶……你不我都没留心,怎的不见她们来?这时候,她们也该来啊。”

    正话,便见丫头进来秉范家太太与卫家奶奶来了。丫头话还没完,庄萃袅与纱雾已走了进来,外头罩着素服,里头透着花红柳绿,进门就要茶吃,也不大讲客气。

    韫倩请了茶,见二人一身轻便,借故问起:“太太来,姑妈在里头,外头是谁在记礼?回头别把太太的礼记丢了。”

    庄萃袅脸上一讪,岔了话头,“乱糟糟的,我也没留心。姑爷没的突然,你又产,如今家中是谁照管呢?那么一大摊子事情,总要有个得力的,我心里惦记你,叫你妹子来帮衬帮衬,你留她在家住两日,给你丧事料理好了,再叫她回去。”

    花绸韫倩心里皆明了,这是非但不送礼,还在家中安插个眼线,盯上这份偌大的家业了。韫倩愈发懒得应酬她,帕子扫扫裙,冷眼笑着,“我虽病了,到底没死,家中的事情自然该我操劳。我再不济,还有三位姨娘,她们总是好胳膊好腿的,不敢劳动妹妹。”

    得纱雾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起身要走,“娘,走了,人家不稀罕你白费力。”

    被庄萃袅一把拽下,狠剜她一眼,又扭头望着韫倩笑,“一家门的人,这个艰难时候,不叫你妹子帮衬,倒请什么外四路的人帮衬,这些人哪里能为你尽心?”

    话,瞥了眼花绸,又笑,“况且你那三位姨娘,到底不是这家里正经人,叫她们趁你病了操办起来,愈发把自己主子,日后要欺到你头上。如今可没有姑爷为你做主,只有娘家人为你做主了。”

    到此节,韫倩彻底冷了脸,她如今有的是使不尽的银子,还怕谁?半点好颜色也吝啬给,“娘家人不来我的歪主意就罢了,还敢劳烦做主?不敢劳驾,请收了这番‘好意’吧,我家里的事情自有家里的人商议着办,我家库里的银子也自有家里的人花。”

    庄萃袅脸色骤变,两个珍珠坠珥晃着一圈凉凉的光,“你量我好心想着帮衬你,是为贪图你几个钱?真是不识好歹的性子不改,得,是我白费心,你只把人心往坏了想。”

    花绸暗笑不住,只怕笑出声,忙用帕子蘸蘸嘴。

    她是不爱伤人体面的人,那冯照妆却不是,廊下走来,门外听见,脚还没跨进门槛,嘻嘻哈哈的笑声先飘进来,“我道是谁,原来是庄太太,我听风言风语范家有些经穷,还当是没道理的话。如今瞧来,倒是真的,要不然怎的起女婿家的主意?啧啧,红红火火的日子过着,怎的就经穷了呢?”

    眼一瞥,原是八百年的老冤家,庄萃袅只怕在她面前丢了脸面,忙挥帕子站起来,“你何时听见我家艰难了?少浑,只怕是你坏心盼着我家道艰难!”

    “既不不艰难,怎的跑到女婿家中,要操持女婿的家务?自家还忙不过来呢,上赶着帮忙,难道不是想趁机捞点油水?若不是,是我多心,我给你赔礼。”冯照妆不端正地福福身,冷眼斜她。

    庄萃袅暗忖今日客多,免得闹出来伤体面,灰溜溜带着纱雾走了,预备来日方长。

    冯照妆这下得了意,吃了茶方才要先回家去,“我坐了马车去,等桓儿来了,你晚间坐他的马车家去。”

    客声喧嚷,冯照妆辞去,檐外春阳正盛,暖洋洋照着远黛青山,青山隐隐处,席酒成欢,旧友得聚。

    周乾登封功成而归,奚桓远道接了他,共回云林馆,邀了连朝施兆庵四人共聚。席上周乾起在登封的经历,跌宕惊险,几番辗转。

    “不管怎样,总算功成回京,”奚桓提杯相贺,“皇上前日召见,还起你与钦点的任大人十分得力,听那意思,少不得潘懋的事情办法,要着意吏部升你。”

    竹林簌簌,似流水沁人心脾,周乾满面春风地朝上个拱手,“皇上天恩,也是托皇上洪福,才把登封的案子办下来,如今那边已经收押了布政使,只等明日见过皇上,大约就要下旨押他回京受审,审出潘凤,潘懋也难辞其咎。”

    那连朝曲着膝,手腕洋洋地拍着案,“有登封这桩案子,还有荆州福建的案子,潘凤就算有通天的本事,这回也难化险为夷。”

    施兆庵吃尽一杯,些微僝僽地落下玉斝,磕得叮咣一声,像一记警钟,“还是当心些吧,如今各地官员的参潘家父子的疏本我只收到两三本,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他们还在观望。”

    “他们从前上的疏,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被潘家父子以莫须有的罪名反参一本,如今心有余悸也在所难免。”奚桓筛了盅酒敬他,“兆庵兄还得多费心。”

    因周乾还要往薛家去拜见,几人酒过七/八,便各自散了。奚桓与施兆庵一路骑马回城,路上闲谈,奚桓起花绸在卢家帮忙,要往那里去,顺便去祭拜。

    施兆庵拽着缰绳的手一紧,一颗心跳得惊天动地,“卢家谁死了?”

    “卢正元,前日夜里没的。”

    他暗暗吁一口气,悠悠坐在马上,“怎么忽然死了?我前些时在、在街上撞见他,还好好的一个人。”

    奚桓轻踢马腹,并马走到他旁边,来好笑,“真是天命,前日夜里,我姑妈去探韫倩表姐的病,歇在那里。夜里那卢正元吃得醉醺醺回家,不留神磕了后脑勺,就倒在地上起不来。慌得我姑妈忙使人回家叫我,我带了仵作去,是胸痹而亡。素日大鱼大肉吃多了,又赶上吃那些酒,生了场大气,人忽然就没了。你是不是他倒霉?”

    风开绮陌,早上的雨润了泥道,马蹄踩出黏糊糊的声音,几如施兆庵此刻的心,有些拖泥带水,“贵表姐,是怎么病的?”

    残烟微障青山,奚桓忽地端起腰瞧他,心内暗疑,到底什么也没问,只是倏然一笑,“她怀了身子,谁知前几日产滑胎,一直不好。”

    郊林迂回的风低吟着某些黯然的神伤,施兆庵忽觉后背有些疼,那疼直钻进心坎里,在里头了个洞,仿佛就有一场梦,落了空。

    他不动声色地将背挺得笔直,在短暂的窒息里,有些云淡风轻,“我与你一道去祭拜祭拜吧,虽然我与卢正元没什么交情,好歹也算是同朝为官,从前还帮他迎过亲。”

    不多时奚桓与施兆庵回家备了礼,一齐到了卢家,吩咐厮抬了祭礼到到棚里摆放,上前祭拜。奚桓抬了一座金山一座银山,又备了些沉香白蜡,二十两银子,还有一头烤香猪。

    花绸出来记册,瞧见那头大摇大摆的猪,知道他暗里趣人家,眼里连连嗔他,“我原是与二嫂嫂一道坐车来的,她先回去了,一会子我坐你的马车一道走,你等等我。”

    “晓得,不为接你,我骑马就来了。”

    他背着人,对她轻轻挑眉,有些轻狂放浪。花绸心里像闯进来一只迷路的兔,砰砰狂跳,脸上有些红,四下里瞧一眼,见无人注意,便推他一把,“快去厅上祭拜吧,又不老实。”

    韫倩候在厅上等着回礼,正赶上吃晌午,客或在外头用饭,或是在家吃了午饭过来。灵堂内一霎空空的,只有家下人在跪拜烧纸,火光迎在韫倩空洞的脸上。

    她不知道施兆庵会来,迎面瞧见,有些错愕,脸上连连变了好些颜色,最后万色惧颓,只有惨淡的一抹白,仿佛一段跌宕浮沉最后又千疮百孔的人生。

    她递了纸钱,施兆庵接过,眼神匆匆交错,他的目光就有了退缩。来前,他设想了千百种可能,她也许会怨他利弊分明,或是骂他负心薄情,他都不怕的,他准备好承受她任何怨憎。

    但她没有,她只是平静而坦然地,美丽地转了个身,领着他们上前祭拜,“多谢厚仪,不甚感激”。

    她大概已经原谅了他,施兆庵想,可他却愈发无法宽恕自己。

    他的背上结了大片的痂,有的甚至留了疤,大概是伤到了骨头,每逢下雨,脊梁里总犯阴疼,吃了几副药,仍不见好,大概与他心里的愧疚一样,不能治愈了,折磨得他时常疼翻在床上,苟延残喘地,总想起她拿剪子对准自己的模样。

    他腿一软,就对着面前的灵位跪下了,将厅内众人皆吓了一跳。奚桓弯腰瞧他,又瞧瞧前头白漆的“卢正元”三个大字,满目疑惑,“你糊涂了?非亲非长,你跪他做什么?”

    施兆庵充耳未闻,一张张往火盆里丢纸钱,烧起的飞灰掠过他的眼,他紧盯着面前的灵位,好像是凭吊一份由他亲手点燃的、又亲手浇灭了的希望,在无人理解的沉默里。

    韫倩就站在身边不远处,什么都没,她已经是团不会再复燃的冷灰了,只等他起身,对他按礼福了个身。

    施兆庵作揖回礼,沉沉的嗓子里好似坠着千言万语,又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且请节哀。”

    旋即他转身,一阵风卷来,牵牵绊绊的飞灰扑朔在他身后,他的背影则一点一点消失在乱乱纷纷的白幡间。

    城满梨花来辞汝,从此人生各西东。

    风摇梨花乱,扑朔进车窗,花绸伸手接了一片,瞩目片刻,又被风扑朔而去,在将坠的斜阳里,没了踪影,几如一声吹散的叹息。

    “嗳,”另一缕似疑似叹的沙哑声音响在她耳畔,扭头一看,是奚桓兴致勃勃的脸,“你,施兆庵跪那姓卢的做什么?我想了一路,横竖想不明白,先生,求您给学生解惑。”

    花绸笑笑,丢了车帘子,垂了下巴,“他跪的是他的良心。”

    “什么?”奚桓愈发把对浓眉皱不平,“我不明白。”

    花绸歪怅怏地叹,“你往后要当心他,一个人倘或为了权利,连自己的爱都不要了,那么亲人、朋友,什么对他都不再重要了。”

    奚桓似懂非懂,索性事不关己,豁然一笑,“听你的,你一贯看人很准,往后我留心就是。”

    两个人笑笑,走到家来时,天还亮着。奚桓有些困倦,就倒在帐里寐,花绸吃了盅茶,预备叫椿娘去厨房里提饭来摆,正要到床上去摇醒他,却见冯照妆屋里的翠凤进了屋。

    那翠凤朝床上望一眼,拉着花绸的腕子踅到屏风外头悄声话,“姑妈这时节才回来呢,我都来找三五趟了。”

    “二嫂嫂找我有事情?”

    翠凤连笑带点头,晃着珠翠环珰,满目的喜气,“焦太太来了,请姑妈到屋里去坐着话,在我们那里吃晚饭,您屋里就不要摆饭了。”

    这焦太太是太医院院判的夫人,因出身商贾,不认得字,不大叫京中官眷瞧得起。赶上冯照妆娘家又是县官的出身,早年范宝珠当家时,众人都赶着奉承范宝珠,不大巴结她,这焦冯二人一来二去地,竟有几分惺惺相惜,十分要好起来,时常来往。

    只是花绸与她不相交,素日撞见,也不过点头笑笑,怎的兀突突要叫她去作陪?花绸思来有事,朝屏风后头瞧一眼,“是什么事情呀?桓儿睡在这里,一会子醒了就要吃饭的,我吃了饭再去?”

    那翠凤又握着她的手腕摇一摇,“哎呀姑妈怎的迁延起来?桓哥儿醒了要吃饭回他自己屋里吃去,我们屋里有好事情呢。你道怎的?今日你在卢家帮着记帐,焦太太娘家兄弟与那姓卢的在南京有生意往来,原是到京来探姐姐的亲,撞见那姓卢的死了,他也去祭拜。外头见了您,回去与焦太太了,这不,焦太太先赶着来探探风。”

    “啊?”花绸满脸不肯信,“这怎么话的?我我……”

    “我什么我啊,快走。”翠凤只顾硬拉着外头去,“好事呢,焦家在南京,买卖做得大,身份虽不高,胜在有钱,快走吧。”

    前脚出去,后脚奚桓便把双目噌地睁开,冒着铁铮铮的寒光,坐起来发了一会怔,起身就往外头去。院中撞见椿娘提饭进来,发懵问他:“你哪里去,不吃饭了?”

    “不吃了,”奚桓没好气斜她一眼,“我怕你们药死我。”

    “嗨!这怎么个话的?”

    奚桓不管不顾,走到屋里叫来北果怒一通,最后吩咐,“你去给我把那姓焦的在南京的底细都给我听出来,十八辈祖宗都给我挖出来!”

    众人懵了半晌,见他独个坐在书案上,阴沉着脸,把一抹斜阳拽了下来。

    天色却还未暗,冯照妆屋里尚未掌灯,青衫翠裙的丫头忙着挪放案上一堆料子汗巾手帕、一并四五个装头面的匣子,又一一摆放碗碟,恍惚飞琼下瑶台,蟠桃点盛筵。

    就借着最后的天光,那焦太太在榻上,一双眼睛恨不得粘在花绸脸上,见她玉容露娇,山眉半颦,从上到下无一不风流,眼睛愈发恨不能将她头发有几根都数个细致。

    瞧得花绸有些不自在地搦搦腰,她适才在榻上盈盈笑,“从前偶然见,不大细看,如今细细看来,倒确是个美人。听前年到了单家,不多时就回家来住了?”

    花绸笑默不语,焦太太又暗赞她有礼,是冯照妆在对榻坐着答话,“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我先前就与你过的,到了单家,不曾想人心隔肚皮,好好的人,叫他们作践病了,又撒手不管,我们只好去接了回来。虽是休妻,不过是给单家脸面罢了。”

    那焦太太连连点头,“里头的事情,我晓得,不然也不肯来这一趟了。”

    话开席,三个人坐下吃饭,那焦太太趁机对冯照妆起她那兄弟,一半是给花绸听,“我那兄弟与你妹子年纪相当的,不瞒你,早年娶过一房妻,为生个孩儿,难产没了。孩儿长到两岁时,叫哪里来的野狗唬了一跳,拖拖拉拉半年也病没了,真是命苦。兄弟只顾着买卖上的事情,父母常劝他再娶,南京多少千金姐都得,可他自个儿却不愿意。谁知今番走到京中来,赶上姓卢的那桩事见了面,便动了心思,这可不是天降的缘分?”

    花绸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仗着不问她话,陪着吃了饭,借故辞去,身后万事不管。

    回屋业已星月皎皎,掌了灯,却不见奚桓,便瀹茶与椿娘起这事情,“好笑得很,是在卢家见过我,可我半点不记得,来来往往那么些人,姓焦的……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还好笑呢?”椿娘斜着眼乜她,“我桓哥儿怎的气冲冲走了,那没头脑的话,原来是为这个。”

    “他了什么?”

    “他咱们要合力药死他。”椿娘翻了个眼皮。

    花绸噗嗤笑了,两个人了会话,到二更要睡觉时分,还不见奚桓过来。想他大约还在生气,花绸少不得了盏绢丝灯笼往他屋里去。

    这厢走进院中,见各处歇下,暗亭浮香,太湖石假山下种着好几棵芭蕉,亭亭如盖,月光铺了十里店,游廊而上一串灯笼半明半昧,似一条火烧的长龙,在上面两扇朱漆的门上探头探脑。

    光烛恍惚间,花绸仿佛看到年幼的奚桓追着她探头探脑地喊姑妈,迈着腿扶廊而下,在她身后,在她左右。

    她在月色里笑笑,提灯上去,屋里静悄悄的,采薇不知何处去,单是奚桓坐在书案后头,卷着本书遮住大半张脸,眼波里浮着夜如昼明的光。

    花绸举着灯笼在他面前一晃,“嗨,我在屋里等你呢,你怎的不去?”

    奚桓抬眉瞥她一眼,满不在乎地翻了一页书,“我不去,我去了耽搁你的婚姻大事。”

    “你同椿娘我们要药死你?怪了,好端端的,我们药死你有什么好处?”

    他搁下书,十指相交着抵住下巴,胳膊肘撑在案上冷笑,“不先药死我,你如何嫁别人?哼,什么姓焦的姓火的,南京的富户,还一见倾心。这话我借他两个胆,你叫他到我跟前来!”

    花绸也将两个手腕撑在对案,来时解尽钗环,虚笼笼的鸭髻被夜风拂散了几缕碎发,风情袅袅的发丝与眼丝纠缠,“好桓儿,不生气了,管他姓什么,我半点不记得,不过是二嫂嫂的好友,我不去应酬一番,岂不是拂了二嫂嫂的脸面?”

    “你就是总顾着这个那个的脸面,将我置于何地?怎的不顾顾我的脸面我的心?!”他着,将胸膛捶得咚咚响。

    逗得花绸嗤嗤笑,见他板着脸,她又不好笑得,迤裙款动绕到案后头,“真生气呀?好好好,明日二嫂嫂若来问我,我就辞了她,一点情面不留,我发誓!”

    奚桓瞧她竖指朝天,口里念念有词,他也乐了,揽腰将她抱在膝上,埋下脑袋凑到她眼皮地下,“你瞧瞧,叫你气得我白头发都长了好些。”

    花绸扒着找一找,乔作惊叹,“哎呀还真是的。”话挽着他胳膊晃一晃,娇滴滴的模样,“我晓得错了,可宽恕我这一遭吧,啊?”

    “没那么容易。”奚桓将下巴高高抬起,眼瞥一瞥她,“你好歹拿出点诚意。你前头嫁了一回,伤了我的心,今朝又议论起亲事来,又伤我一回心,你自个儿算算,是不是我亏了?”

    “那你要我做什么?”花绸眨巴眨巴眼,装得楚楚可怜的好模样。

    月光溶溶,烛光澄澄,奚桓的幽幽地亮着光,腿上颠一颠,不怀好意地笑笑,“我同你的那事情,你应了我,我就宽恕你这遭,好不好?”

    “啪”一声,花绸一手搂着他脖子,一手狠拍在腿上,“瞧你这出息,脑子里尽灌黄汤!你就没点大的抱负志向?”

    “有,”奚桓握着她的腰,眼中似有两团要燎原的火,“娶你。”

    花绸脸上的笑意忽然凝固,有些凝重地与他对望,他还是那么不羁地笑着,虔诚地盯着她的眼睛,“不要问我是不是讲真的,我从不同你在这件事上开玩笑,你只好还是不好。”

    “好怎么样,不好又怎样呢?”花绸挑着眉梢逗他。

    他乔张致地想一想,咂摸两下嘴,“好,咱们明天就成亲,不好,我还可以再等等。”反正他从见到她那天起,就一直在焦躁的等待中长大,等着变高大,等着她回应他,业已习惯了。

    他的眉骨下仿佛是两个漩涡,将花绸连肉带魂席卷,烁烁的目光连同整片夜空都烧起来,火花成了窗外的星辰,照耀着黑漆漆的未来。

    花绸像是生出了万千为他与世俗搏斗的勇气,对他听起来那么不切实际的话,她没有任何疑问,仅仅是义无反顾地点头、再点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