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兄弟
好在这一次,魏知年未令她等太久。
“他虽不姓魏,但他是我,血亲兄弟。”
那是一片终年高温的土地,河堤上常有被风吹落的晚霞,浓密的绿荫伴着花香,阔绰的少爷姐常常穿着雪色的丝织衬衫或长裙走在街上,笑闹里流淌着的是古老东方的莫测的神秘。然而这毕竟不是街头常见的景象,在烈日当空的日常琐碎里,最常见的还是男人们上身在码头辛勤的卸货,少女们则在街头卖花。那些轻佻的富家公子常以买花为名同她们当中最美的那一名少女发生一些风流韵事,成为这淡到发苦的日常里的谈资。
由茶叶、烟草、橡胶组成的大片大片的种植园在太阳下淌出金子般的光泽。男人们或健壮或精瘦,却都有着惊人相似的哀苦的面容。
八岁童所站的位置与劳工们形成了一个泾渭分明的分野。西装体面的侍从用伞替他开辟出一角阴凉,童长身直立,看着劳工们行尸走肉般的劳作,灼人的烈日如同鞭子一样抽在他们的皮肤上。
童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直挺挺的倒下,他下意识想要惊呼,一只带着白套的食指停在他他的唇上。
没有人觉得奇怪,也没人有发声,童望向四周,倒下的男人很快被带走了,那一瞬间他忽然有种这些人不是人,而是渺的蝼蚁的错觉,如同工蚁,勤勤恳恳,生生不息。
即使少了一个也不会被人发现或在意,因为很快会有新的补上,他们和他一样是人,只是这分明的界限让他们成为了类人——类似人。
回去的路上,童问男人:“他会怎么样?”
男人很喜欢他,将他抱在怀里,昭示着一种亲昵的父子关系。
“会死掉。”
死明明是这样可怕的词语,可是在男人嘴里却如吃饭那样轻易。
“为什么,不请医生?”
他心里还有善。
男人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在驾驶平缓的车上大笑一阵,随之用一种十分痛恨地语气道:“他们都教了你些什么鬼东西。”
童不敢再话,漆黑的眼瞳倒映出安静的惶惑,但男人的确是很喜欢他,竟罕见地摸了摸他的脸。
“别怕,等再大些你就会明白,这世上本来很多人的命就都不是命。”
男人的眼神老辣而狡猾,而与之对应的却是童单纯懵懂的眼神。
车子一直开,开过灰蒙蒙的岁月,开过金光与血色铺就的康庄大道,驶向绝望也驶入希望。也是那一年,八岁的童知道了,原来这世上不是每个人的命都算命。
他并没有在这块灼热的土里的生活太久,作为家族的下一代,他很快被男人赋予不可逃避的责任。当轮船驶离那块土地的时候,他似乎看见一个赢弱的女子,她白衣白裙,因饥饿与贫穷脸色枯黄,在他的注视下,她牵着一儿一女,头也不回的踏上了去往另一片土地的轮渡。
四目交接间,一滴泪落进他的掌。
大洋彼岸的岁月令人怀念。这个来自东亚赢弱的国度,却有着雄厚资本的男童在经历了语言不通、歧视、暴力之后终于彻底融入了父亲口中的第二故乡。
他的成长是迅疾的,他的语言天赋、他的风度、他的礼仪都足以让他成为这片土地上耀眼的新星,但在光明背面,他的淡漠、残忍、嗜血才是他真正被那些人接受的理由。
十年转瞬而逝,当他再次回到他的故乡和他的土地时,等待他的却是已现老态的父亲。父亲老了,家族却年轻。
如果不是傅莹,他应该会顺理成章的成为南洋魏氏继任家主最得力的兄弟。而如果没有傅云,他也一定会是他父亲理想儿子的范本。
血亲兄弟。
苍葭咀嚼着这个词,试图感受着这四个字的重量。眼前这个男人无疑是个有故事的男人,想想自己初见顾渺渺,那也是个有故事的女人。这可真是民国故事会,自己默默在心里给自己讲了个冷笑话。但她知道魏知年未必会把前因后果向他和盘托出,于是只好依旧靠着自己抽丝剥茧,从里头寻些重要信息。
她忖着魏知年的心情和语气,心翼翼了声:“同母异父?”
他的下颌线因此收的更紧了,眼里淬了冰,极轻的点了点头。
但显然他并不想深谈自己的身世。
“二哥死前跟我别放过孟紫叶,可就在我要杀她的时候,她,傅云这种磊落的君子,又爱她至死,就算临终有话要,的一定也是放过她,而不是杀了她。然后孟紫叶问我,你懂爱吗?”他到这时,很是自嘲的笑了笑。
“我不懂爱啊。”无所谓的转过身,将她搂过来,他从不将头发梳上去,刘海的自然的垂在眉间,低头的时候总生出温柔的错觉。
“顾渺渺,你,二哥到底是要我放过她还是别放过她。要是我,谁要是骗了我的心,要了我的命,我一定会拖她一起死。可是孟紫叶的也不错,二哥不是我这样的人。所以我一直很困惑,他为什么会那句话。”
苍葭撩虎须似的摸摸他的脸。
“我想,他的应该是,别,放过她。”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再次在魏知年心里荡开,他没有话。
“我猜你早就知道答案了吧?可是你不想承认,你恨孟紫叶吧,恨她杀了你的血亲兄弟。可偏偏你不能杀她,因为你二哥爱她,爱到就算为她送了命,也还想保她的命。所以你想一码归一码,孟紫叶可以活,但她背后的人一定要死。因为那是你的骨肉血亲,那是你在乎的人,用你的方式为他报仇,未尝不可。”
“嗯,未尝不可。”他的视线不再与她触礁,“好了,我们聊完红蝴蝶了。”
“没有。”苍葭从他怀里坐起来,“我想知道一些与你有关的事。”
“不急。”他的食指落在她唇上,然后偏了偏,吻落到她腮边。
“未知的才是刺激的,不是吗?”
“是啊。”嗟叹般回答他道。
因她身子不方便,魏知年这几天都没有碰她,白天依旧许她出去做生意,不过每到铺子要关门的钟点,魏府的车都会早早在路边等着接她。
苍葭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便将自己如今的处境与莲子讲了,问她是依旧愿意跟她还是自己给她一笔钱另谋他处。
生逢这样的乱世,莲子对生死之事看得比苍葭淡上许多,只她去哪她都跟着去哪,于是苍葭便叫她把如今她俩租赁的那间屋子转出去了,收拾停当便将她带去了魏府。
魏知年对于她带了个丫鬟来这事没什么反应,倒是孟紫叶越发的疯。
他只简单与她了自己此来上海的目的,平日里忙些什么大多是不同她讲的,苍葭对此倒有耐心。因为证据不足,冯念安没过几日便被放出来了,她也依旧跟着赵非,似乎对自己在狱中时赵非未为她奔走一事十分无所谓的样子。这样倒也坐实了她与赵非之间不过是欢场做戏,各取所需的关系。
如今北平、上海甚至别的地方都有许多女大学生做人情妇的例子,世风渐日下,人心实不古。
国内的局势和当下的天气一般的朔风凛冽,不过这些都暂与苍葭不相干,她平常依旧是做衣服、画样子、混迹阔太太们的茶话会,然后筹备着和郑先生牵来的关系打上交道以及与m周邀请她参加的设计师大赛的事宜。
上海的深秋并没有很冷,被命名为上海明珠的设计师大赛于一个下霜的日子在锦江饭店举行。
金吊灯顶的大厅里围满了香腮美人,燕子和莲子都是头一回见这种阵仗,不免觉得没底,倒是苍葭竟只穿了身丁香紫棉布旗袍,搭配着漆皮长靴,墨色西装外套的两排金纽扣竟是她这身行头最亮眼的点缀。脖子上依旧是珍珠项链,淡紫色的珍珠在灯光下泛出淡淡光泽,这样好的成色光凭钱买不到,还是魏知年听她今天要参加设计师大赛,见她行头朴素的如同出门买菜,实在看不下去硬塞给她的。
她不是那种钱是钱情是情的性子,笑嘻嘻收下了,又为这项链配了朵珠花,在这西风东渐的审美中显得古雅。
早上出门时,魏知年正在拍电报,明明聚精会神,却不知从哪抽出的时间和精力,竟与她道:“晚上我要有空就过去。”
“啊?”苍葭一时竟没会过来。
魏知年显然是有要事,竟难得不逗她也不回头,十分的言简意赅。
“看您怎么一步一个脚印当上老板。”
原来是要去给她捧场,苍葭背着他笑弯了眼,愉悦地回了一声好。
人间事,有时候似也别有一番趣味。
此时不过六点,锦江饭店已是衣香鬓影,各个争奇斗艳。皖南那边最近局势大好,聂菀菀因此在社交场越发春风得意,她身着极富维多利亚风格的洋装,粉色洋装外罩领口缀白色羽毛,玫红丝缎长裙绣了几朵深深浅浅的百合花,上的镯镶着白色、粉色、蓝色三种钻饰,脸上亦有淡淡波光粼粼,如林中仙女,纯美至极。
作者有话要: 假期愉快呀,努力日更中,明天老时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