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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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大姐是个商业奇才。

    仅仅只是细致一些的调查之后,江旭宇这样的外人就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雁家自己的人就更不必。

    早在孟女士车祸之前,雁归秋其实已经跟在她身边了解公司的情况了,最初只是因为学校离公司总部近,母亲想念女儿,但又时常要加班,便时不时地将放学或者放假的女儿接到公司里去。

    一些不需要保密的规划方案就随摆在孟女士的办公桌上。

    有时候孟女士临时召集下属去开会,留下女儿在办公室里,雁归秋写作业很快,写完之后无所事事便开始翻看桌上的东西。

    一开始孟女士没在意,只提醒女儿别拿那些方案打草稿,直到某一天她回头修改那些方案时,发现上面已经用蓝色的钢笔做了批注——

    那会儿只有雁归秋写作业的时候还用蓝色墨水的钢笔。

    字迹也是她的。

    最初的时候那些建议还稍显天马行空,乍一眼看起来跟公司实际脱离太过,但孟女士很是感动于女儿要为自己分忧的“孝心”,每每还是抽空一条条看完了。

    有那么几条有些可行性的,修修改改也就顺用上了。

    直到某一天,孟老爷子身边留下的颇为严厉的元老前辈都在会议上当众夸孟总有想法有远见,孟女士才陡然一惊,回过神来再回头去看女儿写下的那些东西。

    结果就是越看越心惊。

    如果对方是二十来岁的年轻毕业生,孟女士都要夸一句后生可畏,但如果是一个初中生呢?

    孟女士的心情微妙地介于“震惊”与“好像也不是那么奇怪”之间。

    雁归秋本来就不太像是正常的孩子。

    话早、走路早,就是很容易走神,时不时就会陷入恍惚发呆的状态。

    孟女士第一次养孩子,也不知道正常孩子学会话走路的周期是多久,直到因为担心女儿自闭或者有什么精神缺陷带她去医院做检查,才意识到女儿这样的几乎可以称作是天才了。

    后来隔了两年妹妹雁归舟出生,话走路果然都比姐姐慢了很多。

    孟女士和丈夫原本还抱着几分微末的期待,想着怕不是基因突变,真的叫他们生出一个天才来。

    然而一直观察到大女儿上学,他们那点未来科学家的妄念终于破灭。

    雁归秋聪明是聪明,但还没到绝顶的地步,也就是学习速度比同龄人快一些,学到中学的数学题啃过几遍教科书之后都能很轻松地解出来,但要是再高深一些的理科理论书,对她来也是助眠利器。

    相较之下,雁归秋的文科素养倒确实是高一些,平时为人处世也很成熟,有时候孟女士都会恍惚觉得这是她的同龄人,而不是一个才几岁大的孩子。

    但雁归秋也有很幼稚的一面,有时候跟妹妹或者邻居家的宋安晨打嘴仗能围绕着没营养的话题吵上几天,吵输了还会郁闷到抱着玩偶偷偷躲起来哭。

    当然这样可爱的一面越长大越难以看到,但孟女士心底还是将她当做长不大的孩子。

    直到她意识到那些方案修改意见的分量。

    那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单纯的天赋,更像是无数经验堆砌起来的敏锐直觉,但雁归秋那么点大的孩儿,到哪儿去堆砌那些经验。

    孟女士疑心过是不是有别有用心的人藏在女儿身边,然而整个筛查了一遍也没找出什么异样之处,最后又去问雁归秋本人。

    雁归秋好像比她还茫然。

    孟女士拿着那些修改过的方案挨个去问她时,得到的确实理所当然的回应——“想要扩大规模这不是最基础的东西吗”、“管理制度里这一条当然很重要”

    再细问,也没人特意教她,她只是在公司上下转了几个来回,跟一些员工打听了一下公司的情况,偶尔还能旁听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会议,又去外面各处搜集了一下对公司的介绍和评价,一些问题便能得头头是道。

    而且很多都是一针见血。

    孟女士又拿着最新出炉的方案试探性地递到女儿面前,雁归秋仔细看过之后也出了个一二三来。

    后面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许多年的秘书和部门主管听到最后连脸上的笑都挂不住了。

    他们那么多年的经验竟然还比不上一个孩子的判断力。

    但事实就摆在眼前,胜于一切雄辩。

    最后孟女士也只得接受了现实——

    兴许女儿其实真的是天才呢?只是天才的点没有点在科学技术上罢了。

    从那之后孟女士便有意把女儿带在身边学习——雁归秋目光是很敏锐,但有些方面的知识也仍然欠缺了一些,还需要在公司里慢慢增长见识。

    她的嫡系都心知肚明,估摸着大姐就是未来的接班人了,平日里也时不时地与她交流一些公司的情况。

    可没人知道雁归秋对这些其实都没什么兴趣。

    作为旁观者偶尔提上几条建议尚可,也能帮上母亲一把,但当那些压力与期望一股脑地压上来时,雁归秋才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期待这样的未来。

    然而这会儿妹妹还在学里跟同班男生打架打到叫家长,家里公司门都没进过几次,更别什么责任心和野心,父亲那边也来掺和了一脚。

    父母皆对她寄予厚望,她又是长房长女的身份,日后继承父母两方的事业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后来孟女士出了车祸,雁归秋自然更不好推脱。

    中学时代的雁归秋并没有前世完整的记忆,然而又不全然是一张白纸地从头再来,前世的经验给她带来了极高的天赋,熟悉了公司事务之后,处理起来十分游刃有余,仿佛曾经做过无数遍那样熟练。

    但那些朦胧不清的经历也给她带来了很多精神上的困扰。

    最早是在妹妹上高中的时候,老师提起未来大学填志愿选专业的事情,雁归舟回去跟父母商量,提起以后想进家里的公司,帮姐姐的忙。

    以她的身份,以及她和姐姐的关系,这样的选择自然是理所当然。

    那会儿雁归秋正独自在别的城市准备高考,放假回家就听妹妹了这件事。

    晚上她们一起出去散步,正好走过雁家旗下一个分公司的大楼,雁归舟望着灯火通明的大楼,又看看漠不关心的姐姐,眼底是很羡慕的情绪。

    “我以后能跟姐姐一样厉害吗?”雁归舟很忐忑地问姐姐。

    雁归秋转过头去看她。

    看清妹妹脸上的神情之后,雁归秋如坠冰窖。

    那一瞬间她竟然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恐惧。

    好像曾经也是什么人这样忐忑又满怀羡慕地看着她,原本是因信赖而生的依赖,陡然间又变成了厌憎的利刃。

    那一个瞬间,过去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现。

    记忆的最初,母亲昼夜不分地守在床边,抱着高烧的她默默流泪,哭着就是把自己命换给她也心甘情愿。

    记忆的最后,是母亲牵着的弟弟的站在病房外,低声咒她早点死了才好。

    他们曾经也是亲密的一家人,最后也不过是因为一个“利”字,就此反目成仇。

    妹妹脸上的神色与前世弟弟年幼时何其相像。

    同样是仰慕、期待,带着不自觉地依赖与向往,想要追着她的脚步撑起一片天。

    但越长大、得到的越多,越是不能满足,不知何时起,站在前面遮风挡雨的姐姐反倒成了前路上最大的阻碍。

    争斗也不是凭的光明正大的能力段,昔日的亲昵信任变成了带着恨意的无形刀剑。

    雁归秋惨白了脸色,幸而她即使扭过了头,没叫妹妹看见,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雁归舟以为她身体不舒服,晚上回去之后特意翻出温度计给她送去,站在那儿看着她量了体温,确信她没有发烧才放下心来,再三嘱咐不舒服一定要去医院,看见姐姐点了头,才满意地转头回房间。

    雁归秋一夜没有睡,面色如常地在家休息两日,等到下一次再回家时候,她与妹妹仔细讨论了未来专业的事情。

    虽然才上高一,但雁归舟对自己的未来规划已经有了雏形。

    雁归舟没有什么别的一定要去做的兴趣爱好,对于进自家公司帮忙的事也是觉得理所当然,也绝不是只想着进去混日子。

    孟女士与雁父都没觉得女儿日后帮衬着姐姐有什么不对,听了她的想法也开始慢慢带着教她,有时候跟雁归秋提起来也夸妹妹有天分。

    但后面偶尔也会接一句,可惜就是比雁归秋差了那么一点。

    雁归秋听了没感觉到安慰,反倒只觉得心慌。

    妹妹是个好强的性子,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在学校里考不到第一名回来都要躲起来哭一场,从就不知道“服输”两个字怎么写,就算跟男生打架也要打赢了才能作罢——请家长对她而言都是事,打架打不赢才叫她觉得丢脸。

    时候妹妹对姐姐还有些盲目地崇拜,长大一些之后又渐渐开始学会与姐姐比较。

    放假在家大扫除时,翻到旧时的照片,妹妹还记得姐姐什么时候做了什么样的事,然后又联想到自己。

    从成绩到去过的地方,都要拿来一,那时语气里是亲昵与仰慕,起来都是拿姐姐当做榜样。

    但以后呢?

    一辈子被压得抬不起头来,谁心里都不好受,更何况那样要强的人。

    于是那一年高考结束填志愿,雁归秋瞒着所有人改了学校与专业。

    然后拍拍屁股,跑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