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离开
花爬过高山, 远远看见那栋楼房, 全身不自觉紧绷。
丹丹一定早早告发,乌云这次会如何对付自己?花知道即将面临一场暴风雨。
她做好心理准备。无论乌云如何骂, 丹丹如何报复,她一定骂不还口不还手。
可是一切与她想象中大相径庭。
家中风平浪静。
跟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对于花的归来,田守山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之外, 再无任何反应。
乌云依旧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不等她吃完饭, 就指派好花的活计。
丹丹对她怒目而视, 后来则将她当做透明人。
花不能不疑惑。难道丹丹并未将事件告诉乌云?
她不认为丹丹有这份好心和大度。
以丹丹性格, 不大肆渲染夸大花恶性已属奇迹,又怎么可能忍气吞声不做通报?
可是一天过去,直到夜晚躺到床上,确实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
第二天,第三天亦如此。
花渐渐忐忑不安, 越来越不安。
如果乌云对她声严厉色, 痛罚她一顿, 反而叫她安心。可现在这种情况,就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太静了,
静的让人有些害怕。
为消弭这不安, 花比往日更勤快, 更主动。甚至晚上为乌云倒好洗脚水。
丹丹嗤笑一声。
花只当没有听见。
明天就要返校。
难道此事就此揭过?
花怀着一丝丝侥幸。
这一晚睡的不踏实。
床头的风扇坏了,屋里闷热不已, 凉席像火席。
花翻来覆去。
窗外月光皎皎,她朦朦胧胧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站于乌云面前,伸出一只粗糙手掌,手心朝上,五指微微蜷曲,成一乞讨的姿势。
那么卑微,那么虔诚。
可是乌云面孔冷漠,毫无怜惜,她张嘴:“你还想读书?从今天起,不用再想了。”
花的手掌突然发抖,带动她的嗓音也跟着发颤:“让我读完高中。”
乌云冷冷一笑:“然后呢,莫非还想上大学?你不是那块料,即便是,也到此为止。”
花怎肯罢休,不管不顾伸出手紧紧抓住乌云衣袖,低低哀求:“妈。”
乌云却大力拍开她手掌:“呵,担待不起。”她指着她道:“从今天起,哪里都不许去,好好在家帮忙。
读书的事想也不要再想。”
怎么能不想她辛辛苦苦百般隐忍终于读到今天,眼见只剩最后一年,怎么可以功亏一篑?
可是乌云凶神恶煞,不容分,丢过来一只箩筐,“去,干活。否则不要吃饭。”
花无奈,只好背起箩筐走向田间。
绿绿的藤叶繁茂昌盛,铺满整个田野。她割了又割,拔了又扒,可它们似永远取之不尽一样,总拔不完。
她想离开,那些藤蔓却缠住她的脚踝,让她动弹不得。她拼命挣扎,再一抬头,却发现不知不觉困在田间已好
几年。
不知怎么回了家。
屋子中央端坐一嘴角有痣的女人。乌云跟她相谈甚欢。
那女人看见花,就冲她一笑。
花疑惑不解,紧接着那女人背后却转出一个男人。虎背熊腰,满身汗味,裂开一嘴黄牙,自上而下量
她,然后走过来,命令道:“走了。”
花大惊。走?走到哪里去?
男人:“你妈把你卖给我做老婆了。”
果然,那女人递给乌云厚厚一叠钞票。乌云眉开眼笑,吐一口唾沫,哗哗点数。
丹丹穿着花裙,冲她得意的笑。
花大叫:“爸爸,救我。”
田守山神情漠然:“嫁给有钱人,你不感谢你妈?”
那男人力大无穷,拖着她出门。他的手像一道铁链,仿佛要将她拖进深渊。
花猛的一挣,醒过来。
她心悸不已,呼呼只喘,出了一身的汗。
月光淡了。她知道已是后半夜。老人们,后半夜的梦做不得准。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一夜剩下的钟头里花睁眼到天亮。
第二天花早早起床,趁太阳还未升起,回一篮沾着露水的藤叶。
然后做饭。
今天返校,她想早一点去学校。留在这里,总觉得不安。
可是丹丹却一反常态,悠哉悠哉,一点不急于出发。
花左等右等,鼓起勇气,先到油坊里一声:“爸爸,我……去学校了。”
昨天天气预报过几日接连有雨,田守山正清理机器,一旁的炒籽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听到花讲话,他没有看她,只:“去问你妈。”
花从不曾期望他主动一次给她生活费,她默默退出油坊。
乌云坐在电视房里,正用一根缝衣针剔牙。
花上前,开口:“妈,这个月……生活费……”
乌云垂着眼皮,“什么生活费?”
花一呆,背上突然冒出一层汗:“学校的……生活费……”
此时乌云终于剔除牙缝里的一条青菜渣,舌尖一卷,呸的一声吐到地上:“学校?什么学校。从今天起,
你不用去学校了。”
花脑袋里轰的一声。
噩梦成真。
丹丹出现在她母亲身旁,得意洋洋望着她。
与梦中的情景如出一辙。
毋用多想,这几日的风平浪静,只为这一刻等在这里。
花喉咙干涩,咽一口唾沫:“高中只剩下一年了。妈……”
乌云一笑:“是,只剩一年了。你看看周围还有几个女孩子能读到这一步。你该知足了。你爸爸年纪大
了,身体大不如从前。油坊和地里都需要人手。从今天起,你在家好好帮忙。”
那个梦境浮到眼前。
从此以后,她将围绕田地与灶台旋转,一转好几年,转过一个女孩子最美好的时光,然后由乌云待价而
沽,为她挑一彩礼丰厚的男人嫁过去,从此陷入另一个漩涡,围绕另一只灶台另一边土地,日复一日年复一
年……
想想就发抖。
花手心里都是汗:“我……会多……帮忙。让我……高中上完,好吗?”
“上完高中,还有大学。万一你到时又瞎猫碰死老鼠,撞考上大学,那是不是还得供你上大学?”
花低着头,良久抬头,“不……上大学。考不上。”
乌云接口:“所以读不读完又有什么区别。”
丹丹在一旁嗤一声,声音异常刺耳。
花不觉忍不住问:“那……丹丹呢?”
她也会辍学吗?
谁知这一句话点起火苗。
不,其实无论她问不问这一句,乌云也会爆发。
乌云猛的一拍桌子,指着她道:“你什么意思?怪我不公平?告诉你,这回我不怕人家讲。是你自己不争
气,与一群流氓混在一处,架斗殴。既然这样,还读什么读。谁来看,我都仁至义尽。就算我现在痛你一
顿,也没人能出半个不该。”
多么完美的理由。
花嗫嚅着:“我……”
啪!
“你什么?你跟丹丹比?你妈下三滥,丢下你这个拖油瓶。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学,可你怎样报答?
嗯?丹丹?你敢丹丹,的她现在还痛?!”
啪!
又是一巴掌。
“你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蓄足了力量,两耳光清脆响亮,结实无欺,将花扇倒在地。
花耳中嗡嗡作响,面孔火辣辣,当下并未感觉到疼,但舌尖上弥漫一股腥味。
她坐在地上,一时没有爬起来。
丹丹过去,一把抓起她头发,那张美丽的脸上笑的明媚。
“咦,你今天怎么不反抗?”
“怎么不起来抓我头发?”
“上次不是抓的很用力?”
“上次谁给你的胆?”
她将花的头颅扯的高高昂起,眼角上吊。她一只脚有意无意踏在花手背上,狠狠用力。
“话啊。”
“上次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
她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因为她头皮上又传来熟悉的痛感,不,旧痛未平,这一次痛感加倍。痛的她手上不
自觉松开,改而去护自己头皮。
余光里看清一个身影。
她大惊。
流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无声无息,好似从天而降。
是他的手扯住她头发,用一种冷冷的语调话:“老子给她的胆!”
丹丹吓的叫唤:“妈,救命!”
乌云当然已经看见流氓,可是他出手太快,她根本来不及反应。眼下见女儿被她制住,马上就扑过去。
这一扑,却是自己送上门。
流氓一脚踢过去,直将乌云踢的滚到墙角。哎哟哎哟直叫唤,一时不能爬起。
接着,流氓揪着丹丹的头发,狠狠丢向她。
丹丹跌在乌云身上,母女二人狼狈不堪滚做一团。
泼辣的乌云爬起来,再度冲上去,“你敢……”
话音未落,哎呦一声,再次被一脚毫不留情踢向墙角。
丹丹惊惶扶住她母亲,眼泪狂流:“呜呜呜,妈,好痛。”
乌云半响爬不起来 :“你谁!跑来这里撒野!”她直着脖子喊:“田守山,田守山,你出来看看啊。”回
应她的只有嗡嗡的机器声。刚刚,她也是借由它掩饰对花的暴行,现在,轮到她自己自食其果了。
乌云强势惯了,还没这样吃过亏,她试图爬起来,再冲上去,却被丹丹拦住,丹丹居然还存有神智,她摇
摇头。
流氓弯腰扶起花,放在自己身后。
乌云耳边听丹丹一句,不由跳脚:“你就是那个流氓!来的正好!我……”
她话还未完,却被流氓断,流氓冷声冷调:“走,去外面。”
“什么?”
“正好叫人看看你们这对母女的真正嘴脸。”
乌云一怔,她硬着脖子:“我怕什么!我教训不长进,跟流氓痞子厮混的女儿,谁敢什么。”
这个理由的确站得住脚,她不必担心毁掉多年形象。
可是,丹丹呢?
她乖巧懂事的人设可不能毁于一旦。
丹丹忍痛拉住乌云。
她问:“你……你想干什么?”
流氓根本懒得理会她。他扭头问身后的花:“走不走?”
花抬起头,看向他。
走,走到哪里去呢?
“还没受够?”流氓指一指对面:“还是这恶毒后母,恶毒妹妹,你舍不得她们?”
还是乌云老辣,听出他言下之意,她有些不可置信:“你要带她走?”
流氓只看着花。
乌云回神,大叫道:“好,赶紧走,走了就再别回来。”
不回来,花去哪里呢?这里是她唯一的落脚之地。
还有读书的事……
流氓仿佛看透花心思:“你还指望她们?”
花总抱着一层希望,可流氓将她的希望戳破。
是啊,她们母女不动声色忍了这么些天,一定因为下定决心,给她这致命一击,一定不会改变主意了。她
自认为了解她们,而她们又何尝不了解自己呢。
现在留在这里,不过成为她们宣泄对象,要遭受更多羞辱外,还有什么?
花舔舔嘴唇,尝到腥甜。
她默默退后一步。
流氓扬扬眉,将她肩膀一扳,转个方向,推着她出去。
外面阳光大好,刺的人眼睛发烫。花用手挡一档,她看见流氓的车子停在院门外。
他一直将她推到车前。
路过油坊的窗口时,花带着最后一丝希冀叫了一声:“爸爸!”
油坊这时刚好凑巧机器停歇,在这空隙间花这一声爸爸十分清晰,可里头静悄悄无声。
花扭过头,上车。
乌云与丹丹跟出来。
乌云大声叫:“造孽啊。这都什么事啊。你要走就走,以后别怪我不管你!天啊,真是造孽。”
已有村民探头探脑瞧过来。
花可以想象,乌云将会如何声泪俱下,绘声绘色“讲述”今日所发生的事。花将被成为更加劣迹斑斑
的人。她本来早已习惯,可是这一刻,心中突然有些难过。
这时车子启动,流氓带着她离开这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