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晓舟珩念及眼下这些少爷姐尚年幼,每次晓舟珩都是上午讲书,下午监督练字作画。今日晓舟珩心神不宁,孩子们似乎也被淅沥雨声勾去了魂儿,全然没有往日那刨根问底的劲儿。于是讲罢两章后,晓舟珩便让婢子们领着少爷姐回了屋用膳歇息。待人散去,晓舟珩执了一本书,出了书房,向自己房间走去。刚行两步,只听一人在身后唤道:“绝艳先生,书。”
晓舟珩转身见便十八少爷李韫兀一副扭捏做派,心下觉得好笑,这子只会在这时候服软:“少爷且随我来。”一回到房内,晓舟珩便去里屋取了一本书递给李韫兀。
那李韫兀根本没看那是甚么书,就一把揣进怀里,脸涨得通红,道:“多,多谢,绝艳先生。”言罢,脚上像是烙铁似的,慌忙走了。
别红迎了上来,探头看了看李韫兀慌张离开的方向,道:“少爷这样用功,老爷回来一定开心。”晓舟珩心下道:若他老子知道那子从自己这里拿了甚么,估计根本都笑不出来。
别红接去晓舟珩的外衣,欢欢喜喜地道:“先生可能不知,就在刚才先生去上课的档儿,李府来了个少爷,好看得紧。”晓舟珩头也不抬,倚在榻上,捡起手边未看完的书便接着读起来,漫不经心道,“是吗,如何个好看法?”
“白白净净,就是有点弱不禁风,让芳枝姐姐给他炖上几盅老鸭汤,过不了几天,铁定白白胖胖。”见晓舟珩扫自己一眼,别红急急道,“不过在别红心中,还是先生最好看。”
见晓舟珩不接话,继续盯着那书看,别红便自顾自开了话匣子:“据这个认亲的少爷是尤夫人的亲儿子。”
“尤夫人?过世的那个大夫人?”晓舟珩的视线微微从书卷上移开,李府尤夫人于十年前病故,这李老爷既没有将位于二房的曾夫人扶正,亦不曾再续弦。因而这做法不由引得一些人在背后起闲话,想必这次李终南回来,曾夫人与李韫奕脸上都不会那么好看——这不是明摆着争夺家产而来么?本身李府男嗣就多,六少爷李韫奕平日里防这个防那个,现在又多出来一个。想到此,晓舟珩不由心下嗤笑一声,这李府日后可不太平了。
“是了,那还是个嫡出长子,李府上下都大夫人贤良淑德,又是大家闺秀,待我们这些下人又是极好的,可惜别红是没能有那个福气见过。”别红轻轻叹了一口气,“想必这个八少爷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好几个与八少爷过照面的姐姐都他生得跟尤夫人像呢。”
“怎么,现在的二夫人待你们不好?”
“也不是。”别红压低了声,瞥了一眼窗外,“别红也不上。”
那曾夫人虽不是惹是生非的主,但生得一副刻薄善妒相,再加上一直冷着一张脸,着实是不怎么讨喜。晓舟珩道:“你又没受过尤夫人恩惠,二夫人又不曾苛刻对你,人云亦云可不好;再者,你怎就知道这个认亲的少爷是真的了?”晓舟珩语气语气颇有些严厉,一方面觉得别红这丫头愚昧的很,别人甚么信甚么;另一方面觉得方才那李终南口无遮拦,心中有气。“若是六少爷或是李将军回来,见到这么个冒牌货,生得好看有甚么用,指不定要把他生吞活剥了去。更何况,他若是你嘴里那个鬼外子,又该如何?”
李府上下虽不苛待一众下人,却是治下极严。这些婢子们稍有差池,便予膺惩。少则少食一餐,多则挨好几下鞭子。
这下别红不知是被晓舟珩呵住了,还是被李府的家规唬住了,再或是惧怕鬼外子,一愣神,低声道,“婢子愚昧,婢子错话了,求先生原谅。”
见别红一脸委屈,晓舟珩十分无奈,“不是训斥你,你在生面前不紧,若是哪个有心的人听了去,告诉二夫人,有你受的。”
别红毕竟是个姑娘,只觉得晓舟珩是为自己着想,哪里还想到其他,见晓舟珩如此来,便傻傻一笑,吐吐舌头,退了下去。
与别红这样一,晓舟珩不知为何心中堵得慌,又侧卧看了半响书,可是那书上的字像是长了刺似的,竟是一个字也看不进。虽是到了午时,晓舟珩全无胃口,也不见别红传膳,于是便起身去里屋的青竹书架上取了新的纸笔,摊铺于案,沉声唤道,“别红,磨墨。”
连唤几声都不见别红人影,此时雨早已停,太阳稍微驱走些阴云,晓舟珩正欲起身去寻人,门却自己推开了一条缝。
来人竟是才分别不久的楼北吟,方才那人才与自己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却是让晓舟珩惊怖不已:他手指一挑,指向匾于书斋后墙上的一行大字——“绝艳先生,妄言了,在下的是那几字。”
此刻只见楼北吟探了探头,笑盈盈道:“可是在下扰绝艳先生了。”
“不敢,楼大人与吕大人负衡据鼎,怎会有扰一。”晓舟珩连忙边起身边将手中书稿掖了掖,却还是被楼北吟眼尖地盯着了,于是向前几步探头道:“先生在写些甚么?”
瞧着我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楼北吟愈走愈近,晓舟珩毫无躲闪,直直迎上那人目光,浅笑道:“征鸿甚游思万愁。”
也不知是不是晓舟珩的笑过于突兀,还是那一句词让来者想到了甚么,楼北吟果真脚下一顿,道:“绝艳先生是在考在下学问么?”
晓舟珩摇头:“岂敢,楼大人方才生偶然想到这一句,总是觉得这‘思万愁’不似那么恰当。”
“如此,‘思’似乎用得确实有些不妥,有待斟酌,在下斗胆换成啼字,不知如何?”还不待晓舟珩应声,只听楼北吟又道,“方才与先生道那鬼外子之案,不知先生还有没有兴趣听?”
晓舟珩道:“自然是有兴趣,楼大人这次的镇江杨府案更为不堪?”
“是了。”楼北吟将手背在后面,垂着头,自顾自在房内踱步起来,“在下初入刑部之时在刑部尚书玉笙寒玉大人身边帮衬过一段时间,所以知晓几十年那些案子是真真发生过,且比坊间传更甚。”
“如何?”晓舟珩下意识问了出来,楼北吟停下脚步,侧过头来直勾勾盯着自己,那表情甚是扭曲——眉头堆积着阴霾,眼底泛着不明的悲怆,双袖下握成拳的手微微泛青,人身止不住的颤栗,一瞬间氛围甚是诡异,晓舟珩悚然一惊,自觉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两人就这么以奇怪的状态伫立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终于,还是楼北吟开了口,声音喑哑干涩,“始于常州安氏全家,舌头被割去;松江卞氏全家,十指皆失;常州吴氏,全家上下十余口皆被钉于插满刀片的树上;嘉兴刘氏全族绑于艳阳下活活灼烧致死……绝艳先生可是想到了甚么?”
在鬼节听到这些,晓舟珩虚汗淋淋,当下就想朗声诵读一遍金刚经,再去寺里求一发平安符;见楼北吟突然发问,晓舟珩只得道,“这些可不都是阴曹地府的受刑之法?”
“是了,看来那些鬼外子把自己当成阎王要行天道之能。”楼北吟一顿,眼睛在晓舟珩汗津津的脸上荡了几个来回,不等晓舟珩应声,趋近晓舟珩几步,接着道,“常州安府安通泽安老爷,以贩卖丝绸发家,可谓富甲一方,瑞和三年安府发生惨案,后经官府调查后得知,那安老爷以次充好招摇行骗。再松江卞府卞筝卞老爷,瑞和三年年末,卞府发生惨案,后来得知早些年,卞老爷将民女哄骗至卞府嫁于他那有残疾的二儿子……”
“绝艳先生,你他们这些人为何要遭此惨戮?”楼北吟愈愈是激动,泪水迸出了眼窝,双手剧烈地抖动着,他拍了拍案几,又摁了摁自己的胸口,哑声道,“造孽啊造孽,官府无能,我朝无能,这么多年过去,冤魂仍在,我们这些官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晓舟珩一面心惧这血淋淋的案件,一方面却又觉得那行凶者替天行道的理由着实勉强,那些死去之人并非大奸大恶之人,怎么样也不能将全家上下虐杀致死;再者,他也讶于楼北吟高亢的情绪,瞬间觉得面前这位逸群之才迂得很,那几十年前案子发生时,楼北吟不过一介稚子,那时的他又能做甚么?
想到此,晓舟珩隐约觉得楼北吟还是影射了整日无所事事的自己,顿时五味杂陈:“楼大人想法确实独到。可是为何要与生这些?”
楼北吟见晓舟珩有几分疑惑,便用袖子揩去眼泪,嘴角一扬,道:“见笑了,绝艳先生可是觉得在下这些有些唐突?来也不怕先生笑话,只是身边也没有个同龄的,都是些朽木疙瘩老头子,有时连个话的伴儿也没有,实在是闷得慌。在下几年前有幸拜读过绝艳先生的双别赋,堪为写就素缣三百匹,在下真真自惭形秽。”
“楼大人过誉,这厢是折煞生了。”晓舟珩心下一惊,那双别赋是自己赴京之前与好友,亦为“金陵三杰”之一的尹旧楚分别之日所作,情投意忺,字字珠玉,虽并非坊间流传最胜的一篇,却是晓舟珩自己最满意的一篇。
“在下只觉得你我是意气相投,许久之前便想与绝艳先生结交为友了。”
这番话楼北吟得滴水不漏,拿捏得恰到好处,让晓舟珩燃起一股亲近之意。
楼北吟虽不是同道中人,却生得一张会话的嘴。
“是生多虑,给楼大人赔罪了。”
“你这些做甚么,你唤我蒙雪便是,大人大人叫着十分生分。”楼北吟一歪头,道,“你如何?”
“生字恕汀。”
“恕己之岸,往渚还汀。”
“旷若发蒙,雪泥鸿爪。”
二人有默契般相视一笑。
这时,门后又探出个脑袋,传来困倦之音,“先生,别红刚睡着了,现在给您传膳吗?”别红一探头过来,瞧见了楼北吟,一怔,惊喜道:“楼大人!楼大人要与先生一同用膳吗?”
楼北吟微微一笑:“好,不知恕汀意下如何?”
“自然荣幸至极。”
见是两人用餐,别红便引二人去了不远处的一间名为“以衎居”的雅舍水榭,二人有默契似的没有再提扰人兴的“鬼外子”之事,反而不顾身份,就像两个同龄好友一般攀今掉古,好几次晓舟珩都不由得感叹这状元郎真是翘楚之辈,不仅长得好看,谈吐不凡,举手投足之间写满了风雅,全然一点架子都没有,一顿下来直直将晓舟珩捧到天上去。
一个时辰已逝,楼北吟借与吕大人谈事之由先行离开。晓舟珩与楼北吟道别后,只见一个婢子来传话,二十姐陇莎有些害凉,不知何时染了风寒,下午的课是不能去了。晓舟珩关切地问了几句,又想到今日是十五鬼节,晚上一众女眷还要去祭祖,且自己几日后要赴的一约,于是便由那婢子传个话给其余两位少爷,休沐几日。
晓舟珩交代完毕后,正欲回房,经过那柏树之时,抬眼便见不远处李韫纬与一府上名叫丹惕的侍卫立于长廊间,晓舟珩知晓那侍卫是个十五少爷李韫纬身边的异族喑人。只见丹惕飞快在李韫纬面前比划了两下,脸色涨红,因不能言语,嗓子里发出呜呜声响,丹惕似乎是注意到了身后的晓舟珩,即刻间便止住了声,手迅速撤了回,弓腰退了下去,见状,晓舟珩连忙施礼道:“失礼了,生不是有意扰十五少爷,望少爷切勿怪罪。”
“无碍,绝艳先生不必这样客气。”李韫纬倒不觉得如何,又道,“今日未能听上先生讲学,有诺不允,是我要向先生赔罪才是。”
“不敢,少爷想哪日听,生讲与少爷便是。”
李韫纬点点头,道,“近日是不成了,你也是知道的,我八哥回来了,我六哥不在自然是我要挑起这担子。”李韫纬一顿,“八哥真是辛苦得紧,回这一趟家真真不易,光是骑马也不乘轿,方才丹惕也了呢。”
“丹惕?”
“是了,他刚就与我这些。”李韫纬盯着晓舟珩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过没甚么要紧的,他我八哥手腕有伤。”
作者有话要:晓舟珩,字恕汀;楼北吟,字蒙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