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也许是真的太过疲惫,沈骞翮睡至日上三竿才醒,梦中见那人背对自己,落落羽蓝长衫,盈盈阔水袖,立于通天金虎浑仪一侧,正如二人初次相遇那般。
可待那人转过身时,却浮现了公良昃的脸。
然而事实确实如此,公良昃正身着便服,坐于房内桌边,似在写着甚么。
沈骞翮起了身,披上衣物,坐到公良昃一则:“你做甚么呢?”
“沈大人起了?可否要唤人洗漱用餐。”公良昃收笔抬首,望向沈骞翮之时不由一愣——沈骞翮还未束发,甚白的面容上带着一抹嫣红,尽显不凡的冶容艳色。
比起公良昃的失神,沈骞翮似乎对他正在翻查的卷目更有兴趣:“待会儿罢,你先告诉我你在做甚么。”
“ 卑职要来了杨埭山名下两间书画行的账目,以及税单,再按照昨日玉知府的名单一对,发现了一些。”
“哦?来听听。”沈骞翮拿过搁在桌上的杯,见其中还有茶水,便呷了一口。公良昃方想提醒那水已被自己喝过,可惜赶不上沈骞翮眼疾手快,只好由他去了。
“其一,自然是对不上,想必是在别处或是那晚教歹人拿了去。卑职今早去问了镇江驿站的管事,得知杨埭山在数天前委托过驿站寄送,像是信之类,但愿是账目,送往何处寄与谁,卑职已经派人在查。其二,昨日玉知府五门十八宗无一承认此事,想必可能还是个人恩怨多些,而非帮派之争斗。”公良昃一顿,见沈骞翮正盯着自己认真在听,心下一动,接着道,“其三,通过交易,卑职加了几个人名到玉知府的名单上,同时也划去几个。”
沈骞翮看着公良昃得一板一眼,忽就想起年幼上私塾时的那个夫子,哪怕蝇子落在脸上,也是这般正言厉色,不由笑道:“公良,看你如此,我倒觉得你有几分去大理寺或是刑部任职的天赋,当个殿前司太过可惜。”
“卑职并非是有天赋。”公良昃脸上依旧没甚么表情,“这些都是为你学,自定跟你左右,我便做好了要与你并肩的算。”
沈骞翮不禁动容,自己毕竟也是凡夫俗子,哪能听到这些后还是装聋作哑?因而只好垂下眼去,无奈笑道:“可我已色衰,名声又这样差;你尚年轻,终归还是耽误你。”
“你风华不减。”公良昃斩钉截铁,“远翥在我眼中,一生都如初见般好看,现在是,以后是,在我这里不会变。”
沈骞翮心下一惊,却也有些啼笑皆非:“知晏,你还,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可踏破红尘,义无反顾。”
“我理会得。”公良昃肯首,“但我可以。”
“不是你。”沈骞翮摇摇头,“我是我自己。”
公良昃语气分外肯定执着,似乎笃定沈骞翮终究会接受自己:“我等你,几年都等得。”
沈骞翮似乎是在退让,不过还是摇头,可嘴笑意更深:“真是个傻孩子。”
公良昃记得很清,初次见沈骞翮是在京城大殿,那时先皇尚在位,自己不过龆年,随父亲殿前都指挥使公良威入宫。
公良威要上朝,便将公良昃放在他姑母公良娇那处陪与他同岁的公主玩耍,这名公主便是后来的灼若郡主。
头次进到这红瓦高墙中来的公良昃既不想陪姑母话,也不想理公主,只好趁人不注意偷偷跑了出去,恰好早朝方散,公良昃便挤入百官之中寻找父亲。人头攒动间,老远便见公良威正与一人正在谈笑风生。
公良昃喊道:“爹爹!”
“昃儿。”公良威转过身,连忙过来牵他的手,“不是让你呆在姑母那里么,不听话。来见过沈大人。”
就这样,毫无防备间,公良昃见到了处在弱冠之年的沈骞翮。
“这就是贵公子?好生精神。”沈骞翮弯下腰,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垂发,“在下沈骞翮,是你爹爹的挚友。“
那时方入仕途的沈骞翮,秀若春山,也是如今日这般笑着。
也许是命运使然,那日不仅是自己与沈骞翮初见,亦为沈骞翮与苍其尘初见。
公良昃心下道:自己也没输,还是比姓苍的早了一步,虽教那人占去十几年,但自己用今后数十年陪他,也划算得紧。
沈骞翮不知为何公良昃突然闷不作声,方想换个坐姿,却哪知公良昃探过头来,沈骞翮来不及躲闪,只觉面上一热,竟教他亲去一口。
“公良昃!”沈骞翮一时间羞恼难抑,耳热心跳,竟不知他会如此大胆。
“沈大人,方才关于杨埭山卑职还未讲完,来看这些。”公良昃收放自如,继续沉着一张脸,顺势递上一本翻开的薄册。
沈骞翮自觉被调戏,也不给公良昃好脸色,哼了一声接过册子来看:“这是甚么?”
“我朝出出城入府皆需凭证,且需登记在册,这本便是虽不属杨埭山,却是他手下之人,杨府那个管家,上面显示他近几月出入松江府青浦较为频繁。虽那人竭力改变字体,但卑职以为是一人。”
“杨管家可是松江人氏?”
“非也,我朝近几年赌博之风盛行,而起初源头便是在松江。”公良昃道,“况且二十年前鬼外子不是灭过松江卞氏么?若杨埭山原本是松江人士,那搬走后不久卞府就遭灭门,卑职总觉得……”
“先不旧案。”沈骞翮似不愿让公良昃提鬼外子一事,“所以你怀疑……杨埭山开设赌场?可是我之前查过,那边所有赌场并非杨埭山所开,且那些人与他也毫无干系。”
“若是揞花楼呢?”
“公良!此话怎可乱!”沈骞翮惊异,传闻中揞花楼是我朝最大的地下赌场,对此沈骞翮也只是泛泛听来,若是杨埭山是传闻中揞花楼的庄家,那性质完全不同……
不过沈骞翮却是知晓朝中一人对此分外熟悉。
“不仅如此,沈大人且看这名单。”
沈骞翮发现两个熟悉人名,“姜恻?李韫奕?为何添了他们名字进去?”
“虽然他们均只买过一样物什,可时间点有些巧合,俱为五年前,况且江宁府金陵尹氏的类目可要比杨埭山此处的多多了,怎就要来他这处买?”
沈骞翮眼皮一跳,在朝中他自然与姜恻之父姜涂与李韫奕之父李闫卿过交道,虽不知姜恻如何,但是李韫奕……莫非他知晓了五年前那事?若是如此,那杨府灭门的背后隐情更是耐人寻味了。况且他们二人名字同时在此,会是巧合么?
“你切莫看他们。”沈骞翮嗔了一声,“可真真都是人物。”
“所以综上所述,卑职以为,这杨埭山很有可能卖的不是货物……而是情报。”
沈骞翮自然认同:“看来你我要去松江一趟了。”
二人立即洗漱收拾,待食过午食,又与玉如轶交代:他若是查清了楼北吟或是杨诘的身份,一定要告知自己。
言罢,二人便启程去往了松江的青浦城。不过这次与先前来镇江不同,他们不想让旁人知晓他们去了松江,尤其是松江知府江淮及其党羽。
若杨埭山真的开了地下赌场,只怕没有江淮一档人的允诺,也是寸步难行。何况沈骞翮从未与江淮过交道,不知对方是敌是友。
若是提前通报了,只怕到时候将自己与公良昃吞了连一个子都不剩。正当沈骞翮如此思量着,只听公良昃道:“我认得江大人家的二公子与公子,可帮上忙。”
见沈骞翮一脸不可思议,公良昃又道:“家兄曾在京东路转运使司任职,那两人曾是卑职年幼玩伴,他们不曾入仕途,信得过。”
听公良昃这样,沈骞翮略一思忖,忽而哈哈大笑起来:“二公子江如奂和公子江如里莫非就是当年拆了苍其尘宝贝的那两个?”
公良昃一扯嘴角,点了点头。
江如奂与江如里一直都是江淮的心病,二人无心学业,整日惹是生非,幼年入宫偷偷潜入司天台,卸了浑仪的六合与三辰后被司天监苍其尘逮了个正着。后来好一段时间,这段糗事都是江如奂与江如里炫耀的资本,他们眉飞色舞地讲苍其尘的脸如何从雪白色变成猪肝色,又如何提溜着他们出了宫。
公良昃向来坚信一点:情敌的敌人,自然就是我之挚友。从那时起,公良昃就觉得那两人可靠极了。
又是不分昼夜的赶路,二人赶到了青浦城,老远便见到了浑身脂粉,尽显骄奢的江二公子江如奂。
江如奂轻车熟路引了两人去了青浦最热闹的一家酒楼,寻了一个包厢,待几人坐定,一挥手便要了□□个好酒好菜。
“江兄,怎么不见令弟?”
“舍弟整日在金陵待着,哪儿能记得还有个兄长呢?”江如奂笑着为两位斟上酒,眼神却在沈骞翮那处一逗,道,“江某三生有幸,竟是不知今日能见到沈大人。”
“不敢。”沈骞翮笑道,“江二公子也是不凡,这次青浦之行还要多麻烦江二公子,多有叨扰。”
“沈大人言重,能被美人叨扰,江某情愿之极。”
公良昃干咳一声,脸上竟渐起红晕:“江涉岭。”
江如奂自然知晓公良昃是有些羞了,心下就是想逗逗他,又道:“以前知晏整日与我讲沈大人品貌如何,气象如何,我之前还不明白他当年所谓为沈大人回京是为何,现在若换做是我,我也愿为绝色早早归矣。”
眼看江如奂嘴里越来越没谱,公良昃桌下狠狠踢了那人一脚:“江涉岭!”
“诶呦,好罢好罢,我不多嘴了。”江如奂往后一躲,大笑一声,“你们想在青浦玩儿些甚么?逛些甚么,只管与我来。”
“江公子笑了,来松江自然是以赌为上。”
江如奂心下一惊,这沈大人还真是不遮自己心性,忙道:“自然自然,是我愚了,你们可真是找对地方了!这好几个场子我都熟悉,你们要从东面……”
“自然是要去一些京城没有的地方。”沈骞翮笑道,“江公子想必与我乃同道中人。”
江如奂心叹这沈骞翮果真如传闻中一般逾闲荡检,公良昃怎么还甘愿陪他胡闹。
“果然沈大人也是为了鹧鸪殿而来。”江如奂道,“不瞒二位,我也才半月前才混进去的。”
沈骞翮自然是没听过这样一处,能让江二公子用上“混”此字,虽不是揞花楼,但一定也是甚么要紧去处,以此为突破口,亦不是不可。
几人用过餐后,江如奂又替他们找了一家上好客栈,并答应明日带他们进鹧鸪殿。
又是晚些时候,沈骞翮有些积食,便让公良昃去买些山楂糕与自己来,自己则留在客栈里研究文书。谁知出去甚久的公良昃却是阴着脸回来,并告诉沈骞翮了一个五雷轰顶的消息——
金陵文人暴动了。
沈骞翮手一抖,茶盅应声而落。
作者有话要:江如奂,字涉岭,江如里(于第六章,第七章,第十六章出场)之兄。
松江知府江淮于第六章,第十六章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