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所谓拣得乱山环处,钓一潭澄碧。卖鱼沽酒醉还醒,心事付横笛。这番看来,若是得了空闲,潺湲垂钓,鲜鱼配酒,还真是神仙日子。
方才的药铺之行结了后,为了验证李终南的第二个猜想,稍微缓过神后的李晓二人紧接着去了鱼市。
天宁的鱼市紧挨着江岸渡口,渔人们将清上来的鱼就那么搁在自家船边上的桶里。来往的人,若是有看上的了,就教船家将手伸进桶里一捉鱼尾,把尚在欢跳的活鱼那么倒提起来,随意将鱼一摔,这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走了。
若要分成块的,那就是须臾间手起刀落,一除鱼鳞的事,渔夫们各个都是老手,丝毫不拖泥带水。
其实晓舟珩是不想踏入这鲜鱼市的,毕竟他曾与死人呆过,自觉腐尸的味道与鱼腥总有那么几分相似,待气味迫近,他脚步就有些像踩棉花了。
“恕汀,地上泥泞甚多,我自己过去问几句好,你在树荫下等等我。”李终南伸手抚了一把晓舟珩后颈,又轻轻在他唇瓣上落下一吻,这厢便进到熙攘人群中去了。
晓舟珩望着李终南跻身到人群前端,逮着一个渔夫就攀谈起来。二人时而大笑,时而声议论,李终南也不顾来往村妇农夫的接踵摩肩,随意将袖边那么挽上一挽后,就将手伸进满是鱼垢的桶里摸索起来,此番模样少了在自己面前或是在李府中的那份内敛,反而更多的则是不拘规检。
只有这样的李终南,晓舟珩才能窥见他身上的那份江湖带给他的烙印,让他即便身着不菲衣衫也不会显得扦格难通。
“想甚么呢?”
晓舟珩见李终南回了来,手上拿着是用油纸包着的鱼干。李终南怕晓舟珩不适,就离了他远点:“你知道为何此处还卖鱼干么?答案显而易见,不是完整且鲜的鱼,客人是不会买的。”
“这鱼块的前身,难不成……难不成是陶白钱庄前院水池里的?”
“然也。”李终南盯着那干瘪的鱼块道,“按理,鲤鱼肉涩且腥,难以下咽,不可食用,但毕竟如今……唉,还是有人愿意买的。据那位大哥 ,这些残缺鲤鱼皆是陆陆续续从两月前就进入鱼市里了。”
“两月之前,七月伊始,这时间……”晓舟珩与李终南似乎同时想起了一件事,那件七月十四夜里发生的惨剧。
但他们谁也没出口。
二人突然都有了自己的那份想法,一时间谁都不曾接下去了。
就在二人将要陷入喘不过气的那种气氛之时,晓舟珩突然转了话题,与之前想到的那一茬毫不相干:“终南,你之前……是不是也有些艰难?”
“离了师门自然是没有甚么钱的,除过当个散医,便是做些活计。”李终南笑笑,似在讲他人之事,“恕汀是好奇我怎会懂些庖屋之类的事来?自五年前起,就只有我一人了,举炊之事自然要会。”
“你离开偃月门*之后,就一直一人?”
“是一人。”李终南看着晓舟珩,“不过现在多了你,就不是一人了。”
晓舟珩心尖一绷,立即牵过李终南摸过鱼的那只手:“以后也有我。”
“自然,以后都是我们。”李终南垂眼一扫晓舟珩握住自己的手,眼中星星点点的笑却是再也忍不住了,“怎么,现在就受得住鱼腥味了?”
晓舟珩面上一红:“自然……自然不是!”
“好罢好罢,待我去洗了手再给你牵,好不好,你也洗洗来。”李终南拉了晓舟珩到井边,将方才买来的鱼干给了窝在街角的乞儿后,反过头来执了瓢就要清洗二人握住的手,可惜晓舟珩似乎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只见他低着头看水,不知何意。
李终南扬扬眉:“怎么,恕汀还舍不得松手了?”
人山人海里,茫茫尘世中,晓舟珩就这么一直牵着李终南的手,他对旁人诧异的神色置若罔闻,此刻的他隔绝了除过李终南以外的任何人与事。
见晓舟珩不搭腔,李终南索性也不强求他,直接将水就这么淋上去,自己反手握住晓舟珩的手,替他洗了起来。
“其实,鱼肉若是处理好了并无异味的,若是加酒、秋油蒸之后,再加纤纷、蛋清,起油锅煎之,也是极妙的。若是嫌弃油腻,亦可将鱼斩为块,腌而干之,冬入酒糟,夏日取之食之,也别具风味。”
“恕汀想试试么,我做给你吃。”李终南微露一笑,“你受不住鱼腥,我还会别的。若都没有你中意的,若不是甚么稀奇菜品的话,宽限我两日,我自会学来。”
李终南一顿,双眸一弯:“若恕汀是真要吃甚么新奇样式的,那就再多给我一日……”
一鞭残照里,李终南后来又了甚么,晓舟珩完全不曾入耳去。
其实在李终南与卖鱼羹人那样自然而然地搭上话时,晓舟珩便想好好问他,不在李府的这些时日里,到底经历了甚么。
他那样一笔带过的话,让晓舟珩好是心疼,这让自己胸腔内须臾间便裂开了一条细缝,而随之爬出的则是连自己都道不明的恻隐——他身为世家公子,堂堂李府嫡出长子,若能如此通晓世故人情,那他在外游历的几年里,必定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待这些事情结束后,自己定要选一处渺无人烟之地与他隐居了去,守住自己与他的一方天地里,与他笑拈芳草,聊对捧觞,相携百年,共乘一舸,看尽灯火神洲。
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他体会到那份致命的孤独了。
晓舟珩回过神来之时,李终南正用帕子逐个擦拭着晓舟珩的手指。李终南垂着首,光线这么随意地漫下来,使得他长睫遮住的阴影分外明显,只听他嘴中还-正-念-着甚么:“……毕竟是秋日,你本身就有旧疾,可不能让寒气近你的身,骨头痛起来是要命的……”
“嗯。”晓舟珩应了一声,手指一动,随即就与李终南的十指相扣住。晓舟珩微微仰头,看着眼前人的淡淡玉容与翩翩侠骨,在自然地接住了李终南眼中的欣忭后,晓舟珩就这样将他拉着与自己近了些;这厢便仓促地噙了他的唇,松了与他握着的手,双掌游移至李终南耳后,与他亲吻。
所以晓舟珩啊,这样好的李终南,以后千万可不能再让容他一人这般在人海沉沉浮浮了。
他是知我意的洞府神仙,我是感君怜的人间绝艳,情共日往意绸缪,只须问天。
随后,二人借着从画屏那处要来的住址,去寻摔断腿的那两个厮,一人名章豹,一人唤赵虎。这二人都住在天宁城中的田子巷住着。
二人之前都不曾来过常州,自然对此处不太熟悉,好不容易寻到了田子巷,这厢便在巷头的一处露天的摊子上落座,要了几样食后顺带休息。待摊主将食物端上,李终南问道:“可否向店家听一人?”
“使得使得,公子想问甚么。”
“这巷子里可有两位大哥,章豹与赵虎。”
还不待李终南将话讲完,只听那头哐当一声,见一拄拐黑面汉子将面前桌子掀了去,虽是喘着粗气,但并未言语,只是分外戒备地望着李晓二人。
那摊主一愣,随即不假思索道:“那位就是……章豹了。”
此番强梁作派,李晓二人更疑他有鬼。待章豹身型微微一挪,李终南一个起身就去捉他,哪知汉子虽是伤了腿,但行动还是颇为敏捷,虚晃一下躲了去,旋即一躺身,连拐也弃了,一连了几个滚,抓着街边的枯藤上爬,竟就这样翻墙逃了。
在周遭众人嘈杂声中,李终南没有追,因为他已是看清了他想看到的,晓舟珩亦然——那章豹被灼烧烂掉的肌肤。
晓舟珩沉吟片刻,声音低了好些:“我倒是有一种猜想,摔断的腿伤会不会是在掩盖炸伤?”
听他有了此言,李终南眼眸一垂:“为了替祝离忧瞒着夜夜在前院水池做的那些事?”
“是了,祝离忧炸山一事,其实对于琋甫来知晓与否都没并非是那样重要,毕竟横竖对他而言皆为一举两得之事,他可将厮断腿之事归咎于庄上厄事,又让穆王见证了山崩后,顺势就委身于他了。即便穆王查下来也毫无破绽——毕竟鱼确实死了,花也败了,厮的腿确实也断了。再加上那个道人,穆王自然也能信个七八分。”
晓舟珩在那些话的时候,手心滲着汗,心下叨念这又是无日不风波里的一遭,模糊中有甚么魍魉拦在自己与李终南面前,不得让他们尝鼎一脔。
“以你之见,是祝离忧自知身患绝症,时日无多之下,甘愿帮佩芷达成他的目的,即便穆王多疑,查出这些皆是祝离忧搞鬼,佩芷也可推脱并不知情。”李终南面色也是难看起来,“所以,祝离忧与渺渺姑娘之死,真的像你先前所谓,乃是绠短汲深下的巧合?”
“错了,终南。”秋云漠漠间,风从耳际扫过,晓舟珩只觉凉意浸尽了衣衿,“你我先前都想错了,其实祝离忧还是有要杀之人。”
作者有话要:偃月门:江山玉医李贤槻所在的门派(他从就被李闫卿送了去,初次于第四章提到)。具体详见拙作《青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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