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炙热, 在沃尔什王都的一处树荫下，白?袍女子俯身，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凑到了莱芙耳边：

    “……骑士姐也长了一副好欺负的样子，所以那?位大公主?, 才会出?您和她的妹妹相像的话。这也怪不得?她, 毕竟，我见到骑士姐的时候, 也忍不住想做坏姐姐呢……”

    “但是即便那?三个姑娘没有撒谎，她们也不可能是在场者，消息来源，只不过是道听途而已?。既然是道听途，那?就未必可信……”莱芙之前看过希尔顿写给娜提雅维达的信, 对于萨布丽娜公主?为了救出?艾莉西娅公主?而身负重?伤的细节记忆犹新?，对于身后魔龙一口一个的“坏姐姐”，便忍不住要反驳。

    “如果?, 她们的确切无?疑呢？”娜提雅维达的笑意尚未收敛，靠得?离莱芙更近了，“骑士姐为什么对于这种可能性如此排斥呢……您似乎, 在还没有见面?的时候, 就对萨布丽娜公主?产生了一些好感, 我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即便是真的，那?也只是部分的真相。”莱芙侧过脸，“我的想法没有丝毫改变，该做的事还是会做。让艾莉西娅公主?回到萨布丽娜公主?身边, 就算是被……比起放在一个会嗜杀的怪物身边，总要好一些的。”

    由?于娜提雅维达在她身边, 莱芙的半边身体几乎都僵硬了。她强作?镇定地往前走了一步，接着?转过身来，看向了娜提雅维达。

    让莱芙没有想到的是，娜提雅维达居然避开了她的目光，甚至举起了手?中的帕子，遮住了半边脸。如果?不是她对于魔龙的真面?目有所了解，甚至会觉得?她生性羞涩腼腆。

    “这样啊，”娜提雅维达站直了身体，手?里捏着?帕子，走到了公馆门口，远远传来一句，“我想您得?也是。”

    “主?人，您在出?汗，脸红，难道是在……”在娜提雅维达走后，麦德拉在莱芙的耳边冒出?头来，语气有些迫切，“羞涩吗？”

    “我不仅出?汗，脸红，而且脑子空白?，胃部抽搐。”莱芙冷静地，“血液从身体的其余部位流向四肢，随时准备着?发动攻击或者逃命——我想，这只是一种遇见危险之后自然而然产生的生理变化而已?。”

    “这是什么意思？”麦德拉，“主?人开始奇怪的话，让我听不懂了。”

    “我刚刚才意识到，之前试着?用砍刀砍龙，居然没有把刀砍破，这实在不是能用运气解释的现象。”莱芙看着?自己的刀鞘，“而只能证明，她没有表现出?真正的实力。”

    “魔龙给了您很厉害的武器，还对您十分地……谦让。”麦德拉的话几乎像是从牙齿里挤出?来的一样，“照我的理解，这难道不是一种友善吗？”

    莱芙将麦德拉抓在手?心里，盘玩似地扯了几下脸，直到后者龇牙咧嘴才停下。

    麦德拉自从昨日在娜提雅维达那?儿吃撑了回来，又被莱芙放在杯盖上训了一顿之后，便产生了一些变化。在莱芙看来，瞧起来顺眼?多了，话也中听多了。这让莱芙在欣慰之余，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不适感，但总的来，还是欣慰占了上风。

    莱芙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麦德拉似乎站在了魔龙的一方？不过她接着?又想，麦德拉即便只是一个浆果?，也是一个有思维的浆果?，一个有思维的浆果?的喜恶恐怕也和人类的一样复杂，是不容易-被-干涉的，于是便没有提。

    “所谓友善，是在朋友之间才能产生的。想要成为朋友，需要实力相当，至少不能差距太多。否则要么是高的一方不停付出?，或是低的一方伪装成能负担起超出?上限的东西。总之，不平等的关系，不能维持长久。”莱芙，“成为对手?的要求，与成为朋友的要求也是相同的。总是一方赢，另一方没有一点胜的可能，这不叫对手?。”

    停了一会儿，又：“在某些时候，我确实忍不住会想，该不该杀她？注定的对手?，有没有可能成为我的朋友？我以为，选择权在我的手?里。而事实是，她没有尽全力，便让我无?可招架了。我以为我有的选择，实际上我根本没有选择。还不是她想怎么对待我，就怎么对待我；她愿意逗着?我玩的时候，便缠着?我，她对我失去兴趣的时候，便随时可以抛下我离开……”

    “奇怪，这么下去居然有些哀怨了。”莱芙柱着?刀，仰头望向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脸上闪过一瞬的黯然，“我的意思是，我一开始预估的差距，就偏差了不止一点点。”

    “所以……”麦德拉心翼翼地问，“您是在……失落吗？”

    “恰恰相反，认清现实反而让我更加平静了，总好过一直被蒙在鼓里。”莱芙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抬起步子朝着?公馆的方向走，坚定地，“因为龙就在那?个地方，她生来，就是要被我征服的……”

    麦德拉停在莱芙的肩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然后朝着?街角看了一眼?。

    莱芙并不知道，书摊的主?人没有走远。

    在从她的视野消失之后，三个姑娘变成了黑猫身上的三个猫虱，老妇人站在街角，在莱芙回到进了公馆门口之前，都没有离开。

    “老伙计，”老妇人抚摸着?黑猫光滑的毛皮，“果?然没有算错，看来这笔生意，今后还有得?是做头——你是不是？”

    黑猫张开了嘴，了一个哈欠，困倦地叫了一声?，接着?耷拉下眼?皮。

    --

    三日后的上午，在埃尔维斯国沃尔什王都北端，恶名昭彰的丹塞沙漠边沿地带。

    此时天气晴朗，空气干燥，天空中没有半片云彩，然而原本应该能一眼?望到边际的平坦沙漠上，却像是起了一层雾气一般，模模糊糊的，百尺之外光景已?经丝毫看不分明了。

    绘有宝剑和玫瑰花枝的旗帜在干燥的风中飞扬，空气中细的沙粒和粉尘将旗面?原本鲜亮的色泽侵染得?暗淡了几分。

    希尔顿团长在骑士团的最前列，在他身旁是同样骑着?马的萨布丽娜公主?。

    “请务必将艾莉西娅救出?来，哪怕为此献出?你们的生命。”萨布丽娜公主?，“如果?真有不幸发生，我会给出?丰厚的抚恤金，确保遗属后半生生活优沃，无?所忧心。”

    “但无?论结果?如何，作?为对于北部人友谊的回报，我以埃尔维斯国王储的名义发誓，在我正式即位称王之后，会放松对圣殿来使的诫令，并允许神官来此宣扬教?义，设立教?区——虽然我不觉得?我的百姓肯抛弃他们原有的信仰。”

    着?，望向了希尔顿身后的骑士们：“希望你们此行能答成目标，也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们的躯体完整，并且仍然还活着?——骑士们。”

    萨布丽娜公主?的话语带着?南部人的特有的腔调，给人一种黏稠而软糯的感觉。虽然在整片德亚大陆上，语言基本相通，然而各地的话语中总会微妙着?携带着?各地不同的价值观念。如果?不是在这几日，骑士团成员们与不少南部人过交道，很容易便会将萨布丽娜公主?一些言辞——比如她在提及“遗属”的那?个句子里的时态便暗示了她认为这是必然的结果?——理解成故意的冒犯。

    在又与希尔顿交谈了几句之后，萨布丽娜公主?便带着?下属离开了。

    希尔顿回头，用目光清点了一遍人数。

    五十名骑士和一个女使官，都和希尔顿一样，戴着?将头发和口鼻遮掩起来的面?罩。

    埃尔维斯国境线内，靠近海岸线的陆地有大片的雨林和草场，内陆部分则多为沙漠。然而由?于雨林和草场和德亚大陆南面?的两片大陆过于接近，少有人敢冒着?与偷渡来的魔物遭遇的风险居住其中。因此包括王都在内的大部分城镇，都坐落于内陆沙漠之中的绿洲。

    此种面?罩是当地人在应对沙尘天气时必备的，同时也可以用于遮挡白?日里过于强烈的阳光。原本骑士团中的许多人都想要靠着?南部得?天独厚的阳光来“保养”皮肤，但是很快发现，在将皮肤养出?黝黑迷人的色泽之前，晒伤和皮肤病会先到一步。

    面?罩戴上之后，便只露出?一双眼?睛，刚过去下半夜一直在赶路，然而骑士们的眼?中却没有半分疲惫。

    就在昨日之前，骑士们还如初来南域的观光客一般，从不离嘴的两个话题：一是南部姑娘，二是各种异教?色彩的奇闻异谈，奇人诡术。这个整日穿戴着?奇装异服，那?个购买了一堆奇怪的乐器和手?工艺品，剩下的几个去同来自丛林的热情姑娘们学习语言……希尔顿甚至一度疑心，觉得?这些子个个都准备好了抛下骑士袍，要赶着?去做异教?徒的女婿。

    然而，此刻骑士们此刻都紧闭了嘴，静穆地骑于马上，只需要他一声?号令，便可义无?反顾地拼上性命。

    “这片土地，我们是第一次涉足。对于那?个神秘的怪物，我们没有充足的了解。我们所行之事，皆是出?于圣殿的意志——这是我们唯一的倚仗，天主?会站在我们一侧，我们只需要做到我们能做到的一切。现在——”希尔顿皱了皱面?罩下因对风沙过敏而发红的鼻头，转身向前，从鞘中抽出?了重?剑，指向了前方，“出?发吧。”

    在希尔顿身后半个马身处的是兰斯，莱芙与娜提雅维达则在骑士队伍在最后端。

    “娜提雅维达大人，”莱芙望向身旁的马上一脸坦然的魔龙，这一回后者并没有执意要和她同乘一匹马，“我总觉得?，您见多识广，不定知道得?更多一些。”

    “这倒并没有，此地的风沙会损伤我的皮肤。虽然我有必须从这儿拿走的东西，但是之前并没有来过这儿。”娜提雅维达抬起手?来，将原本就遮得?严严实实的面?罩，又往上拉了拉，“不过有些事，知道了或许还会有害，或许还是不知道的好。”

    --

    骑士们趋马，从沙漠的边沿进入。

    细的沙尘颗粒分布在空气中。尘雾逐渐浓郁起来，在原本干燥的沙漠之中，居然产生了一股长久的阴雨天气才会引起的霉味。

    在晴朗的上午，随着?太阳往中天攀升，温度也会逐渐上升，然而在这片诡异的沙漠之中，骑士团们越往里走，光线便越是昏暗，甚至逐渐漫生出?一种不见天日的阴冷感。

    视力受到阻碍的程度越来越严重?，原本莱芙还能望见走在最前头的希尔顿和兰斯，渐渐地便发现前排的骑士们逐渐被尘雾吞噬，能看到的不过是离她最近的几个同伴，如果?不是马蹄声?并没有多少变化，她几乎要觉得?好些同伴都已?经不见了。

    由?于视线不清，队伍的前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希尔顿在队伍前头，手?里拿着?罗盘，以确保队伍的方向不出?错，不至于出?现走了老半天终于回到原地的现象。

    后头的骑士则趋马跟在前头的骑士身后。

    “快跟上！”

    “喂，你在哪儿？”

    时不时，队伍里还会传来几声?呼喝，以确保没有人脱队。

    莱芙感觉到了枣红马的焦躁不安，甚至好几回驻步不前。对于危险，许多时候动物要比人类更加敏感。莱芙心中也产生一股不安。

    马匹行进的速度逐渐同人走路的速度差不多了，莱芙见自己前面?的骑士已?经从马上下来，便也改为步行。

    “莉莉，别?怕。”莱芙一边走，一边安抚性地摸着?枣红马的鬃毛。

    枣红马似乎急于表明自己的表现并不是害怕，于是歪着?脑袋，用鼻孔冲着?主?人的脸上嗤气。

    尘雾逐渐变得?像一锅越煮越浓稠的乳白?色鱼汤，不仅将视野彻底局限在几寸的距离，而且在霉味之中，逐渐产生了一股怪异的腥臭气味。

    “咳咳……”莱芙被熏得?头晕目眩。

    一晃神之后，她既看不到同伴，也没有听到除了莉莉之外的马蹄声?。

    在浓郁的尘雾之中，她无?法辨别?方向，不知道哪个方向才离他们的目标更近，哪一个方向另他们的目标更远——自然也不知道哪一个方向离死亡更近，那?一个方向离死亡更远。

    “希尔顿团长……兰斯……咳咳……你们在哪儿？……”用手?遮掩着?口鼻子，吃力地呼吸，莱芙接着?大声?呼喊起了走在她前列的几个骑士的名字，但是没有人回应。最终，她不得?不叫起了那?个她最不想要叫的名字，“娜提雅维达……咳咳……娜提雅维达大人……您在哪儿……如果?能听到我的声?音的话，请您……”

    就在莱芙四顾茫然之时，浓郁的尘雾之中，突然出?现了一只苍白?纤瘦的手?。

    “娜提雅维达……”莱芙觉得?自己的心高高地扬起，接着?几乎又在瞬间安稳地落回了原处。

    一直没有被当着?对手?，只是被当成一个无?用而好玩的玩意、被让着?、被逗着?，这也就罢了；到了关键时刻，她居然只能向着?根本就瞧不上她的魔龙求助，这多少让莱芙觉得?可耻。

    可是她无?法否认，想到娜提雅维达就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突然间安下心来。

    ——可耻的安心，名为懦弱。

    牵着?不敢动蹄的莉莉，莱芙朝着?那?只手?的方向奔去，伸出?了自己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她”：“是你，娜提雅维达……”

    *

    作者有话要：

    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