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羊怪喽啰话之后, 牛怪喽啰又应了几声。

    两个怪物批判着人类的饮食习惯，又是惊恐又是嫌弃。它们既觉得人类吃肉粗鄙野蛮，又害怕自己成为人类的食物。曾经?它们也是人类, 自然也吃过肉。它们在做人的时候曾经?也吃过牛羊，现在却把?自己当成牛羊。

    莱芙心?中五味杂陈, 一时不知道该怎样理解这种?转变。站在人类的角度, 她似乎应当感到可怜或可笑；但如果她可怜它们或是嘲笑它们，等?于?是默认了从人类变成半人半兽的怪物是一种?堕落, 失去人类的身份是一件无可挽回的惨事?——这种?念头?正是她试图从牛姐和羊姐脑子中剥去的，总之她不应该这样认为。

    孩子们的听力不及莱芙敏锐，没有听到两个怪物的话，他们正在架锅煮东西。任凭谁在连续吃了几个月干硬无味的面包之后，都没有办法抵抗别的食物。还没等?食物下锅, 不少孩子已经?咽起了唾沫，在吃完莱芙带来的烤蔬菜和糕点之后，有人甚至捡起了生蔬菜吃。

    但唯独那些?肉, 还是没有人肯动。只有伊莱娜拿起一串烤鱼闻了闻，似乎是为了配合莱芙，她咬上?了一口。结果差点吐出来。不知是因为久未尝荤腥的肠胃一时难以适应,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看吧, 那些?怪物, 在你们眼里?是什么东西？”莱芙心?想在对于?这些?怪物的理解上?，这些?孩子恐怕还要超过她。

    这些?怪物上?头?的大人们选择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作为下一批牲口怪物是有理由的。比十?二三岁更一些?的孩子不知事?，难以管教；而成年人顽固，难以改变念头?。这些?孩子一开?始只将怪物当成了牲口, 但是在几个月后，除了伊莱娜之外, 其余孩子都对于?怪物产生了强烈的同情，甚至是认同感，这或许不能?仅仅用斯德哥尔摩效应来解释。

    “它们是魔兽。”伊莱娜的神情仿佛在：这是明摆着的，还用问吗？

    “它们是魔兽当中比较弱的一类。”一个少年补充。

    “它们是吃草的魔兽。”又一个少年，“原本是牛、羊、马变来的。”

    莱芙道：“如果它们不是魔兽呢？如果它们不是从牛、羊、马变来的呢？”

    “这是有着人类手脚，像人类一样直立的能?话的，长着牛、羊、马脑袋，生活习惯也和牛、羊、马类似的……”伊莱娜接连地报出一串形容来，“……某种?生物。”

    “最后一个问题，它们和人类比起来如何？”莱芙问。

    孩子们杂七杂八地回答了许多。

    莱芙听了一会儿?，道：“我的意思是，它们和人类，孰优孰劣？”

    孩子们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讨论起来。

    “你们这些?回答分明是将先前的答案重复了一遍，自始至终，你们回答的都只是‘差距’，”伊莱娜有些?得意，“而‘差距‘，并非等?同于?‘优劣’，我看你们似乎不懂得这两个词汇的差别——不过莱芙，你问这些?有什么用意？”

    莱芙顿了一会儿?。

    差距，并不等?于?优劣。

    “你们慢慢吃吧，明天我还会带新鲜的食材过来。”莱芙一开?口，孩子们立刻停止了进食的动作，个个正襟危坐。她只是让他们吃东西而已，但是这些?孩子们仿佛在听长官传达战前指令的士兵一样，每张脸上?都写满了严肃。莱芙颇为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我先走了。”

    她原本想着今天晚上?可以和之前一样，同孩子们睡在一个棚里?。但是现在看来，如果她真的呆在这里?，今夜这些?孩子们恐怕睡不安稳。

    她大概能?猜到，这些?孩子们就和艾莉西娅公?主一样，看过那本关于?她的罗曼史，或许对故事?中的同名角色有些?……盲目喜爱。但是看这些?孩子们的反应，似乎又不仅仅是喜爱这么简单，还有些?别的东西。他们在见?到她之后的反应，未免太大了。

    莱芙一边往回走，一边思索着。从人到半人半兽的怪物的转变，这无疑是一种?不幸，但是这种?转变一定意味着是一种?堕落吗？

    或许在牛姐和羊姐眼中，原本也觉得她们自己并不比人类差什么。在莱芙告诉她们“你们曾经?是人”这桩事?之前，她们本就见?过人类，知道人类和怪物的差距，但那时候她们从未因为自己与人类之间的差别而痛苦绝望过。将痛苦绝望带给它们的，也许恰恰是想要帮助它们的莱芙。

    在人类的尺度下，有了所谓的合理与正常，于?是也有了不合理与不正常。人类自有一套标准来区分美丑、善恶、优劣。

    在它们以为自己是从低智的牲口跃升而成的有灵智的魔兽之时，这些?怪物曾经?是很骄傲的。而莱芙揭露出来的真相，破了它们的优越感。它们原本是要解救自己的牲口同类、报复人类的英雄，突然成了需要被解救的受害者；一下从进化的牲口，变成了残次的人类。

    只要是有灵智的生物，大约都想要尊严与体面，谁都不想被放在一个弱者的位置，靠人施舍苟延残喘。

    莱芙告诉牲口怪物它们曾经?是人类，实则是暗示它们要用人类的尺度来衡量自己。对人类而言，兽头?是畸形，身上?遍布牲口毛发是丑陋和病态，吃牧草不合理也不正常；它们是异类，不会被人类社会接受。

    无论这些?怪物原本是什么，多数人类对于?它们的态度并不会改变。不被接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逼着承认自己低人一等?。

    莱芙反省着，她仿佛摸到了牛姐对她那股浓重敌意的原因所在。

    她知道了原因，就能?想出解法。

    --

    莱芙走回到新搭的棚里?。发现火炉还燃着，食物只剩下一些?残渣，而娜提雅维达和麦妮并不在里?面。

    她低下头?，在火炉旁烤了烤手。腰上?突然一紧，接着脚下一空——娜提雅维达在她背后将她拦腰抱起。

    莱芙被吓了一跳，娜提雅维达抱得她有些?痒，她缩着身子，忍着笑：“别闹了。”

    娜提雅维达没话，举着她转了一圈，接着突然向后栽倒。

    莱芙没料到有这变故，双脚腾空没法使力，惊叫一声。

    在落地之前，娜提雅维达抱着她往一侧滚去。

    两人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莱芙从娜提雅维达怀中抬起脑袋来，她有点头?晕，视野里?的娜提雅维达的脑袋晃来晃去。

    “糟糕。”莱芙回过神来，就开?始担心?魔龙蛋。她生怕这么一滚，闺女的壳就碎了，摸到腰间的布兜，见?龙蛋完好，才?放下心?来。

    娜提雅维达一用力，翻身将莱芙压在身下。

    西边天空的月亮细得像是一条鱼钩，漫天星辰格外明亮，全部盛在一双黑眸之中。

    莱芙挣脱不得，无奈地抬起手来，摘去娜提雅维达脑袋上?的三片草叶：“你又不是真的十?二三岁的孩子。”她真该事?先听清楚，魔龙的三千岁相当于?人类的几岁，居然这么能?闹腾。

    “骑士姐刚才?都没有发现我，”娜提雅维达，“在想什么？”

    “我在想，决定某种?生物是什么的，是看它曾经?是什么，还是看它现在是什么，”莱芙，“究竟哪一边才?是它的同类？”

    娜提雅维达：“骑士姐似乎已经?有答案了。”

    “如果着眼于?曾经?，那些?怪物们只能?记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它们的确是从人类变来的，但是它们已经?不是人类了，它们是彻头?彻尾地成了一种?新的存在。我要将它们从曾经?剥离开?，它们的曾经?是暗的，但是它们现在和将来是有光的。我不是要借给它们一个光源，而是要让它们发现那片光。”莱芙思考着这些?半人半兽的怪物的处境，实则也在诘问自己的处境。

    在几天之后，她就不得不选了。

    她本以为如果自己能?让这些?怪物找到出路，她自己也能?豁然开?朗，不会有任何困惑。然而许多事?情都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莱芙所面临的，和那些?怪物的情况又并不完全相同：“我想知道，曾经?的同类，和现在的同类。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骑士姐您可难倒我了，”娜提雅维达，“因为我没有同类。”

    莱芙想起来，娜提雅维达是这个世界上?仅剩的一条魔龙。

    “您的那个生物，就不能?仅仅是它自己吗？一定要把?自己归入某一类才?能?心?安理得地活着，这对于?软弱无助的生物才?是必须做的事?。可我不软弱，骑士姐也并不软弱。如果硬要的话，同类对于?我而言，”娜提雅维达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会儿?，“都是讨厌鬼，它们会抢夺我的宝石和金币。”

    “你不是没有同类。”莱芙觉得娜提雅维达并不像她表现得那般风淡云轻，作为世上?唯一的一只魔龙，总归还是有些?寂寞的，“等?我们的孩子孵出来之后就有了。”

    “它是讨厌鬼，”娜提雅维达瘪着嘴，“还没出壳，就开?始和我抢骑士姐了。”

    “怎么会？”莱芙，“它只是一个颗蛋。”

    龙蛋跳起来撞了娜提雅维达几下。

    “您看它，我已经?后悔把?它生下来了。”娜提雅维达眼泪汪汪，声音软嫩，“我也想被装在布兜里?，让骑士姐随身带着。”

    “别……别用这张脸，和生孩子有关的话题。”莱芙撇过头?去闭上?眼，“拜托了。”

    身上?重了一些?，娜提雅维达已经?恢复了成年女子的样貌和体态，声音也没那么嫩了：“那这样如何？”

    娜提雅维达只比莱芙高上?一些?。在娜提雅维达恢复之后，手长脚长，还没恢复身形的莱芙活像是一个布娃娃。

    娜提雅维达一只手从莱芙腋下穿过，换了个姿势拥着她。

    莱芙动了动脑袋，终于?不是只能?蹭到肋骨了，“这样好像更糟糕了。”

    “您的那个生物，要选什么曾经?与现在。可我只选骑士姐。所谓的同类，即便算有吧，它们对我而言什么都不是，被称为‘同类’，只不过是因为它们和我相像而已。记得我喜欢什么东西的是骑士姐，陪我看星星的是骑士姐，能?让我开?心?的是骑士姐。”娜提雅维达道，“它们想要让我选，总得做些?让我喜欢的事?吧。”

    莱芙的脸被挤压着，鼻腔里?全是娜提雅维达的味道。

    “不管骑士姐要选什么，我只关心?您选不选我。骑士姐有了我，为什么还要选别的？”娜提雅维达撒起娇来，“是不是我的宝石不够多，我不够能?干，不够漂亮，身材不够好……”

    “作出选择的又不是我，”莱芙连忙反驳，“我是假如……”

    “那我也‘假如’，假如骑士姐要在我和某个对您而言很重要的东西之间选一个，”娜提雅维达，“您选什么？”

    莱芙愣了愣，坚定道：“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的。”

    娜提雅维达把?只莱芙的脑袋往胸前一压：“您选什么？”

    “我当然选你……”莱芙，“……还有孩子。”

    “只要您选了我，之后骑士姐再选什么，”娜提雅维达道，“我总是跟您一道的，所以不要怕。唯一正确的路，就是您想选的路；谁若是质疑您阻拦您，就是我的敌人。所以不要怕。”

    “我没有怕。”莱芙。

    “骑士姐要多想我，不能?总是想着别的东西。”娜提雅维达，“即便是要害怕，也只能?怕我。”

    莱芙有些?理解那些?耽于?美色不早朝的昏君了，她现在根本没法想别的事?。

    脑袋埋在娜提雅维达的胸口，莱芙头?皮发麻。过了好一会儿?，娜提雅维达还是没有放开?她的意思。淡淡的柠檬草香味让莱芙安心?得快要睡着了，同时她又提心?吊胆地不敢睡。

    一开?始遇见?娜提雅维达的时候，两人有很多机会睡在一张床上?。而这段时间，娜提雅维达则总是会先在莱芙身边占个位置，然后让麦妮隔在两人中间——这也是这些?天来莱芙噩梦不断的原因所在。

    莱芙摸向布兜，思索着这一转变的原因所在。再联想到这颗突然出现的龙蛋，她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娜提雅维达。”莱芙唤道。

    “怎么了？”娜提雅维达低下头?。

    莱芙大睁着黑眸，眉头?拧得像两条毛毛虫，担忧得不得了：“我们这样……我不会又让你……怀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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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

    举高高转圈圈撒娇娇·龙，突然出现。

    脑补之王·肝，突然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