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茹苦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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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残月低悬。

    一日的光阴转瞬即逝,逄府的祭堂已经搭好了,巨大的木几筵托举着逄正英的棺椁,长条的供案上依次摆放着供器、香炉、神主牌位,白色的垂幡了无生气地垂当在黑魆魆的夜色里,让人无法相信前一日此地还刚刚大宴宾客、大摆宴席。

    偌大的灵堂中,只有邱翁一个人在烧纸。

    他粗布生麻斩衰服,每烧一张,那张充满贫寒相的脸便默念一句,粗大的骨节摩挲着黄纸发出磨砂般的声响,往火盆中一地,火舌便卷着柔脆的纸张“蓬地”窜起一道火焰,乱颤的光影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远远看去,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忠心耿耿、老实巴交的仆人。

    可他不是。

    逄正英去世,逄府阖府上下都是悲痛的表情,那些人不一定是为了主人悲痛,但一定会为了自己的前途忧心忡忡,邱翁脸上也维持着这种表情,但他并不悲伤:他报了仇,顺利且完美地杀害了逄正英,心里虽然算不上欢快,但总归是有些许畅快。

    他探镇府司的进展,知道江行峥现在正卖力地搜证,就等着杀香月过堂定罪,一旦犯人认罪,吕端贤必然马不停蹄地交差领功,此案就此告结。邱翁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地逃过了,一想到上午储疾指认杀香月时咬牙隐忍的表情,他就升起报复的快感:冷冽干练的储千户也有今天,明明锁定凶犯却只能将上司的案子指鹿为马,无奈结案,如此大快人心,真是教人痛快!

    可那喜悦在邱翁中也不算强烈,就好像旷野寒风中的一豆烛火,颤颤巍巍,时明时暗。

    有一张纸被动如了火盆,他苍老皲裂的脸上流动出斑驳的光影来。

    他太老了,做完了这件事,一颗大石头落了地,他也就不想明天了,逄正英、储疾、杀香月、朱十,这些被他拖下水的人,他一个都不后悔,不愧疚,他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秦氏,那是个善良大度的姑娘,她还那么年轻,只是可怜嫁给了逄正英,要遭今日的丧夫之苦。

    对,还有邝简。

    这是他计划中出现的唯一的意外。他没有想到会忽然出现这样的一个人,他之前只听过这个年轻人的名字,知道在金陵城中和城东很响亮,没想到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聪慧干练机敏果决,年纪那样轻,碰到那么多有资历的贵人却丝毫不乱,还敢把他们凑在一起支使得团团转,若不是他铤而走险地留了一张底牌,恐怕今日的案子真的会让他破了。可现在,一切都已成定局,那年轻人再厉害也越不过两个衙门和上面的指示,干涉镇府司的事务。

    邱翁一时失神,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儿子:那邝简看着也就和明哥儿一般的年纪,唉,怎么不去考个功名呢,就算读书不行考个武状元也是可以的,只在金陵地面上当个捕头太屈才了,凭他的能力,来镇府司管个千人百人都使得……

    府内传来乌糟糟的哭喊声,似乎又有什么为违禁之物被翻捡了出来。储疾虽然被撤职了,但在逄府内的职权地位还在,他以府主去世清检府内为由,大肆抽查起用人的居所来,邱翁知道那是在狗急跳墙,想要抓他的证据,可他并不惊慌,下午听后一切如旧地跪在灵前,继续烧他的符纸,动也不动。

    他麻木地笑,想着跟大人物一起起居也是有好处的,这若是在十几年前,他定然会信了储疾这巧立的名目,但是现在他已经能轻易看穿这些人的用意了,没有谁再能诓住他了。

    “邱翁。”

    逄府的总主事一声呼唤断他的思绪:“夫人明日要烧两件府主喜欢的字画送过去,书房你熟,你去取一下罢。”

    府主的书房生前是下人们的禁地,只有监造大楼的邱翁能进去,如今大人死了,下人们又避讳又恐惧,谁都不愿进——这倒合了邱翁的心意,他撑着膝盖站起来,经年的劳作让他的背脊微伛,手指蹭了蹭斩衰服,他沙哑应道:“好。”

    逄府占地极大,从祭堂到玉楼要一盏茶的功夫。邱翁提着一把纸灯笼绕过假山亭阁,缓缓地走到大楼前,见此地已不复昨日灯火通明,戒备严密,整个大楼在黑暗中凝幽如墨,没有一盏灯,没有一个人,宛如一头黑黢黢的巨兽空旷旷地坐着,就如同逄府今日之境地。

    邱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提灯上楼,待他邻近三楼书房,忽听身后一串有力的脚步声。

    邱翁心中奇怪,回头去看,正见邝简一身黑衣身姿高大,三步并作两步地迈上楼来——

    “邝捕头?”

    这个时间邝简显然不该出现在此地,邱翁心中警觉,警惕地看向他。只见邝简神色倒是寻常,似乎只是碰巧遇见一般,随口道:“都是丧服,后面看不出,原来真是邱翁你,”着将手递了过去,“这是你掉的吧,刚看到,帮你捡回来。”

    邱翁“咦”了一声,提着灯笼去看。

    昏黄的纸灯推开一方漆黑,只见邝简手中,赫然是一把黄铜鲁班尺!

    邱翁情不自禁地便往襟怀里一摸。

    邝简倏地变了脸色,玩味道:“哦,竟然是藏在衣服里。”

    着一把擒住邱翁的右手,扯住他的宽大的斩衰服就往他怀里掏!

    邱翁遽然变色,纸灯“啪”地落地,左手抓着邝简的手臂胡乱地挣扎:“邝捕头,邝捕头,你干嘛!你干嘛!”

    邝简不为所动,强硬地扯开他几层衣襟把那个个头不大分量却不清的鲁班尺薅出来,“不做什么,邝某来拿证物。”

    他刚刚拿来诈邱翁的,是杀香月借给他的可以以假乱真的黄铜尺,现在缴的,才是逄正英书房里真正的那一把。

    邱翁顿时慌了,伸出粗大的手掌就要夺回,“什么证物!这只是一把铜尺!”

    邝简面露嘲意,拿着那东西冷冷后退一步,“是啊,这把铜尺可是能派上大用场,足够你杀人又出去,在外面若无其事地将房门锁上!”

    “胡八道!”纸灯欲熄,邱翁粗噶地一声断喝,大楼的顶楼椽木映出他一道挣扎颤抖的影:“邝捕头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要陷害老奴?”

    那一刻,老头眯住了眼睛,隐晦地闪现一抹杀机。邝简骨架很大,肩膀四肢肌肉结实,他在考虑占着地利的优势趁黑可能将他推下楼去。

    “是陷害吗?”

    忽然间,又一道声音清凌凌地从隔间传来,门扉开启,杀香月提着一盏素白的灯笼,缓缓地从隔间走来。

    邝简早有准备,看他一眼,将缴到的铜尺递给他,杀香月墨眉一扫,见那铜尺果然被了孔,邱翁先前忙着收拢,急得竟连上面缠着的鱼线到现在还没有除掉。看罢,他抬头,问道:“邱翁,您老需要我亲自演示一次嚒?”

    邱翁那一刻仿佛是被毒蛇咬了一下,大惊失色地看着他,“你,你明明……”

    “在大狱里。”

    杀香月静静地接口,光影在他姣美的面庞上如梦似幻,他淡淡地问:“邱翁可知道储千户今夜为何忽然搜查逄府?”

    就在几个时辰前,午末未初十分,杀香月前脚被押到镇府司,邝简后脚便冲了进来。诏狱阴寒,积着经年的怨气,邝简则是一身凛凛然的煞气,四肢矫健地刮出风声,徒手抓住储疾的衣襟,“砰”地就把人怼在了诏狱牢房的纵木上:

    “储千户,你什么意思?你的大人便枉死了嚒?”

    邝简那话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杀气腾腾,声色俱厉。

    储疾猝不及防地被抵在木梁上,反应过来当即掰住他的手臂,恶狠狠地回推了一把:

    “邝捕头,你你要找到证据,你便找到了嚒?!”

    两个高大英武的男人动手真是了不得,方寸之间,他们两招也得砰砰作响。

    邝简没有退缩,一双眼湛湛有神,抵着囚牢跟储疾角力:“有证据,也能找到别的。”他紧紧盯着那个男人,断然怒道:“端看此事储千户还有没有心气儿,让真凶伏法。”

    当时杀香月隔着几重监的木栏紧张地看着他俩,从最开始的剑拔弩张锦衣卫旗要给自己人帮忙,到后来储疾抬手喝止住他们,和邝简面对面低声了些什么,最后两个人默契地一拍即合,一前一后地往诏狱外面走。

    杀香月眼看着这前后变化,心中焦急,急忙忙贴上监牢木栏,目光紧紧地盯住邝简。邝简形色匆匆,在看见他时倏地停下了脚步,他才与人过一架,一脸锋利还未收敛回去,可此时却强行拧转了气势,压着声音,柔声道,“别急,这便来救你。”

    “一个奴仆收纳着锦衣卫的鞋,不管有心还是无意,都容易叫人怀疑,这件他会藏得深一些,或者干脆毁掉,但是鲁班尺,”邝简的声音一顿:“别人不知道那是作案工具,邱翁当时拿走是害怕查案之人产生联想,看破他的招数,可案子一旦查完,他必然会偷偷放回去,毕竟逄大人书房里的东西都有留档,若是缺了一二,被有心人发现反而会露出破绽……”

    窗外的玉兰花斜弋出崭新的花苞,储疾听后自报奋勇:“那由我来大索逄府试探邱翁反应罢,之后我再着人用夫人的名义让他去书房拿两样东西,给他一个恢复现场的机会……”

    他们一直等到天黑。

    傍晚时分,储疾开始搜查逄府内院,邱翁神色镇定,怡然不惧,料想是已经将物证收藏妥帖,不怕有人搜查,之后逄府主事让他进楼拿东西,邝简就无声无息地缀在他的身后,发现他并没有走多余的路,做多余的行为,便料定邱翁是从昨夜开始就把鲁班尺一直随身呆在身上,一有合适的时机便要将这最后的蛛丝马迹抹平。

    “你改动了我的图纸,朱十照猫画虎,造出残次的锁头……”

    未免凶手逃窜,邱翁已然被逼进了书房,杀香月就站在门口,不紧不慢地拿着木锁铜尺,还原解他当日的手法。

    “……这样的一把木锁,一旦锁芯变短,扣合力便也随之变,之后只要将锁芯外的头缠住鱼线,另一段坠上鲁班尺便可以从外面将门锁上……案发当夜,储千户急着破门而入,找人锯开了这把锁,鱼线断裂,鲁班尺应声而落……这把尺子虽然原也是放在门角的,但你害怕被人察觉其中的关联,便在众人看见逄大人尸身震惊得无可附加之时,趁乱拿走了这把尺子。”

    杀香月条理清晰,声音清晰,语气稳定有如计时的铜钟,邝简待杀香月语毕,这才提着灯笼看向已经被逼到桌后的邱翁,问:“你还想什么?”

    “含血喷人!”

    邱翁浑身颤抖,攥着拳头,紧盯着眼前两人怒吼道:“这都是你们的臆测!”

    邝简漠然提醒道:“邱翁,在你身上已搜出罪证。”

    “一把尺子而已,算什么罪证?!”

    邱翁嘶哑着自己的喉咙,大声争辩道:“老朽昨夜只是见大人丧命神思混乱误拿了,今夜想着物归原位罢了!怎么能料想到能遇到你们俩这番编排!”

    杀香月:“那尺子上的孔和线呢?”

    邱翁:“我不清楚那是怎么回事!”邱翁盯着邝简,攀咬道:“可是杀师傅定制时就有孔,那线许是无意中被什么缠住了!”

    这证物已经完整勾勒出他的谋杀过程,到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有这么多辞。邝简就要被气笑了:“你不认?”

    邱翁镇定地反问:“这些附会的证据,凭空的猜想,邝捕头凭什么要老奴认?就是到了夫人面前,我也要这么!”

    其实这些理据已然不弱,又是被邝简当场抓的现行,刚才邝简将邱翁一吓,险些将他骇得铤而走险,可杀香月出来后,他反而冷静了,能放杀香月出来的,必然是储疾那子,可道现在储疾都没有赶过来助阵,显然只是心中不甘但也不想和镇府司的新上司擂台的缘故,他眼前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在多管闲事,一个本身就身背嫌疑,现在就算他们押着自己到秦氏面前,秦氏也会对他们的辞存疑,何况是真正受理此案的吕端贤吕大人,那人怕麻烦得要命,才不会听什么鲁班尺宝瓶锁的作案手法,只会认为杀香月借着自己匠师的身份在砌词狡辩!

    “那这张钤印的立契呢?”

    忽然间,有人了话。

    但这一次不是杀香月和邝简任何一个人开的口,是东侧的百子柜方向,传来的一道可怕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