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茹苦辛(2)
逄府书房的密室咯咯咯地开了,先是从百子柜中间的缝隙向左右分开,一折,两折,三折,紧接着是并没有关严实的铁制的密室内门,邱翁只觉得天地都跟着旋转了一下,当归头乌黑密实的质地,在另一盏更明亮的烛火下涂上一层光滑的浅驼色。
紧接着,一个雍容端庄的女人走了出来。
邱翁当即仓皇后退,惊恐地开口:“夫人……”
可密室中的不止是秦氏,还有吕端贤和江行峥,吕端贤沉肃着眉头,高高在上地看了一眼邱翁,江行峥则垂着眉目手托烛台,冷风从窗外灌了进来,那烛火轻轻一颤,在书房的四壁投出清晰的颤动的影子。
邱翁这才意识到,刚才杀香月慢条斯理地解释,并不是给自己听的,他是给密室里的人听的,他扒住窗角,一时仓皇,什么都不出来了。
可他不,有人,秦氏抬起手中纸笺,忽然问:“邱翁,你还记得十几年前,你立契投入我逄家的约书嚒?邱德泽,徽州府绩溪县人士,年四十,八尺余,手足壮大无残疾,因年岁多舛,举家投靠建宁府逄正英家为奴,凭此契,约三年,事主谨敬,不存侮慢之心,无有犯主之行,任凭教训,服役无辞,两方情愿,依此文书存照,正统三年,夏七月。”
空旷的大楼里忽然传来咚咚咚的登楼之声,书房以烛火为令,此时是储疾带着属下赶来。
秦氏却无暇他顾,眉目端正的脸上浮现出那种真切的、痛心的表情,“邱翁,这是你当年一笔一划写下来的,记得嚒?”
邱翁浑身颤抖,整个书房都回荡着他急促的喘息声:“夫、夫人,你现在这些做什么?”
秦氏勃然作色,从自己腰间的荷包抽出另一张朱字的纸笺,二者一提并在一处:“因为这张太平教的’催命符‘,也是你写的!”
急促的脚步声在书房门口停下,灯烛缭乱间,储疾已然带人提刀赶到——
秦氏拿着那两张纸笺,不看别人,只看杀人凶手:“邱翁,你自从承办大楼以来自如出入书房,本月第一日,你把这张红莲血书贴在外门上,紧接着又装作刚刚发现交给府主,府主看后如临大敌,立刻找储千户商议办法,猜测’鬼见愁‘动手定然会选在四日夜宴之时,他们据此设下请君入瓮之计,锦衣卫人手有限,主力都安排在楼外,楼内的护卫便松懈下来,而就在储千户他们专注地盯着楼外情况的时候,给你创造了可乘之机!”
“阮大人的贺客礼不是他亲自送上去的,十鞘八成二四沉水银,装盘足有三十斤,那是你装鞘抬上去的!你以此为由进了府主的书房,府主全然不曾防备地背对着你,而你抡起当归头的抽屉亲手将他砸死,当时储千户就在隔间,却因为东面墙壁既有密室又有’摇钱箱‘阻隔,在隔间里的储千户没有听到一丝的异状,之后你清理现场,将血迹擦干净,又将血污的抹布投入到行凶的抽屉之中,借用鲁班尺将房门从外扣锁,然后下楼,神色如常地招待来宾,待得宴席将散之时,你再装作上楼催促府主府主不答,惊慌失措地去隔间叫门,储千户发现不对命人斩开了门锁,此时的府主已然倒在桌案上气绝……”
“邱翁,你不止杀人,你杀人还要嫁祸人,府内后半夜人困马乏,你便拿着一枚鞋印去隔间补一枚储千户的脚印,试问,若不是了解大楼工程进度,谁会知道窗上的油漆尚且未干?”
到此,邝简倏地抬头和储疾对视了一眼,后者摇头,显然是在邱翁房内一无所获,找到了鲁班尺,可那只嫁祸的鞋印并没有找到,不过现在也无妨了,证据确凿,不容邱翁抵赖。
邝简看了眼秦氏,开口道:“邱翁,我白日里讯问时,你自己识字少,并不懂写字,你也忘记了吧,十一年前奴仆立契是需要亲自誊写一份约书的,应天府原件存档,那份约书中你所写的’逄正英‘的名讳,笔画,字式,和夫人手中那张’催命符‘上的,一般无二。”
所以白日他在应天府看到那份立契约书才会那样的震惊:原来阴谋早已发动,这个眉眼忠厚的老头就像是一只毫不起眼的蜘蛛,沉默无声地编织出如此巨网,竟然将那么多的人牵扯其中。而邝简在诏狱中对储疾的手中证据,也正是他手中的那张立契,但当时兹事体大,他要求先见秦氏一面:储疾已被撤职,李大人警告在上,他想插手绝不能用应天府的名义,也不能去找吕端贤,但逄府是苦主,若秦氏来首告,吕端贤必然要重视其意见。
储疾追究凶手之心迫切,立刻带他去见秦氏。
秦氏对照那字迹的时候,起初的确难以相信,邝简深知她难过心里这关,若是强行将邱翁抓起来逼供,她定然于心不忍,便提议可以引邱翁去书房,夫人在暗处听着,杀香月与他则在明处与邱翁对峙,若几次试探都不成,那他无话可。
窗外的玉兰花斜弋出崭新的花苞,逄府内院的会客厅中,秦氏紧锁着眉头,下定了决心。
而秦氏这个女人,要比邝简想的更谨慎,更拎得清,她思量过后,急调镇府司的案卷查阅“鬼见愁”催命符细节,邝简才跟着知道所谓“催命符”并没有在金陵用过,唯一一次出现是在淮安府,当时是兵备道副统领胡野报其案,所以便连储疾也不知其笔迹详情。秦氏便派人联系兵备道副使,所谓兵备道,全名乃“应、淮、安、徽、宁、池六处兵备道”,即淮安府案卷归属金陵应天府地界,更巧的是其副统领近日刚好在金陵,早还刚巧堵过逄府的大门,秦氏立刻便将胡统领请来,请他过目所谓的“鬼见愁”的手书,胡野一见后一口否决,称“鬼见愁”所写乃瘦金体,笔迹劲瘦轻捷,秦氏手中这个鬼画符样的催命符,却乃伪造。如此,邱翁的嫌疑便已基本板上钉钉,秦氏未免邝简事后为难,便以自己的名义临夜请来吕端贤,一起等在密室之中共同做个见证。
“是啊,府主当初为什么会认为这是左手字呢?”
秦氏那声呜咽几乎是从嗓子眼中挤出来的,她难过地缓了缓,要压低喉咙才能稳住嗓音,“鬼见愁又不惧人认出他的字体,怎么会故意用左手写字隐藏笔迹?当时府主真是急糊涂了……”
镇府司对太平教,锦衣卫对鬼见愁,逄正英与其斗智斗勇了太久了,屡次的失败让他们深畏其名,见到这带着红莲的纸笺竟然先入为主地当做了是那个人猖狂的挑衅。
烛火环伺中,杀香月眉眼低沉,眉如墨画。
邝简回头看他,见他已经完全地退在书房的最后面,储疾则占据了他原来的位置。杀香月就像是一个旁观者,漠然无声地听着这一连串的事情,没有血色,没有表情,无辜地被拖进这轮散乱的光影之中,神思不动,宛若假人。
过堂风阴阴地吹过,吹得烛火颤动,众生扭曲。
一片沉默中,秦氏问:“为什么?”
她此时已然累了,心痛与愤怒无需再提,只想问明白一个因由。
邱翁畏缩在窗角,从秦氏出现后他就知道此事已然没有了转圜的余地,所有的事情都被翻了出来,他的罪证被人抖了个干干净净。
“因为老奴也是个父亲……”
很无来由的,应的居然是这样的一句话,邱翁那张总是充满愁苦的一张脸,沟壑纵横,他看着秦氏,咬牙道:“夫人自己的孩子死了,夫人可以不去报仇,是因为这世上还有很多留念之物,可老奴没有……”
秦氏不接受这样的解释,眉梢一竖,提声怒斥:“你的孩子与府主有什么干系?”
“怎么没有干系!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邱翁顿时激动了起来,干瘪的两只手猛地伸出,像是要凌空主抓什么:“老奴不识字,可以供你们逄府驱使,可老奴的儿子是识字的!他一直想要念书,想要考取功名,可就因为我这个稀里糊涂的爹当了别人家的奴才,他便也只能落入奴籍,一辈子没办法科举!少主人身在福中不知福,考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落榜,还能一次次的考,还不是他有了逄正英这样的爹!”
这乱一耙、语无伦次的申诉谁也接不住,只有邝简知道邱德泽的儿子邱明的履历,厉声追问:“所以为了让你的儿子当官,你捐官也要让你的儿子当?”
“什么捐官?!”
邱翁骤然看向邝简,勃然大怒:“我只是给他捐了工监,我送他到坝上,就是为了和我这个当爹的撇清关系,他能力出众,立过治水的功勋,可是就因为他是长随之子,长官什么都不准他出仕,他的同侪知道了他身份,便开始举报他捐官,活生生把他拉下马来,叛了他三年!”
猛烈的风声呼啸着响彻了整栋大楼,它卷过了阶梯、回廊、隔间、书房,吹袭着,阴风呼啸。
“三年呐!我那可怜的孩子一天也未能回过家,金陵北境那么多大人物在大兴土木,知不知道就是我那可怜的孩子在深山老林里卫他们采石采木!他才二十五岁,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回家娶亲就累死在了路上!邝捕头,你也是个明事理的人,你来一,为何逄正英这样的人活着可以高楼广厦,死了可以九尺铭旌!而我那可怜的孩子却只活了那么短短的一生,死后一卷席子拖回来,骨肉就烂在那荒野的路上!”
烛火凄厉地摇曳起来,逼仄的书房里宛如一束束狰狞的鬼火,邱翁的五官开始抖动,苍老而怨毒的脸上忽明忽暗,忽短忽长,众人听着那刺耳尖锐的声音,一股强烈的寒气从脚底骤然升起!
“所以你就杀了逄正英?”
邝简额角浮出几道青筋,咬着牙,冷冷送他四个字:“人、面、兽、行。”
不,那些杀了人还不知悔改的人,他们连畜生都不如。
邱翁立刻被他激怒,他尖叫起来:“我就是要报仇!逄正英害我一生,我就是要报仇!”
邝简和储疾几乎是同时开口喝骂——
邝简:“你可以走!你的立契只有三年,你既然对逄家有这么大的怨愤,你八年前就可以走!”
储疾:“夫人,不要听他分辨!逄大人曾救他出苦海,他不思报答,如今却还恩将仇报!押下去!”
一片乱声中,邱翁精准而怨毒地盯向储疾——
他不再理会邝简了,一双眼球只是盯着储疾,表情既像是诅咒又像是威胁:“储疾你很得意是吧?你和逄正英把我绑了一辈子,你很得意是吧!”
然后这个老人骤然从窗边冲了过来,发疯了一样,拿着要决一死战的气势朝着储疾冲了过来,储疾哪能容他放肆,猛地跃起扑向暴跳起来的邱翁,凛冽的长风吹动出幢幢的鬼影,秦氏惊叫一声:“不要动刀!”可来不及了,储千户精壮强势,整个人一顶,邱翁背后就是窗台!
杀香月倒吸一口凉气!
那个高度是他给逄正英设计的!逄正英身高七尺四寸,窗台在他腰间,可邱翁身高八尺,储疾那么一顶,邱翁整个人骤然翻了出去!
变生肘腋,所有人都猝不及防!老头的身后好像被人忽然整个抽掉,杀香月浑身一震,率先听到了一声短促而粗噶的惨叫声,紧接着,“砰”地一声巨响,沉闷的、巨大的、落地的声响,那声音冲击着整个书房所有的人,就像地震时发出的声音,肝胆尽裂,震耳欲聋!
“储千户!”
邝简和秦氏一步当先,猛地推开储疾,惊恐地朝楼下看去,储疾浑身僵硬地踉跄了几句,攥着刀柄,慌张地解释:“我……我不是……”
鬼魂在吟唱。杀香月颤抖着瞪向储疾,无知无觉地落下一滴泪来。
吕端贤给了江行峥一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一个箭步夺门而出,整个书房里的人许久都没有动,也没有人话,只有风呼呼地吹,直到楼下多出一道身影,江行峥试探了那仰面倒地一片血污之人的鼻息,朝着楼上公事公办地朗声喊道:“夫人、大人,凶手死了。”
持续好久的风,忽然停了。
那痛苦的号叫,尖锐的宣泄,绝望的挣扎……也都跟着,一起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