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金银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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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佛楼里第一个叫破凶案现场、在琉璃珥身边的婢女一直让邝简很在意。

    在琉璃珥消失后,她是凶案现场仅剩的唯一目击证人,虽然他无法确定那个姑娘在闯屋时是否真的看到了什么,凶手的真面目?或只是一道逃遁的身影?但邝简记得跟她对视的那一眼,诘钠し簦蟠蟮难劬Γ虢练缈聪殖。掖俚亟泻耙簧肮媚锩淮┮路 彼赝肥毖壑芯志敛蛔魑薄?br/>

    按照主事的法,叫佛楼中两百多名女婢,一两个让人对不上名字、暂时找不出来,这并不奇怪,谢斌带人报案琉璃珥被劫持时,他提过要找这个姑娘来给凶手绘图,可叫佛楼之后便没了下文,第二日他重问此事,主事不出昨夜一场混乱时那婢女是谁,楼中也没有人主动认领身份。考虑到凶手的残暴,邝简想过那诘男℃九且蛭ㄐ《桓揖僦ぃ蟹鹇ブ墟九蝗瞬欢唷⒁蝗瞬簧伲任奕颂优埽擎九Ω貌⑽淳砣氪税浮?br/>

    可是这想法很快被推翻了,如果凶手是女孩,那案发时应该不是少了谁,而是多了谁,有人换成婢女的衣裳潜入叫佛楼,趁着胡野与琉璃珥云雨之时,痛下杀手,紧接着贼喊捉贼,伪装成目击者发出尖叫,在邝简想进入屏风看个究竟时,她毅然果决地阻止了他的脚步。

    联系前前后后的线索,那个婢女就是凶手,那个“婢女”就是玉带娇。

    “琉璃闪开!我来驾!”

    玉带娇从被戳穿的惊愕中反应过来,劈手夺下琉璃珥那殴马儿的木板,将她整个人往车里塞,自己则狂野地扯住两马的缰绳,一声怒喝:“驾——!”

    刚刚还巧笑倩兮的脸上没有了笑容,尽数化作凶狠有力,无草的高岗上,一青一红两匹健马拉着乌木色的马车狂奔,烟尘在马蹄下翻滚,冲出宛如地震一般的势头!此处乃是一大片空旷高坡,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河流于岗下翻滚,河一岸的黄土山坡,沙石遍地!

    邝简没有料错,玉带娇就是当夜和她匆匆对视过的婢女,虽然当时装扮的容貌和她日常妆容气质相去甚远,但她还是害怕邝简瞧出端倪,所以第二日中午邝简登门玉府时,她频频插话,却一躲直在屏风后不肯露面。

    唐老板被抓她心神大乱,不是因为她是富春堂的二老板,更不是因为害怕被邝简知晓自己画淫秽书,她是害怕唐永元将琉璃珥供出来,虽然唐永元也不清楚琉璃珥的真实身份,甚至不知道她是个女孩,但正在店里“淡期”、伙计都遣散回家的府试阶段,玉带娇忽然给他送来这么一个身份凭证齐全的“侄子”帮工,联想到昨夜叫佛楼丢了妓女,唐永元肯定有自己的猜测。玉带娇与唐老板多年合作,相处愉快,但她在这种事情上并没有把握唐永元会不会帮她一瞒到底,并且只要他扛不住审问,稍微透露那么一点点,以邝简的精明,肯定会立刻想到那“帮工”的身份。事关琉璃珥,玉带娇一点风险也不会冒。

    邝简歪正着,直接掐住了玉带娇的命脉,所以玉带娇才会反常地立刻联系杀香月,并且在拿到“逃”字字条时彻底慌了,准备马车开始安排第二日出逃。

    渡口处邝简在看到那帮工也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他们的计划并没有那么的复杂,自己无意带回唐老板,给了玉带娇极大的压力,他只是没想到,“被劫持”的琉璃珥居然在自己查案时就曾出现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玉带娇这装扮易容成男子的功力,可真是炉火纯青。

    邝简起步时还在百步之外,转瞬间便已追上,大黑马狂踏地面有如击鼓,马蹄几个下落,已然带着她冲出几个身为,他没有叫嚷什么停下的废话,两腿控马,两手抽出一根勾绳“嗖嗖”地转了几圈,右手猛地一纵,勾绳立刻弹射而出,“哐”地一声扎进马车的后车板!

    被强行塞进车中的琉璃珥闻声一震,她扶着车壁,如置舟中,车内一起颠簸的还有一摞摞大大的书册!

    此车原是运货之用,后车板乃是两扇上下搬货的车门,此时发出一声清晰的“咣当”响,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薄薄的木质内锁便被整个被扽开,半块车板直接被邝简从车后屁股直接撬起!

    “砰”地一声炸响!明亮的天光再次凿进车内,奔雷的高速里,琉璃珥倒吸一口冷气!

    半幅车板已经被强行拽开,剩下的半幅摇摇欲坠地挂在后车门轴上,大地在震动,邝简纵马只在十五步之外,一手执缰,一手勾绳,紧紧地绷着一根长鞭就要把最后的遮掩一起撕扯下来!

    惊惧就像是三九伏天的冰水泼头而下,琉璃珥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捞住一本大部头直接砸在那俨然不能持久的门轴上!

    “哐”地一声!

    薄弱的车板和书本一起炸飞,狂奔的骈马猛地一个滑蹄,高速的马车便在三方的力量下被甩得骤然一歪!

    “咚”地一声,玉带娇被带着整个人摔下地席去!

    隔壁的笑声和歌声顿时又大了许多!

    一身婢女装束的女孩不敢耽搁,就势在地上一滚,举着刚拿的第二把五刀,朝着榻上的壮汉,纵身扎去!

    邝简一惊,苍茫的驰道上,黄沙宛如怒潮,那被琉璃珥砸断的车板借着惯力朝着自己迎面飞来,大黑马放声咆哮,他被迫减速,手上用力,甩着马鞭将那破碎的车板用力扫落!

    琉璃珥则被马车甩得惊叫一声,抵碎了指甲,骤然扒紧了车内的壁板!

    青红相间的马蹄用力落下,玉带娇也猝不及防,勒紧缰绳,尽力维持马车的平衡和奔跑的势头。可琉璃珥便没有那么幸运了,巨大的马车在土石交杂的驰道上飞驰,烟尘滚滚,上下颤动,她原本就轻,此时更是变作了一张风筝,腿脚身体皆在风中鼓荡,她用尽了全力,膝盖才勉强地抵住了车边,只差那么一厘,她就要被卷下马车去。

    “以胡野的体格,没有人会想到杀他的凶手是两个女孩,这是你们的机会,也是你们的劣势,因为无论事先准备多少次,你们动手时永远是最危险的一环。”

    成则生,败则死。

    浑身赤裸的男子就像是一座山,琉璃珥捂着嘴,被重压得仰面躺在榻上,再惊惧,仍无法挪动分毫。玉带娇刚刚猝不及防地一击损伤了胡野的声带,却没能要了他的命,五刀不知被蹦飞在哪里,胡野因疼痛而挣扎,他肌肉横结,大手每一次胡乱挥舞,都像是一把铁锤猛烈地砸在了她的头上。

    玉带娇在地上再次狂野扑上,姿势活像一头饿急了的狼,身上的男人肌肉骤然收缩起来,第二道“喀”地一声卡进了古铜色的筋肉里,在一次滑脱了要害!

    完了,她们要完了。

    胡野的表情如鬼似魔,脖颈翻露出大片鲜红色的肌肉,血液就淌在琉璃珥的身上,琉璃珥两条细弱的胳膊血淋淋地抱着胡野的右臂,希望能限制他的行动,他半跪在床上行动不得,左手便朝着玉带娇狠狠抓去!

    “娇娇。”隔壁的笑声更大了,琉璃珥却连提醒都不敢高声。

    那是凶猛的一击,极尽的迅疾,胡野背上的玉带娇没有任何的思索,迎面接了那一记!她爆发出一股不属于她的力量,抱着那挥舞过来的手,一拧一带,穷途末路地用双腿剪住胡野膀大腰圆的腰,用尽全力地压在他的身上!

    “……琉璃!”

    她声而焦急地喊。琉璃珥被两个人的重量压得头皮发麻,全身上下的骨头一齐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眼前已成血红一片,可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她的手臂弯折出只有梦里才可能出现的扭曲样子,奋力地向被褥里摸索,直到她摸到了那块坚硬金属,紧接着举起手朝着胡野后心后背,疯了一样扎进去!

    “扔书!”

    玉带娇的声音坚定无比地传过来。

    马车踏起滚滚的烟尘,她们必须减重,不然两马载两人拖车还拖书,根本就无法和邝简比马速。

    “……在扔了!”

    琉璃珥感觉自己半个身子都要被颠麻了,右手五指仿佛有无数根针在扎,可是她还没有被甩飞,就一定要再想办法。她攥紧扶手,咬牙切齿地回应玉带娇,身侧的大部头,什么经史子集、古今奇观、野史笔记,被她一摞摞地“哐!哐!哐!”地踹下去!这不大不的障碍激起了厚重的烟尘,马车狂啸,邝简不得不拨马绕开。

    远方的天际线阳光还未越过江河,垂岸千仞的的一线断崖上,一车一马沿着长路发出巨大的声音,激起的沙土宛如巨大的黄色长龙,自山岗下蜿蜒而上,直卷到天地尽头。

    邝简直等到烟尘散去才找到下手的机会,木质的车轮转得飞快,有那么一瞬间他脱手的铁钩就要卡进车轮里,强行刹停两个姑娘,可他迟疑了一刹那,还是选了更安全的车壁板!“蹦”地一声,拜杀香月所赐,鞭稍绑着的是他那五刀的莲花头,一经脱手,稳准狠地便能楔进木头里,马车飘轻,玉带娇这一次立刻感受到那突如其来的后拖力,匆忙回头间,还以为邝简想把厚实的车壁也一起拆下来的时候,琉璃珥却一声惊叫:“他要上来!”

    “该死!”

    无论何时,一个男子的身手都远远地超脱女子的想象,邝简的马前骤然突出一丈,人借马力陡然跳上自己的马背,紧接着在极高的奔速下跃空而起,朝着她们的马车,直扑而来——

    “驾——!”玉带娇马鞭一挥,不死心地猛然甩出巨大的弧线。

    可邝简早有准备,他凌空跃过三丈,半空中扯稳了长鞭,一纵一伸,猛地跃上了马车!巨大的身影凌空扑下,不算结实的车板立刻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雷霆般的声响,二马被那力量薅得一顿,两个女孩的后背上是直接连汗毛都竖了起来!

    “琉璃,上来!”

    玉带娇穷途破路地弓步上前,“唰”地一声甩开自己的马面腰裙,两腿一叉去抓枣红马的勒口,奋力一纵,稳稳地跨上马背!琉璃珥跌跌撞撞地挪到马车前,抓着玉带娇朝后伸来的手臂,险之又险地跨上马,紧紧抱住玉带娇的腰!

    “衣兜里有刀!”

    玉带娇上袄下裙,短的白袄子里装着一把匕首压脚,她原本想把拉车的绳索斩开,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出口,邝简已然跟上,又沉又稳地扯住了左侧大青马的缰绳,三下五除二,轻松上马。

    狂奔之中,连马儿都感觉到了两位女主人的绝望,枣红马惊惧地瞪大了马|眼,想要挣脱嚼口,大青马懵然无措,被人狠夹马腹,强行驾驭,两只马齐头并进,相距只有一臂,也不知道是哪匹吓到了哪匹,青红两马沿着悬崖发了疯一般夺命狂奔。

    玉带娇不假思索,操起马袋里的马球棍直接朝着邝简就是近在咫尺地一抡!

    “琉璃,低头!”

    霎时,那结实的木棍劈顶而下,虎虎生风,邝简也没有想到玉府的娘子都到了这个境地还要负隅顽抗,凌空抓着那马棍,把着那红马猛地朝自己一带,不想玉带娇根本就不是要他,她松开马球棍,左脚甩脱马镫,黄裙起伏间骤然抬腿,狠狠地踹在大青马的马腹上!

    一侧就是悬崖。

    玉带娇不是要他,她是要杀他。

    (原本分章点:备注一下,之前存稿分章分迷糊了,为了满足每卷20章作者强迫症需求,今天更9k字,过段时间我会更改重新分章,今天就先这么看。)

    胡野至死都想不清楚这两个女子为何要对自己动手。

    她们的眼中流露着绝望和恐惧,她们沉闷无声地行动,她们使出的招式笨拙可笑,可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琉璃珥常年服药几乎手上几乎毫无力气,再好的兵刃在她手中都发挥不出应有的作用,可是她锲而不舍地抓着那五刀,拔出来,扎进去,拔出来,扎进去,拔出来,扎进去……

    胡野整个剧烈地抖动起来,“嗬嗬”地狂乱地摇着头,想发声,却根本发不出来,两条有力的大腿在被褥中激烈地蹬动,血汗淋漓,仿佛浑身涂过了血油。玉带娇不敢放松地勒着她的脖颈,板着他的左手,任他的口涎、鲜血哗哗地砸在琉璃珥的脸上、身上。

    男人的眼珠开始从眼眶里暴凸出来,脸上呈现出窒息的狰狞的赤红色,不知道哪一下,琉璃珥终于扎对了地方,鲜血惨烈地喷将出来,喷上床帐,喷上床顶,瓢泼大雨一样浓稠温热地在她们的身上。没有人知道那姿势停滞了多久,也不知道在哪一刻,胡野喷涌而出的鲜血不再有力地涌出,浑身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开始松懈下来,然后沉重的身躯一歪,轰然地倒了下去。

    鲜血淋溅满床,巨大的尸身嗙地一声砸在了琉璃珥的身上。

    可就是如此两个女孩也没敢松手。琉璃珥坚持不懈地插着刀,玉带娇牙关咯咯发抖,继续狠狠勒着胡野的脖颈,一直,一直,知道窗外传来一声嘹亮的高喊:“高溪寺浒湾油面、黄通冬笋,送叫佛楼绒花处——!”

    玉带娇惊魂甫定地松开手,咣当一声瘫坐在地上。

    琉璃珥一口气骤然倒出来,哈哈地急剧地喘息。她已被血液和尸体糊住,整个人被压得严严实实,玉带娇眼中带泪,声地凑过去询问,“你还好吗?”琉璃珥满脸血泪地点了下头,擦着胡野的右耳,将手臂挣脱出来,朝玉带娇伸出手——

    玉带娇立刻攥紧了那只手,接过那把凶器,声而颤抖地:“准、准备好了吗?”

    琉璃珥压着那股强烈的呕吐的冲动,用力地点头。

    玉带娇则缓过一口那迟迟没法正常呼吸的气,握着琉璃珥的手,狠狠地重新吸饱,然后,惊惧而悠长地发出一声绵长的尖叫。

    “来人呐——!”

    “来——人——呐——!”

    邝简没想到玉带娇居然想灭他的口。

    大青马的腿上肌肉疯狂地抽搐了一下,后踢已经控制不住地滑下悬崖,邝简两腿发力,强硬地控制住惊慌的大青马,右手手掌张开,用力地拍上了马颈!许是驾驭之人的镇定给了这畜生极大的鼓励,千钧一发间,青马逼出最后的马力,愤然爬坡,嗖地一声擦着枣红马,竟一步奔出死地!

    悬崖边上的碎石应声而落!

    邝简待青马绝命奔出十余丈才安抚着兜马反身,回头去看玉带娇,才发现自己刚刚对这俩姑娘,大意了。

    “砰”地一声!

    叫佛楼绘着花鸟鱼虫的门骤然开!

    与此同时,隔壁一道淡紫色的身影骤然落在楼外送吃食的舢上!

    玉带娇报复似地切掉胡野的卵脬,几乎就在她收刀的瞬间,一个黑衣男人大步铿锵地走了过来!

    “别过来!”

    玉带娇尖叫一声,扯拽着琉璃珥把人从重压中释放出来,“姑娘还没穿衣裳!”她尖叫,不必去装,声音就已经充满了颤抖和惊恐。胡野那房子般的身躯被她扯动得轰然一翻,“咚”地一声,砸在地上,她原本想把胡野背上拿把凶器收回,可是她实在是拔不出来了,只能任其暴露在邝简眼下。

    玉带娇一脸惊慌的化过妆的黑脸蛋,脸上一对黑凉凉的大眼睛,直直地与邝简对视——

    “你们一定要想办法不让他看到第一现场,邝简生性敏锐,若是让他瞧仔细,很可能一眼看破你们的伪装。”

    屏风后,琉璃珥浑身是血,简直就像是被人剥了皮一般,她惊惧地、用力地、声嘶力竭地指着窗外,朝着来人喊了一句:“凶……凶手!”

    这引导有效,邝简一步上前,绕过屏风扑到窗口!

    “你们一定要做得逼真,只要让他以为凶手尚未走远,他一定会先急着抓人,分不出闲暇来关注你们。”

    果然,邝简目光一扫,怒不可遏地一声断喝:

    “杀香月!”

    屋外人越聚越多,乌泱泱地往屋内涌,邝简回头大喊了一声:“喊你们主事,报应天府!”罢直接跨过二楼的河房,“砰”地一声落下栈道。

    玉带娇大声叫喊着让人进来帮忙,进来的人越多,现场破坏得越彻底,琴姑咋咋呼呼地闯进来,推开玉带娇,带着杂七杂八地闲人连声问玉带娇怎么了?不是是谁带的头,楼里瞬间乱了起来,“杀人了!”“出人命了!”“报官啊!”叫喊声乱糟糟地一起炸响,整个叫佛楼瞬间煮沸了。

    琉璃珥被人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摇摇晃晃地搀起来,无人看见的地方,玉带娇悄悄牵住她发抖的手指,指尖一触即开。

    “没关系。”

    风从远方吹来,吹气满面的尘沙,玉带娇立马于地坡下,胯下一匹热烈如火的枣红马,夺目的黄裙子就在黄沙烈风中明丽地翻腾。

    “左右已杀了一人,我不怕再杀一个。”

    玉带娇拨转马头,驰道上身姿却,却有一不做二不休的魄力,左右现在被抓回去,她们这辈子都会毁了,还不如冒险一试,拼得一丝生机!

    琉璃珥浑身是血,没有回头,却轻轻颔首。

    “叫佛楼出了人命,势必会乱成一团,这是琉璃珥逃跑最好的时机,就算她不见了,楼里也不会去想是她主动脱逃,一定会认定为凶手劫持。”

    玉带娇向并不关注她的众人念叨了一句回房换衣服,自己蹬蹬蹬地挤着楼梯跑下楼,琉璃珥浑身瘫软地被人架着,药劲儿涌了上来,她这才晓得后怕,手脚虚软,身体崩溃。

    楼中的闲人不知道又因为什么忽然大出手,人命案在上,更添一重热闹,琉璃珥用力地喘息,每一口气好像快要了她的命,刚刚无数的瞬间,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是没想到,她活了下来,她们活了下来,活下来的是她们,她奋力地往前走,顶着无数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向自己的屋子一步步奋力趿行。

    琴姑贪看热闹,口上却要陪她,琉璃珥拒绝了那口是心非的好意,坚持要自己呆上一会儿,直等到房门关上,整个大楼的喧嚣暂时被隔开,她踉跄地奔到水盆前,飞快地开始理自己,她脱下那件沾血的银绉纱白绸裙,解开发髻,开发辫,用清水反复清洗脸上身上的血污,然后用力地擦干。她慌乱地盯着门外,生怕自己的动作慢上一份,惶急地像个男孩一样盘起头发,套上早已准备好的厮衣裳,紧接着翻乱自己的被褥、衣裙、字画这些不会有太大声音的东西,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开柜箱戳烂里面的药包,可是她迟疑了一刹那,又制止了自己。

    她不该任性妄为,任何反常的细节都可能陷帮助她的于危险之中。

    “那个人为什么要帮我们?”

    她问过玉带娇,那个人提供的东西绝不是轻易可以得道的,一套完整的身份籍贯,一场谋杀的遮掩,一条全身而退的路。

    “以他的本事,想除掉胡野易于反掌,就算深入郊外兵备道有些麻烦,却也不是完全办不到。”

    秦淮河上舟楫相连,杀香月胡乱地借力,瞅准一条乌篷便一脚踩上去!

    船夫惊慌失措地仰头摇撸,可匆匆忙忙,几条船身却激烈地碰撞起来!杀香月点脚就踩,身影轻盈,如踏祥云,几起几落中,已飞速地向西而去。

    “就当他有所求罢,能救你出来,我什么都愿意换。”

    明明只有很浅的缘分,玉带娇却是一双坚定的、毫无怨尤的眼睛。

    叫佛楼里炸了锅,整条河也跟着一起看热闹,那盆金银花早从窗口移开到角落,琉璃珥贴着墙壁仔细留意着河外的动静,连自己的呼吸都嫌聒噪,直到,河房外传来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到的鸟啼——

    来了!

    琉璃珥抬起头,敲击窗格以回应,紧接着伸着脖子探头去看,只见一条舢哗啦啦地飞速驶向她的河房!

    红色重阳木桥横跨河面,邝简跑上临河二楼,桥板被冲击得“嗵嗵嗵”地响,仿佛活过来似的抖动!

    接应舢板的男子带着大大的船夫草帽,身姿警惕地站在黑暗的船尾,紧盯河道东境,玉带娇已然换过衣裳,被舢送到窗下,焦急地仰起头,伸出手,轻唤一声:“琉璃,来——”

    为防止妓女逃跑,河房距水面足有一人高,成年男子也很难跃下,可琉璃珥没有犹豫,牌匾下的龟公已点好,只要她和玉带娇趴在乌篷船的舱底,夜色掩映黑布一蒙谁也看不出来,他们将会走河东水道,玉带娇会为她重新改装,贡院拐口第三处河岸有一块不起眼的近水低台,只有贡院上学的学生才知道,只要她迈上去,她就有全新的一生!

    夜风涌了起来,将琉璃珥的碎发向上吹起。

    她撑住自己无力的手臂,抓住窗缘,用力地把自己的一条腿迈过桧木窗去!

    “砰”地一声!

    秦淮河上,杀香月倏地冲上大船,他确认邝简已经追来,一片惊叫声中“蹬”地踏上乱摆杂物的箱子,三下两下爬上船顶!

    琉璃珥没有迟疑,站在窗口上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悠闲的游人长大了嘴巴,一片丝竹声中手中没拿住的橘子,“扑通”一声落在河中!

    叫佛楼无人问津的角落,舢船头狠狠地一沉!

    河水应声泼刺起来,水浪翻滚间,骤然发出一阵艳香!

    “琉璃,拿着刀!”

    正阳门三里外的黄土驰道之上,玉带娇手勒缰绳,带动骏马。天边积压着铅灰色的重云,无边无际地遮没了朝阳和,玉带娇的眼眶红得骇人,一个人只有真的动了杀心,才会有那样的眼睛。

    一击杀敌,出其不意,此时她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可是她并不算放弃,她想得分明,只要杀了邝简抛尸悬崖,这世上便再没有人会查问她们的事情,她们便可以逃出生天。

    枣红马焦躁不安地踢沓,被她带动着缓缓向高坡上的男人靠拢,玉带娇腰背绷得挺直,用力地盯着男人,鬓边的散发在风中乱舞。

    她在等待合适的时机,积攒马力,然后猝起冲锋。

    忽然间,她身后的琉璃珥动了一下,她一双疏离难辨的眼轻轻合上,倾身把脸颊贴上了玉带娇的后颈,然后,用力地,几乎是有些战栗地抱紧她。黄色的马面裙腰间褶裥细密,再强硬的女孩,她的腰肢都是温暖柔软的,玉带娇先是一怔,她没和琉璃做过这样亲密的姿势,紧接着心中便是一宽,像是得到了什么鼓励,脚蹬一磕,立刻催马上前!

    可就在她加速的一刹那,身后的人骤然松开了她,猛地翻下马背!

    “砰”地一声,是肉体砸在沙石上的声音!那一刻,天地都在倒悬。

    眼见这一幕的邝简也怔忡了刹那,玉带娇太野,吓不住,劝不平,只能制服,他还在想怎么稳稳当当地制服姑娘,琉璃珥忽然跌落马去。

    玉带娇的身体瞬间抽紧,再顾不上眼前邝简,琉璃珥这一摔,直接把她摔得肝胆尽裂,枣红马仓皇地前驰数丈,又被主人强行勒住嚼口,玉带娇急忙忙地调转马头,只见琉璃珥栽落数丈之外,在地上狠狠地连了几个滚!

    厚厚的尘土滚落在琉璃珥的身上卷起一阵烟尘,她滚了好远才刹住去势,玉带娇策马上前想要把人接过来,琉璃珥却飞快地挣扎着站起来,果断地拾起被自己摔掉的匕首,退后两步,不由分地横在自己的脖颈上——

    “娇娇,别逃了。”

    这突然的转折让所有人都是一怔,玉带娇呆呆地立马原地,邝简也是愕然地放缓了马速,缓缓靠近,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羸弱的身影。

    然后,他听到了琉璃珥的声音,漫天的尘沙的里,她对玉带娇清晰地:“娇娇,别再逃了,你现在回头,还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玉带娇脸上露出一片空白的神色,此时才缓缓转过来琉璃是自己主动坠马的,她茫然无措地翻身下马,抓着缰绳还险些被马镫绊了一下,明黄色的裙摆拖着肮脏的沙石地,她盯着琉璃珥,心地上前几步,抬起手,“琉璃,放下刀,有话好好。”

    可是她一进,琉璃珥便退了,匕首抵着自己的喉咙,身后就是百尺悬崖。

    玉带娇被吓到屏息,立刻不敢动了。

    风卷着滚滚黄沙,一直扬到天边,琉璃珥没再看着玉带娇,而是将目光凛凛地看向邝简,直待他催马靠近,才忽然直入重点地喊:“邝捕头,胡野不是玉带娇杀的,是我杀的!”

    “琉璃!”

    玉带娇骤然色变,目光刀一样地刺向她!

    琉璃珥却没有理会那目光,单手缓缓抠出口中的麻核棉球,解开长发,厚厚的阴云在她身后裂开一道的缝隙,她的白布麻衣沾满了黄土灰尘,脸上也都是涂黑的粉末,可是她卸掉伪装之后,蓬头垢面亦不掩国色天姿。

    邝简定定地看着她,看着风吹乱她的头发,嘶声又清楚地朝自己喊:“我,琉璃珥,叫佛楼三曲谢老板名下乐户,因不满恩客胡野虐待,心怀怨恨,正统十四年三月二十二晚,在指甲中藏好烈性房药使他误食,趁其迷乱之时,用他所带五刀在他的喉咙和后心扎出致命的两刀,为确保我所言为真,我截断了他右耳耳根后的一绺头发,同时切掉了他下体两个卵脬……”

    “琉璃你住口!”

    玉带娇慌乱地看了邝简一眼,朝着琉璃珥嘶声大喊:“你胡些什么呢!”

    可是琉璃珥没有停下,她铁了心似的,每个字都是那么的坚定,虽然吃力,但毫不悲切,毫无停顿,好像这些话在她心中已准备过无数次,所以才得那么流畅:“房药,头发,阉割,如此三处,除了验尸者外,只有凶手本人知道,我以上所足以证明我是本案真凶,至于玉带娇,她那天穿着婢女的衣裳的确潜入过叫佛楼,但是她只是来看我,对其余毫不知情,她闯入屋中时胡野已死,您进入房间时,是我害怕被您识破,才胡乱指向窗外误导了您。”

    邝简敏锐地察觉出什么,当即抬手劝解:“琉璃珥,一切并没有坏到那个地步,你冷静些,且先跟我回去。”

    玉带娇再撒野,邝简也未觉棘手,但琉璃珥这番话,简直是在釜底抽薪!他不能让她死,她若是死了这案子便算断了,玉带娇杀香月一个也伏不了法!

    “我不要回去。”

    琉璃珥的左眼,怆然落下一滴泪来,不止是为了别人,她也是为了自己:“快十年了,我好不容易从十六楼里跑出来,外面是苦是甜,是生是死,都好,我不要回去……邝捕头,认罪书我已写好,就在富春堂第三层书阁的第二是二本书册内,要治罪,请治我一人的罪。

    “此生能手刃胡野,我无怨无悔。”

    罢,她深深地看了玉带娇一眼,扔下匕首。

    然后像在河房纵身一跳那样,毫不迟疑地转身崖边一坠,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