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金银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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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哒哒哒哒,铁灰色厚重的云层压得人透不过去,四爷一路追着凌乱的车辙印、书本还有大黑马找过来,从正阳门到渡口悬崖,远远的,先是听到一阵失声痛哭。

    那是女孩的声音,声泪俱下地哭号着,“你怎么能跳崖,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妮子哭得嗓子都哑了,凛冽的春风拉扯着她的声音扩散在整个郊外,震天动地得宛如瀑布江河滚滚而下,四爷心中一突,心道遭了,两腿一夹鞭策马儿加力,刚攀过一个高坡,率先看到的是黑衣抱臂的邝简,孤伶伶地站在悬崖边上,冷若冰霜地垂眸站着。

    他的目光处,是一个娇的明黄色身影,此时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正抱着个长发披散的女孩,一起嚎啕大哭。

    乌金色的曙光毫不犹豫穿透了层层的云层,伸向无尽的天边,四爷快了几步,带马停住。

    邝简回头,见人下马靠近,问:“怎么才来?”

    四爷很惆怅,声道:“就给老婆做顿饭的功夫,做完饭街上就戒严了,步行绕了好大一圈,马都是在城外临时租借的。”着这才看向那俩瘫坐地上的丫头,“这是怎么了?哭成这样,生离死别的。”

    邝简瞥了眼,也头皮发麻,玉带娇拿马棍抡他的时候可没见她哭,他把琉璃珥救上来了,她却开始拼命号。

    琉璃珥跳崖那一刻确实惊险,但有了邱翁的前车之鉴,邝简不可能再看另一个嫌疑人粉身碎骨。姑娘动作的一瞬间,他手中的勾绳便已经甩出,但事情发生得太急,他没时间解开上面的五刀,所以勾住琉璃珥的同时,那刀也卡进了她的腿里,自身的重量加上下坠的力道,刀刃卡着琉璃珥的筋骨从膝盖直撕裂到腿,直撕得肉末飞溅,鲜血喷飞……但是还好,命保住了。

    “玉府娘子刚刚没哭,她还帮着包扎来着,衣服是自己解的。”

    邝简不太自在地跟四爷解释了一句。

    玉带娇在琉璃珥落崖的时候的确挺冷静的,只惊呆了不到一刹就扑过来帮忙,琉璃珥半空中起先惨叫一声还能挣扎,可没两下她就疼得没力气了,冷汗泉涌一样从她脸上倒流,待人被捞上来,脸孔已经疼到扭曲。五刀制式起初便有邪恶的气场,从骨头和肉里剜出来简直如抽筋一样,玉带娇当机立断地撕开她的裤腿帮她拔刀,一手把着琉璃珥的脚踝,一手攥住那血淋淋的暗器,不用人帮忙,赤手便将那利刃飞快地撬了出来。

    琉璃珥疼得鲜血急涌,脸色煞白,邝简在旁冷眼看着,递来随身携带的止血白药,可玉带娇不接,她信不过他,满手是血地解下自己脖颈上的香囊,双手颤抖着把那香囊里的药末撒在琉璃珥那深可见骨的伤处,然后开始解上衣、撕里衣给琉璃珥裹伤。

    邝简见状只能退后两步,抱臂将目光落在别处。

    他没想到姑娘会哭,玉带娇、琉璃珥这怎么看都不是会哭的姑娘,可眼见着就快包扎完了,玉带娇开始啪嗒啪嗒地流眼泪,最开始是身子发抖,但手还是稳的,紧接着就是边哭边包扎,眼泪长河一样地流,琉璃珥瘫坐在地上,受她感染,死路还生也开始哭,最后是两个女孩子一声更比一声悲切,两个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心上人触目惊心的自杀,亲身经历的生死一线,她们哭出惊心动魄、动荡不安的感觉,哭得天都要塌了。

    四爷知道邝简招架不了这个,主动掏出手帕,走过去。

    玉带娇抽抽噎噎地抬头,泪眼朦胧地看他一眼,哽咽:“……左,左叔叔。”

    “哎……”四爷应了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邝简在旁听着,没则声。

    他昨夜便跟四爷了,玉府娘子不认识我,保不齐对我会有敌意,让四爷跟着自己一起出城。四爷上半宿还等得好好的,寅时初刻忽然想回家给夫人做饭,昨儿就是夫人照顾俩孩子上学,他一连两天不干活,于心难安。邝简当然不接受这奇形怪状的理由,但四爷看着他出口嘲笑,你没有老婆你不懂,邝简眼睛一翻,只能那你回罢。结果回趟家,耽误出这么多事儿。

    “先别哭了。”

    邝简不耐烦地出声,面无表情地沉下脸。他个子挺拔高挑,侧脸深沉英俊,抱着手臂走过去,像个不通情理的判官:“认罪的事儿还没过。你俩可以谈条件,出背后主使,一起减罪活命。”

    人都还没带回去,邝简冷不丁地就开始审了,四爷心里一动,知道姑娘刚刚命悬一线,情绪大起大落,此时逼问,确实良机,他眼波闪动,飞快且柔声地配合:“娇娇,你们得实话,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么也不会忽然想去杀人,谁教唆了你们?一五一十告诉叔叔。”

    都已经这个份儿上了,这本来不该存在难度的事情,可两个女孩出人意表,异口同声地一句:“……没有人指使。”

    杀香月做过补棋了。

    这话一出口,邝简的脸色刹那间变了。他横出一步,大手指了玉带娇,气势有如山倾般逼人:“你不是喜欢她嚒?琉璃珥已写好认罪书,’没有人指使‘,你是看她死一次不够嚒?”

    这简直就是诛心一样,邝简声音阴鸷,混着十足的憎恨厌恶,诛别人的,也诛自己的。

    可玉带娇倔强地仰脸看他,咬着嘴唇摇头:“那也没有人指使!”

    邝简的呼吸倏地转重,四爷赶紧上前拦住,道有什么事回衙门里慢慢,琉璃珥仰着头,脸上的泪水又流下来。十六楼中能在礼部留籍的妓女,落罪之前也是官宦人家里的掌上明珠,邝简也有妹妹,也是琉璃珥这么大的年纪,那丫头日日天真烂漫,尚不知愁为何物,他看着琉璃珥,想这姑娘刚刚抵死一搏,他悲其境遇选择,噎得胸闷,几乎心如刀割。

    空旷旷的黄沙悬崖,邝简喘着粗气,一时间沉默得有些可怕。此时便是四爷也没有则声,邝简一连两日未曾合眼,眼见收网却功亏一篑,这就是圣人也要发作了,可邝简只叉腰闭眼深喘了口气,自己把自己那股火,强行压下了回去。

    “玉娘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嚒?”邝简尽量好声好气地问她。

    玉带娇有些防备,可她刚刚哭得太激烈,现在刚缓过一点点,脑子还晕乎乎的:“三、三月二十四日……”

    “今天是府试的第一天。”

    邝简硬邦邦地,“因为你们这个案子,今日有个要考试的倒霉蛋现正在镇府司押着,不仅没办法谋他的前途,还要被扣上杀人犯的帽子。”着邝简抬手“唰”地拔下她头上的饰物,“这个簪子,你未婚夫认识嚒?”

    哪怕眼前人顽劣得就快把他气炸了膛,事情还是得一样一样办。

    玉带娇呆呆地点头,她首饰不多,昨日带的就是这个。

    邝简漠然站直身体,冷冷道“认识就行”,着朝四爷:“你带她俩回去吧,我去把那个倒霉蛋送考场。”着再也不想看到这俩姑娘一样,转身朝远处的大青马呼哨一声,大青马听到呼唤,咯哒咯哒地朝着他跑了过来,邝简拍了拍马颈,一脸阴霾地翻身上马,此时身后的玉带娇却忽然撑直了身体,抢上一句:“谢谢你救了琉璃。”邝简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听到了,但没有回头,两腿一夹马腹,干脆地绝尘而去。

    那天的事情也是惊险,城东本就因府试车马禁行,邝简持着过城铁牌面若冰霜地强行过道,一口气从正阳门直闯到镇府司内狱,抓住江行峥,直接一句“琉璃珥已找到”,江行峥看到他手中金钗,脸色当即一白,手中的结案书被揉成一团废纸。他气急败坏地转头下令放傅春生出来,不知是不是逄、储遗毒,镇府司对折磨*供的花样玩得娴熟,那学子被疲劳审了半夜,咣当咣当,是被两个人架着手臂拖行出来的。

    “备考还狎妓,你也是吃了教训。”

    邝简走上前去,抬起那人污浊的脸:“今日错过,再等三年,还能考试嚒?”

    那人虽是个酸学子,倒也是块硬骨头,镇府司的花样加在他身上,他也没屈成招,透过凌乱的头发看了邝简一眼,斩钉截铁地:“……能。”

    邝简当即让镇府司解开锁镣,准备清水、衣服和笔墨,安排车马。时间紧急,贡院附近又戒严,拒马桩拦得严严实实,江行峥本有心让镇府司的人亲自护送,邝简则冷淡地推不用,拎着傅春生,着“送学子考试”的招牌,一人把马车驾得飞起,羊肠道,七甩八折,最后踩着一刻钟把人送到考场,那姓傅的学生匆匆忙忙,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拾掇好用具,鼻青脸肿地朝邝简做了个文人揖,转身奔进考场。

    阴云此时才姗姗破开,展露出清的曙光,邝捕头这厢动静太大,主持府试的几位大人忙完俗务,从明远楼出来,出门正瞧见他。

    “凶手抓到了?”

    李大人站在门廊下,一身绯袍孔雀,微微抬起下颌。邝简也不趋近,严肃又恭敬地点了下头。李敏身侧穿青袍补白鹇的,看到是他倒也和气,朗声笑问:“邝捕头不是死不来贡院?今日倒是来了。”邝简仰头看了眼那堂堂屋宇,难得答了段长句,“大人取笑了,当年是我少不更事。”这一个月、两桩事,还有什么是想不开的?他占着好大便宜却弃如敝履,简直不识抬举。李敏也不破,朝他摆手:“去忙罢。”

    的确是忙。

    两个姑娘押送应天府,无数后事等着料理。

    四爷押人倒是不声张——这也是他给应天府立过的规矩,差人待罪犯,若非屡教不改、不知好歹之惯犯,一时失足的,都尽量抱着可以改造教育之心。情节严重、怎么判,那是大理寺刑部的事情,整个应天府审讯关押过程,他们对内严格严肃,但是对外要最大程度降低影响,给犯人来日重新做人的机会。

    但没想到这次纸包不住火,玉带娇、琉璃珥前脚进应天府,后脚消息便不胫而走,先是镇府司的江行峥折腰,紧接着兵备道着人来询问,再之后叫佛楼谢老板也闻风而至。前两者邝简理解,但面对谢老板再次登门,他心中嘀咕:谢斌不该对一个妓女如此挂心。甭琉璃珥有多好的皮囊,那皮囊再鲜亮,到底也只是人花钱摆布的玩物,这一点,十六楼许多以色侍人的傻姑娘或许自己不清楚,但琉璃珥清楚,她的恩客清楚,谢老板也清楚,自己手下的妓女参与谋杀,谢斌不赶紧扔包袱,火急火燎地要见她一面?

    “不许。”

    邝简将郊外沾得满身黄土振干净,一边换衣一边在泊水间毫不转圜,“犯人还在审讯,一切消息不便透露,你请谢老板理解。”

    他真的是年轻,所以敢做这样果决的事,这样果决的话。

    但这句也未掺假,邝简正指挥着分解每一环证据,加大审讯力度,这个时候,不可能让俩姑娘见无关之人。

    成大斌将一摞审讯撂在邝简眼前,火气上涌,断言:“明显串过口供了。”

    邝简飞快地翻了翻那书手的记录:俩姑娘阵脚不乱。琉璃珥将一切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杀人动机是想趁机逃跑和痛恨胡野,配合富春堂的认罪书,供认不讳,但是其余的全部含糊其辞,怎么逃出叫佛楼的?身份哪来的?怎么在富春堂?全程避重就轻。玉带娇那边居然也没有揽罪的意思,问到知不知道琉璃珥是凶手,她不知道,收留她只是巧合,诈她琉璃珥已经和盘托出,她漠然冷笑,看比她大几十岁的老公门仿佛在看个傻子。

    “有人提前教了她们。”

    邝简神情严肃,看向成大斌,正色道:“成大哥,你带几个信得过的,为我去拿一人来。”

    城东北鹤芝斋铺着碎石的径,应天府黑衣差役急踏着卵石,从前院横穿而过——

    此处医馆伺候的都是达官显贵,豪甲富商,此处患者的脉案、药饮哪怕公门来人也难窥看,金陵若遇水患地震大火等紧急灾害,此处从不配合征调,此处的医师诊金用鞘抬,此处的伙计下巴仰得比天高,成大斌带人直闯,门厅里的堂倌冷漠地呼喝,成大斌气势如山,亮出应天府令牌强行传唤,堂倌这才讷讷道,那位客人在楼上做热疗。

    热疗是什么成大斌不懂,带着人蹬蹬蹬奔上楼去,只见胡桃色的木屋封得严严实实,屋外好几个童蹲着正生温加火,成大斌一掌推开厚重的木门,人还没进去先被迎面扑来的热烫药味熏了个跟头,那宽敞的屋中窗户都封死了,里面又暗又闷蒸汽升腾,地上铺满了传热的玉石或砭石,中央一方木榻,只留几颗夜明的珠子围着照明,背卧之人被吵醒,此时于榻上撑着手臂姗姗回头——

    成大斌没见过如此奢侈的疗法,更没见过如此精致的男人,情不自禁地嘟囔一声:好家伙!

    杀香月横卧屋中,薄薄的白衣衫早被蒸汽洇透,此时披散着头发回眸,那模样,满脸汗水,淫|欲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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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歇一天哈,没存稿了。六月份更新日历变成周一到周五,歇周末。下一卷俩人搞对象,杀香月不会像这一卷似的藏在幕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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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西·满堂花醉三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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