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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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远远没有过完,邝简从左府出来不久便再接传报,叫佛楼谢老板,横死家中。

    邝简与四爷飞快地对视一眼,紧接着不约而同地看向一直默默不语的杀香月,露出戒惧忌惮。

    此地为谢斌的私宅,据报案人此处并无女人居住,唯有谢斌时时逗留一夜。邝简带人过去的时候,死者一脸惊惧地倒毙在厢房的圈椅之中,四肢被缚,地上流了很多血,胸口干脆利落只一处致命贯穿伤,椅子四周脚印清晰,屋中鞋印有部分方向重叠,可判断凶手行凶时十分悠闲,不止一遍地曾在房内逡巡。

    “足宽三寸,足长八寸一,步幅一尺六,预估凶手身长七尺八寸上下,行凶路径为从前窗翻入,后窗花园翻出。”

    邝简已经恢复了往日状态,一手拿着烛台蹲在地上,一手碾过那干涸的鞋底土,放在鼻子下面闻嗅,紧接着,那烛光向上,照亮谢斌的死状,“死者腿上一道三寸长浅刀伤,四肢有剧烈挣扎痕迹,口鼻中有不明棉絮粉状,死前曾被人逼供……”

    还有些细节邝简没有多,譬如那致命刀伤割的是慢刀子,凶手至少将行刑时间拖延出半盏茶功夫,亲眼让谢斌看着自己是如何被刺死的,才弄得出这杀猪一般的出血量,且凶手作风极其嚣张彪悍,一点不顾及自己会不会留下线索痕迹。

    邝简掰开谢斌僵直的右手手指,果然,坚硬的梨花木扶手上被谢斌用指甲深深刻出痕迹:“……红?”邝简皱了皱眉。

    钱锦下笔有神地记录现场,杀香月则在一旁认真听邝简分析,见他忽然噤声,不由脚步轻盈地踱过来看,邝简歪头思索,他也跟着一起歪头思索。

    邝简感觉到他,像往日一样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他一眼,站起身。

    应天府处理凶案自有流程,邝简分配下任务,负责追查脚印去向的去追脚印,负责搜证现场的搜证现场,负责联系死者亲属的去联系亲属,差人有条不紊,在一方院中来来往往,匆促无声。

    “邝头,那个女监昏倒的人醒了。”

    这厢邝简还在思索,张华已经拿着口供在外面毕恭毕敬地敲门,杀香月对这个人有印象,是邝简安排第一个审讯他的人,职级不高但为人正直,做事快速又有条理。

    邝简嘱咐了钱锦几句,径直走出去:“罢,怎么回事。”

    张华:“那人名叫赵全,不姓孙,家住城外别溪村,是金陵拉紫姑车掏大粪的。”

    一般来,金陵城只有入夜才看得见这些人,供着厕神紫姑,入夜后车上拴着铜铃铛沿街收集粪便,一手提着木把铁勺,一手提着诸葛灯,那灯是三面糊的纸玻璃,一面照亮,方便收拾厕水。

    杀香月眉心蹙起,不适地掩了下鼻头。

    成大斌闻言也情不自禁地皱起鼻子,“真成,这凶手找个掏大粪的送牢饭,真有想法。”

    张华神情严肃,“据赵全所,今日下午有人找到他,让他顶替送饭孙老儿子的名义走趟女牢,他接了钱,便来了。”

    “找他的那个人长什么样?”

    “问了,但赵全描述不出来,只那个人脸上有疤,蒙着脸,个高,穿戴很好,带着圆檐的钹帽。”

    邝简追问:“他拿了多少钱?”

    张华:“没多少,那人先付他两贯钱,若是顺利送完东西,再给他一贯钱,交易约在城西门洞口。”

    邝简“呵”了一声,这人彻头彻尾被人卖了,哪里还有第三贯钱。他接过张华的口供,大步走向院中尽头的一间屋,这本是谢府的一间旧物仓库,着急,便临时征用成审讯室。邝简进屋瞥了赵全一眼,二十七八岁上下,长得还算平头正脸,但个头矮瘦弱,怪不得会被太平教人盯上用作李代桃僵之计,此时被应天府捉来,他坐立难安地瑟缩着,浑身一股穷苦人的狼狈相。

    “来路不明的人,来路不明的事,让你混进刑部大牢便去混……”邝简拉着椅子坐下,口供一撂,面无表情地沉下声音:“赵全,你好大的胆子!”

    这赵全再愣,此时也看得出邝简才是话事人,三个有高有瘦的人跟着邝简进了屋子,站在后面一起瞧着他,他急忙张口结舌地辩解:“俺、俺以为那人和那女子有一腿,就是送样东西,没什么的呢……俺真没做什么……”

    “送的什么东西?”

    “一个金饼一样的东西,不知道做什么的,俺当时就放在饭桶里,进了监狱里找到那个漂亮女人,把桶里的东西舀出来给她,她要俺帮忙带话,俺就把耳朵靠过去了,谁知道她忽然掰开那金饼,放在俺眼前一闻……剩下的,就不知道了。”

    邝简:“你不知道那个女犯趁机逃跑了?”

    赵全倒吸一口凉气,眼底露出深刻的恐惧:“怎,怎么会?”

    一切都挺清楚的,太平教找了个身材瘦的二愣子去送饭,那“金饼”里装了迷药了锁,琉璃珥迷倒他后自行开了锁,扒了他的衣裳,提着饭桶鱼目混珠地跑了。刑部女监今夜换班后的守卫明显是俩油条子,一副定主意玩忽职守的样子,也没仔细盘查。

    成大斌站在他身后反复地盘问,找他那人有什么其他的体貌特征,之前可曾见过,但赵全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念念有词自己要去找他要剩下的一贯钱的,却连这人是方脸圆脸大眼眼都不清楚,最后吭哧瘪肚地只憋出一句,“他脸上的疤是红色的!”

    邝简敲着桌子思索,表面上虽沉静坚毅,但明显是有些疲惫了:应天府不可能排查金陵十几万人谁的脸碰伤了,等查过一遍凶手脸上的痂都脱落了,他“嗑、嗑、嗑”地敲着桌,忽然抬头,问:“赵全,你跟我聊聊你干的活儿,你是日日收粪吗?”

    一时间,他身后的三个人表情都有些不对了。

    跟这么气派的捕爷讨论这么污秽的事情,赵全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道:“不是,日日收能收多少呢,俺是隔三日一收。”

    邝简:“晚上收粪,你白日做什么?进城吗?”

    赵全:“晚上收粪,白日自然是卖粪!”

    杀香月捂住嘴,忽然背过身去。

    赵全眨巴眨巴眼,看着杀香月天仙般的背影再次露出彷徨无定的表情,他尴尬地稍停了片刻,声认真地答邝简:“不进城,俺拉完城中的粪水是要卖给城外的庄稼户的,他们耕田卖菜,自家的牲畜粪浇不了那么多,捕爷们不要嫌弃,他们种好菜也是要卖进金陵的。”

    杀香月又倏地转过身来,快速上前一步,摸上邝简的侧腰。

    邝简抬眉,只听一道气音擦耳而过:“得罪”,紧接着一双手灵巧地翻过他的腰袋,摸出块丁子香。

    杀香月动作飞快,一触即离,站直身体后立刻将丁子香扔进嘴里。邝简眉峰如刀,略一回头,不喜不怒地看他一眼。

    同样不满的,还有成大斌,他瞪了杀香月一下,紧接着也探过身来,从邝简另一边的腰袋翻出两块丁子香,攀比一样自己扔了一块在嘴里,一块分给张华。

    被上下其手的邝简十分无语,伸手扎紧腰袋,本来就不好的脸色愈发难看:“你收粪水的路线是固定的吧?”

    赵全用力点头:“收粪肯定是要定时定晌的,不然住家也岂不是没法准备。”

    张华嚼着甜润清香的丁香梗,登时明白了邝头的意思,邝简漫不经心地一招手:“画下来——张华,你看着他画,把地方都标注清楚。”着站起来,把位置让给张华,喉咙不舒服地轻咳一声,走到临门一侧透气。

    成大斌还是有些费解,意意思思地折过去:“你的意思是他曾经收过凶手家的粪,所以凶手才找到他?那这紫姑车走的路程也不见得短吧?咱们一户户找?”

    邝简清了清喉咙:“不用,杀死谢斌的人脚印上沾有米糊,赵全画完路线找城西里正去问,哪地方修缮房屋,就是哪里。”

    杀香月恍然大悟,轻轻地“啊!”了一声。

    邝简和成大斌齐齐回头,只见杀香月一脸严肃又大大方方地站在他们身后,听完他们话,颇为认同地点了下头,紧接着踱到桌案那边,一脸矜持地去看赵全画路线去了。

    成大斌深吸一口气,自认自己要无法直视这个太平教杀手了,直觉应该像钱锦一样给他配套纸笔。

    “他是算在我们府上学习嚒?看我们怎么稽查他的同伙?真是比咱应天府的差役都好学上进。”成大斌语调诡异,蹭了蹭邝简的胳膊,低声:“咱们这侦查方向没问题吗?我看他一点不紧张。”

    邝简头疼地揉着太阳穴:“不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是要出问题,你别分心管他。”

    结果很快出来了,这赵全收粪集中在仓巷一带,南北走向过安品街、月牙巷、十家湾、牛首巷,木屐巷、钉巷……邝简领人走了趟城西里正,确定最近只有十家湾的斗姆娘娘庙在修缮糊泥,那一带晚上有些乱,鱼龙混杂常常闹到很晚,邝简沉吟了一霎,对成大斌张华等人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去十家湾,成大斌没有想太多,当即应承:今夜短短一个时辰,成果分分明明,的确也该回去歇息了,杀香月无声地听着,没有戳穿邝简的心思,直等到邝简像模像式地与诸人在钉巷口分道,手腕忽地被他强硬地叩住,拧得他一个踉跄着往回走。

    城西此地南北走向,乃一纵八横的格局,然此地乃秦淮的下河口,河道肮脏,街道狭窄,待拐入十家湾,更是丘坡坑沟,夯土残墙,邝简依凭着记忆在窄路中一脚深一脚浅地疾奔,此处排水极恶,许多泡烂的马料草料、大裤衩子在地上一坨一坨地堆积,一滩一滩的泥漫上阴潮的门户,像是黑夜中无数蠕动的虫子。

    “你为什么生气?”

    杀香月被人强行攥着腕子往巷口深处走,此处窄,两人并行都会撞到肩膀,他手腕皮薄,邝简的手心烫得他心底焦躁。

    “谢斌那样的人死了难道也值得你生气?”

    他无不凉薄地嗤笑,他知道邝简今晚肯定发作,有外人在,他忙着公务顾不上他,现在外人走了,他来找自己算账了。

    “我与你实话罢,你这么急地去那里,是找不到凶手的,谢斌死了,大快我心,你如果实在不高兴,我可回去安慰你……”

    月光流泻,惊起虫鸣,他们踩着泥泞蝎蝎螫螫,此时已能在一片黑暗中看见斗姆娘娘的庙顶,还有那四仰八叉高出的手脚架,忽然间,杀香月死死地定住脚步,用异常凝重的语气挣住邝简:“邝简,如果我是你,我今夜不会去那里。”

    此时按照实地距,已不足三十步,杀香月刚刚还能用轻佻的语气和邝简玩笑,此时却不得不变了脸色,他把邝简扯入墙壁的阴影,露出异乎寻常的严肃的表情:“邝简,回去,别让我再一遍!”

    此乃恶地,杀香月很熟悉这里,也察觉到了今夜的不同,可邝简不听,攥紧她的手臂,用力地搡他到墙上,阴恻恻道:“有你在我手里,我还不能过去?”

    他语气平静,可是措辞不无恶意,杀香月愣了一下,很快又坦言:“他们不一定会顾惜我,教里的事情我也不是都能控制。”

    “你控制不了?”

    邝简就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在他脸上喷出冰冷的吐息,“你控制不了你往外传递消息?你控制不了还让他来劫琉璃杀谢斌?”他横肘,憎恶和恐惧在他严重依次闪过,手肘暴虐地压住他的喉头:“杀香月,杨花萝卜,好吃嚒?”

    罢,邝简猛地卸下力道,拽着杀香月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杀香月心头恶寒,又惊又俱地往后扽他:“邝简,你捏痛我了!邝简,邝无渊,你松手!……我没有跟你虚虚实实,此地车马帮戌时过四牌楼,就是这个时候回来!今夜没有马嘶声,这里有埋伏!——有人要杀你!”

    风吹树鸣,已经来不及来。

    低矮的土房后陡然跃出数道阴影,枯藤浸染于墨色,他们手持利刃,一拥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