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酉时正,金陵城东皆是放衙下值的公门人,车水马龙,摩肩接踵。
金陵案东北至西南共分四层,最内层是宫城,未移都前曾是天子燕居之所,再往外是皇城,即是百官署衙,守备衙门、镇府司、三法司大理寺诸衙皆在此处,再外是应天府城,也是人口最多最热闹的去处,包揽秦淮河、应天府衙门,最外一层即是石城门一带的城外郭,也即是城西之地。
鹤芝斋按照金陵方位看处于东北一线,此地道路宽敞整洁、严整笔直,虽亦有廊铺酒家,但此处的酒楼不似城中的酒楼还配套瓦子书,它们皇皇肃穆,尽显豪奢气派,路尽头乃金陵守备衙门,此处一年到头少有稠密之时,唯一几次热闹大抵死囚行刑菜市口时会途经此处,惹得众人围聚观看。
杀香月跨着高头大马与邝简并行,歪着头饶有兴致地往邝简身上瞟:这人御马的姿势十分轻捷矫健,长在秦淮河旁的人可不该有这样漂亮的骑术,西照之中邝简就像是一头散漫又威风的狮子。
邝简察觉那目光,不自在地看他一眼:“怎么了?”
杀香月朝着他眯眼笑:“你怎么换衣裳啦?”
邝简一身黑衣配大青马,身姿简劲,腰背挺拔,这马过街也过分俊朗了罢。
邝简看到他眼底晶亮的光,一时颇有些害羞了扯动了下马缰,含混道:“穿那身不方便。”着迟疑一下,问杀香月:“你生了什么病啊?怎么总往医馆跑?”
杀香月鼓了一下嘴巴:“不是大病,就是体寒。”
邝简不咸不淡看他一眼:“不愿意就罢了。”
杀香月意意思思地歪头:“耿逸春你父亲与他父亲同朝宰执,他在三法司拿俸禄,你怎么不去搏个官身?”
邝简眉心轻蹙一下:“能力不足,无意仕途。”
杀香月促狭地看他一笑:“不愿意就罢了。”
两个人二马并行很快便到了鹤芝斋,杀香月是熟客,五十步外就有人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为他牵马,待下了马去,杀香月高高兴兴地撞了下邝简的肩膀,低声道:“我等下要浴汤热疗,你要一起嚒?我让他们准备淡些的药浴。”
邝简没有跟人共浴的准备,忽然面对这邀请,沉吟着露出一点矜持的迟疑,两个人往医馆里走,正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邝捕头请留步。”
邝简回头,只见一个跑堂扮的人朝着他了个喏,向后的大酒楼指道:“邝头,咱们楼上有位锦衣卫大人想请你上去吃杯酒。”
邝简随着他的手去看,只见鹤芝斋对面一家煊赫酒楼的二楼,一折折窗上露出一道人影。
是江行峥。
杀香月见如未见,去握邝简的手臂:“走啦,什么无关紧要的人冒出来就请你吃酒。”
邝简冷淡地朝那跑堂一点头:“回那位爷,我有事忙,谢过他好意。”着拍抚了下杀香月的后背,就要紧鹤芝斋的门厅。
那传话的跑堂尽心尽力,见状急急了一句:“那位爷知道邝爷要拒绝,还有一句话带给您:您若是不来,那他请您上去询问昨夜的案情!”
杀香月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转头朝后看了一眼。
那跑堂被他一吓,磕巴了一下,但还是大着胆子把话完:“……那爷只要跟邝捕爷您提斗姆庙,您就懂、懂了……”
黑色布靴踏在坚实的楼板上,发出笃笃的回声。
江行峥换下那身刺眼的金橘色飞鱼服,取而代之的是藏青色的校尉服,邝简登上酒楼二楼时,二楼除了江行峥以外空无一人,不知道他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喝了多少的闷酒。邝简一眼扫过那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色,想道此处一饭千金,大概也只有鄱阳江氏这样的豪奢人家才配在此借酒浇愁。
“邝捕头。”
江行峥抬了抬手,朝他招呼,脸孔虽然不红,但已有了三分酒意。
邝简皱了皱眉头,后悔上来这一趟,拉开椅子坐下,生硬道:“江百户,有话直。”
胡野案江行峥受处分毕竟有他邝简一部分缘故,邝简不认为江行峥想见到自己,他也无意听失意者的牢骚。
但江行峥倒似乎没有跟他大倒苦水的想法,他拍了拍脸颊,拍回自己几分神志,从身侧的褡裢里翻出一沓验尸单来,正色道:“刚在楼下看到邝捕头,冒昧拉你上来,是真的要谈案子——你今到镇府司报案,城西斗姆庙遭遇伏击,这是斗姆庙那五具尸体的验尸结果,五位死者生前都有搏斗伤,两具服毒,一具失血而死,两具被重击而死……”
他将验尸单递给邝简,邝简暂时推开成见,亦正色接过。
江行峥:“……验尸单本身没有惊人之处,但是第五具尸体和其他的相比有些疑点,我要与邝捕头确认一下,”着他将酒菜推开些,生怕污浊了公文,隔着饭桌点了点第五份验尸单,“此人年齿约三十七,头部被人用硬物殴砸而死,手脚有绑缚痕迹,大腿伤口曾被人包扎上药,几处尸检痕迹自相矛盾——邝捕头,你能跟我讲讲这具尸体死前发生了什么嚒?”
江行峥看着稀里糊涂,没想到一番话得倒是清晰,邝简将验尸单放在大腿上,道:“昨夜戌时时分,我途经十家湾斗姆庙外被五人拦截伏击,两人在交手时误杀,两人在被制伏后服毒自杀,第五人在我制伏后卸掉了他的下颌,原想带回衙门审讯,不想在为他包扎伤口时他忽然还击,我不得已还手,失手杀了他。”
江行峥握拳放在下颌处,忽然道:“那人手脚上有明显的绑缚痕迹,”他红着眼睛、大着舌头与邝简四目相对:“你是他在被绑缚的时候忽然还击?”
邝简心头一动。
“江百户想问什么?”
邝简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绳索没绑严实,他挣脱了。”
江行峥:“当时邝捕头身边还有没有其他人?”
邝简点头:“有,还有杀香月——逄府那位匠师,江百户有印象嚒?”
鹤芝斋二楼的静室,杏色的窗幔起起伏伏,侧身轮廓无不是个绝对的美人。
江行峥随他的目光向对面楼看过去,点头:“有印象。”
邝简觑着他的神色:“他昨夜受了伤,百户要去问问他嚒?”
江行峥不答,显然是对杀香月不太感兴趣:“回正事,那些刺客为什么攻击你?”
邝简:“不知道。”
江行峥神色庄重:“那冒昧问一句,晚间戌时,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城西那么偏僻的地方?”
邝简看着江行峥的眼睛,拇指指甲陷入皮肤,良久,他缓缓道:“……赏月,可以嚒?”
杀香月撑着下巴去看对面楼里的两人,视野所限,他看不到两人话的唇形,只能感觉到气氛有些紧张,两个人的身姿有些防备地对坐着。
“嘶……”
他手臂一疼,被迫回转视线,“时医师,你手轻些。”
银钩,杏色帐,轩敞的静室里,围屏、锦毯、插花、药壶,花楠几上叠着几包黄纸扎着的药包,银色的细绳得十分精巧,布置素雅简单。被唤作时医师的男子一脸整肃,不满道:“你每次来都带一身新伤,嘱咐你什么都不听,再这样,另请高明去罢。”
杀香月自进门后先喝了药,之后便则是探脉象,试体温,一番问切,谁知这个病人只会心不在焉地嗯嗯啊啊,看个诊也分心分出天外去,一门儿地盯着对面楼,魂都要盯丢了。
时医师不耐地提笔,“你最近住哪儿,药配好我着人给你送去。”
杀香月捉笔,几下写出一手漂亮的瘦金,口中道:“别告诉我义父。”
时医师冷哼一声:“我这鹤芝斋皇城大内也探不到消息,令掌教若是要探你的消息,本也不必来问我……上次那位差爷太粗鲁了,你热疗需要发散,居然就那么将你提走了……唉!”
杀香月一惊一乍地回头:“怎么、怎么了?”
眼神飘飘忽忽的,显然是没听他话。
时医师起身,两下把幔帐的银钩放下,对面那楼中人上一刻还在话,下一刻立刻敏锐地看过来——
“令掌教在我这儿给你留口信了。”
杀香月眉头一抬,蹙眉。
“他让你别胡闹了,差不多就回家罢。”
“那你替我回一句,”杀香月没有犹豫:“告诉他,别动邝简。”
时医师点了点头:“话我替你带到,再多一句嘴,你们教里业必有因那一套我不懂,不过日子要怎么过,还你觉得舒服才最紧要。”
做他这一行的人,需要相人,时医师猜到杀香月是缠在什么官司之中了,上一次应天府将他强行提走,这一次公门跟随形同押运,但罕见的是,这次杀香月气色虽虚,精神却好,整个人焕发出一股勃勃的精气神,他从去岁夏天接手他,从最初的一口气把人吊回来,杀香月病气歪歪的总像个假人,他还从未见他如此容光焕发过。
忽然间,围屏外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杀香月回头去看,见一个锦衣玉食的胖子抹着眼泪从楼上走下来,一边走,一边抽泣,杀香月盯着那孩儿看:“……他怎么了?”
时医师淡淡答:“父亲死了,家里除了钱什么也没留下。”
药劲儿上来了,杀香月身上开始发飘,他知道药性是要发了,随手点了两个药童伺候他蒸浴,直走到热间门口,他鬼使神差地停住脚步,拨开尽职尽责的药童,一深一浅地踩着楼梯板走下楼去。
那胖子还在哭,鸭蛋一样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哭,不是哗众的嚎啕大哭,是停不下来的难过的啜泣,用人在他身后迟疑,在考虑怎么让他换个地方,杀香月迷蒙着眼睛走过去,稳着平衡蹲下身,忽然道:“……哭是没有用的。”
他眼神平静,像终年不化的雪,既不哀伤,也不难过,“你哭得再大声,死去的人也是听不到的。”
着,他从自己身上掏出钱来,温温柔柔地递给他:“饿了罢,你拿着这个去对面吃顿饱饭,不要多想……吃饱了,人就不难过了。”
邝简垂着眼看着杀香月蹲在鹤芝斋的门厅口和一个孩子话,“哐”地一声,一杯酒敲在饭桌上。
“你们在偷偷调查太平教。”
江行峥语出惊人,一句话拉回他的注意:“太平教只有核心教徒身上才会有红色莲花的刺青,你杀掉的那几个,在太平教中不是寻常人物,我下午去应天府找过你,原想了解些斗姆庙的情况,可你的手下含糊其辞,反而露出破绽——越俎代庖。邝捕头,你这样应天府府尹知道嚒?若是被人发现,上面会随时叫停你们的介入。”
邝简波澜不惊,接过他的酒壶,淡淡定定地给自己斟了一杯:“上面?你谁?吕大人嚒?”
逄正英去世一个月,朝廷都没有拔擢吕端贤的意思,邝简听到的消息是北京算另派人来接手镇府司。
江行峥却没有接他的挑衅,眼眶通红地:“城西龙蛇混杂,镇府司衙门在城东熏染久了,脚不踏尘,有幸我今日被发去城西收尸,无意中寻得别样发现。”他看着邝简,嘴上颇为耐人寻味的一顿,忽然转折:“邝捕头乃公门能吏,应该没有什么赏月的雅兴,应天府秘密搜查太平教,昨夜应该是通过谢斌之死摸排到了十家湾斗姆庙,那里就是太平教秘密据点之一,对嚒?你遭遇伏击,是因为深夜贸然闯入、触怒了他们,对嚒?”
邝简眯了眯眼睛。
平心而论,江行峥此前玩忽职守、枉法偏私,是邝简最不乐意交道的公职人,但他展露出的这份敏锐,的确会让人生出一丝佩服。
江行峥长长的叹了口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今日找邝捕头,不是为了别的,是因着手中有些消息,想和邝捕头聊一聊。”
“哪方面的?”
“上面的。”
“上面的事情,你如何知道?”
江行峥呵呵一笑,眼神发旸:“镇府司不比应天府有规矩,朋比结党,男盗女娼,什么看不到?你当镇府司的吕大人真想揽那胡野案,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你们应天府连夜查了通宵,我们半路夺食,里外不是人……是谢斌,是谢斌逼得吕大人拿下了这桩案子,我当时接到的任务不是查案,是上面有人怀疑你与太平教有勾结,让我看住你的行动,还有一件要紧事——把那个丢失的妓女找回来。”
这一下便得通了,邝简重新跟眼前的酒鬼确认:“所以琉璃珥不是和谢斌有关联,是和谢斌身后的人有关联?”
咚咚咚,楼梯上忽然传来孩子敦实的跑跳声——
邝简和江行峥默契地停下交谈,紧接着,一道童音喊着要去二楼吃饭,跑堂耐着性子劝,道楼上有大人在谈正事,让公子快些下来……
直到那声音远了,江行峥才点头:“正是。谢斌只是马前卒,为上面料理脏事,他豢养那些妓女为大人物取乐,那个叫琉璃珥的很聪明,五年前曾讨得那位大人物喜欢,那位大人物今日之所以这么在意她,是因为几年前色令智昏,曾经交托给她一样东西。”
邝简追问:“什么东西?”
江行峥看他一眼,没话。
邝简沉吟,疑心江行峥也不清楚具体的,便指出疑点:“既然是很重要的物什,怎么会大意交给一个妓女?”
江行峥皱了下鼻子:“因为那件东西五年前没用了,可人算不如天算,那东西如今变废为宝,变得紧要起来,”
邝简:“这东西和太平教有关联?”
江行峥:“应该吧,不然鬼见愁为什么挖空心思要抢。”
邝简心里一突:“你什么?”
江行峥眯起眼睛,目光忽然变得幽深:“邝捕头,咱们明人不暗话,鬼见愁教唆我未婚妻拐带那妓女,他传信的纸笺我在玉府发现了。娇娇性格天真鲁莽,很容易受有心之人利用,那妓女琉璃珥我虽未见过,但料想是个很谨慎阴险的人物,她自知奇货可居,骗了娇娇却没有将那东西交托,太平教竹篮水,所以在琉璃珥伏法后才会大费周折为她二次劫狱……朝廷在去年夏天始加大了铲平太平教的力度,太平教首脑头目向南直隶转移,那位大人物暗中奉命牵头剿匪,可如今太平教反击,逄正英、储疾、胡野、谢斌依次死去,他的臂膀几乎折断殆尽,贼人一手拿着户部的把柄,一手又通过琉璃珥拿着他的把柄……朝廷现在是落入了下风,这场暗斗很快就会翻到明面上动用更多的衙门压制……’鬼见愁‘在其中位置,不必我来多罢。”
两个人未能注意到的角落,一个孩笨拙地爬上了一楼连通二楼的楼梯。
良久,邝简才缓缓道:“这些身居高位的大人物,是不是总想着别人要陷害他。”口气颇为无奈。
他的漫不经心冒犯了眼前人。
江行峥的眼神变了变:“你觉得我在开玩笑?”
邝简不置可否:“镇府司里有许多简单易破的案子吧?你为什么对这桩案子这么感兴趣?”
江行峥:“如果你在意的人无端被卷入一场漩涡,你也不会善罢甘休。”
跟邝简聊天的感觉真是糟透了,江行峥也不绕圈子了,直接道:“应天府情报受限,不能在明处跟进情况,如果你想,我们可以交换情报——”着,江行峥抬起手,还算颇有诚意地问:“邝捕头,联手怎么样?”
他以为这件事没有悬念,镇府司掌握着应天府绝对掌握不了的情报,应天府查太平教又名不正言不顺。
可邝简干干脆脆地拒绝了他:“抱歉,我们无法联手。”
江行峥:“邝捕头,你不怕我向上反映叫停你的行动?”
“随便你。”邝简耐人寻味地看了他一眼,紧接着站起身来,淡淡道:“谢谢你的酒,邝某先走一步。”
江行峥两腮抽动,脸上顿时青白一片。
他没有阻拦邝简,任凭他转身走下楼去,只是在他走到楼梯中段时,他忽然间将酒杯砸在桌案上,站起身来:“邝简,你有什么了不起!”
江行峥变得严肃,眯着眼睛,声音低沉而凶狠。
邝简侧身,怀疑他喝醉了。
可是江行峥得话又是那么的清醒,他盯着他,切声道:“胡野案你出尽风头,我江某人偏私枉法只是衬托你的丑角,你大可看不起我!——但我告诉你,哪怕重来一次,我还会一错到底!”
他没有对自己的行为做任何的开脱,没有提玉带娇,亦没有提镇府司,但就像是某种可怕的谶语,他掷地有声地:“但愿邝捕头之来日不似我之昨日,犯人不是心上人,行事可一生光明磊落、刚正不阿。”
“不能喝酒就不要喝这么多啊……”
天已完全黑沉,杀香月踉跄地撑着邝简,一步路晃出三个晃。
杀香月每次从鹤芝斋出来感觉都不太好,原想着邝简来接自己,结果他这边热疗做完,那边跑堂邝简喝多了,请他去接人。
杀香月:???
“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位捕爷原本都要走了,不知道江爷了哪句话他又坐了回去,然后两位爷就开始拼酒……没架,也没闹事,他俩不话,就是喝酒,你一杯我一杯的……”
杀香月听得直皱眉:这描述,发生在邝简身上简直就是莫名其妙。人酒逢知己千杯少,可江行峥远入不了邝简的眼,邝简心中也应不屑与此类人为伍,凑到一起有什么好喝的?杀香月去酒楼接人,倒在邝简对面那人杀香月问都没问,酒楼的人为杀香月传了一抬软轿,杀香月连搂带抱地把邝简弄上车,两匹马牵引着回城中。
邝简虽然醉得厉害,但还没到完全断片的程度,但是杀香月倒巴不得他整个人昏睡过去,因为醉酒后的邝简看起来极不舒服,不算远的一条路停轿干呕了两次,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一直在难耐的、压抑的、痛苦的呻|吟,杀香月哪里见过他这样,不住地伸手捋他的后背,不断地对他低声话,一边一边在心里咒骂江行峥。
可算行到古御街与大中街交界,杀香月摆手停轿,一个人撑着人高马大的邝简往家挪,轿夫见状原想帮忙,杀香月直接谢绝了,他不喜欢自己住的地方有外人,他自己拖着邝简能回去。许是吐过两次,邝简整个人力气恢复了一些,像只粘人的猛兽,胸膛紧紧地贴着他,杀香月被他坠得头昏眼花,左摸右摸在他身上找开门的钥匙。
天色太暗了,邝简灼热的呼吸混合着浓重的酒气就喷在他耳朵上,喷得他开门溜锁都不在话下的人,找锁眼居然找了半天,直到听到铜锁清晰的咯嗒一声,他长舒一口气:终于到家了!邝简却忽然一弯腰,把他扛了起来。
邝简是真高了,脚下根本没有直线,他平日虽不是冲和谦退的君子,但行事从不孟浪,杀香月被他吓了一跳,一挺,脑袋砰地撞上铁门框!
“嘶……”杀香月捂着后脑勺赶紧下伏,晕头转向的功夫,邝简一脚踹开房门把他扛进卧房,绕过屏风扔进那张海棠拔步床上……杀香月还没来及从床上弹起来,邝简直接抬膝压了上去。
“邝简,你妈的……!”
气血逆涌间,杀香月那点刚服的药差点吐出来。
邝简却像是根本听不见,醉鬼的手劲儿没个轻重。杀香月只有一只手能拦他,绷着劲儿不让他得逞,像怕被人听到一样,口干舌燥地叫骂:“邝简……!邝简你给我冷静点……!”
他认识邝简这么久,还不曾这样失态地叫过。
邝简喘着气,蛮横地扳着他的手腕,粗声骂了句脏话。
(此处省略634字,读者自行想象)
寂静的夜里,只能听见一声叠着一声的呼吸,邝简用力地抓紧身下的人,含混地呼唤一声:“宝……”
杀香月正抬起的汗湿的手忽然一僵,心中一冷,骤然停住所有的意乱情迷:邝简在喊一个人的名字,喊了两遍。
宝灯……那不是他的名字。
月悬中天,胖子艰难地拖着江行峥往他的住处走——
那孩最多十岁,肉嘟嘟的脸上有一双很倔强的眼睛,黑夜里流露出一股很坚强的气质。今日傍晚,他在鹤芝斋遇到一个漂亮的好心人,他拿了那位的金饼去对面酒楼吃饭,原本只是想发泄一场饱餐一顿,不想听到了楼上的只言片语。
身上的大人已醉得不省人事,脑袋在支棱得晃来晃去,胖子咬着牙一直等他们吃完饭,跑堂一筹莫展不知如何送这位醉酒的客人回家时,他挺身而出自己认识他,知道他姓什么,知道他家在哪,刚刚就是在等他吃完饭。酒楼的人看他得煞有介事,为他喊了软轿,胖子直接报了自己府上的住址,那轿夫一听是琵琶巷,最后的一抹怀疑也消了。
这孩原是池州人,一年前父亲携他赴任金陵,盘下琵琶巷这处宅子,父亲死后家中便只有一人。他用尽全力将江行峥拖到自己父亲的寝居,将这个陌生人搬上床,脱掉了他浸满酒气的外衣、长裤,靴子、袜子,用一条毛巾为他擦了擦脸,扯过一条薄被给他盖上,随后,他拖了张桃木杌子坐在床榻旁,嘟着嘴巴,借着微弱的月光,严肃地看着这个已然沉入梦乡的男子。
“我听到你太平教还有鬼见愁了,你是在查他们,对嚒?”
明知道此时此刻此人听不见他话,但这个孩子还是认真严肃地,“我姓付,我可以帮忙……大哥哥,我的父亲就是被鬼见愁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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