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死生之咒(1)
无边无际的天空,积压了厚厚的云层。
金陵城守备衙门外厅圈椅中,江行峥脸挂伤痕,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
昨夜的金陵城太热闹了,上半夜城西围剿,后半夜后湖抓捕,一夜之间,朝廷心腹大患太平教被人连根拔起,今醒来,诸部震惊。
江行峥几个时辰前从后湖梁州岛回到镇府司,越想后湖的情形越感到心惊:鬼见愁受伏的时候,他不确定是否听清了他的话,他似乎是喊了李梦粱一句什么,作为当时情况的亲历者,江行峥可以看得出,以当时的局面,以杀香月的胆魄身手,他是完全可以挟持指挥官冲出包围的,哪怕当时城北兵马司已至,但只要他想,当场劫持李梦粱他照样有冲出去的生机。可他什么都没有做,忽然束手就擒。
义父。
杀香月当时应该是了这么一句话,但是那声音太低微,也太软弱,他根本无法想象是这个顶级通缉犯会发出的声音,可杀香月伏法这个行为本身太意味深长,江行峥根本没办法不去多想。
“让开!”
几个时辰前,杀香月前脚被押回镇府司诏狱,江行峥后脚就跟进牢房,地牢的台阶他还未走尽,曲宝便已慌乱地跑过来拦住他:“江百户,李大人不许我们提审’鬼见愁‘,他会亲自审问。”
江行峥面无表情地站在台阶上,伸手直接提起曲宝的衣领,低声逼问:
“你是谁?又是谁,派你来看着我的?”
无数的细节在杀香月那一跪后串起,李梦粱的身份,他身边这个旗的身份,曲宝是在秦淮河胡野案始跟在自己身边,当初邝简查到玉带娇家他曾主动向自己示警,半个月前李梦粱来到镇府司,曲宝迅速得到李梦粱的赏识,茨菇案中甚至还劝阻他的插手,再之后,金陵局面便开始迅速变化,快到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曲宝眼中闪出明显的慌乱,抓着江行峥的嘴强自辩解:“百户,没有人看着您……您顾虑这个做什么呢,我们不都只是按照上面的指示做事嚒,李大人还会害您不成嚒……”
“行峥!”
一道男声忽然喝止住江行峥暴怒的行为,李梦粱从诏狱的深处走来,抬起目光看向他:“你在做什么?”
江行峥扔开曲宝,一步一步走过去,这个男人至今还是会给他造成压力,哪怕知晓他可能的身份,他还是忍不住地服从:“属下申请审问’鬼见愁‘,属下有很重要的事情问他。”
李梦粱神色不变:“本官了,’鬼见愁‘本官亲自审问。”
“为什么!”江行峥忽然激动:“您不让人审问,是否是您心虚?”
“放肆!”
江行峥青筋跳起,深吸一口气:“……属下只是想要一个明白。”
李梦粱目光平静地看着江行峥:“守备衙门紧急会议的通知已经下达,两个时辰后,你想知道的一切都会有个解释,但你现在应该关心的不是这个。”李梦粱伸出手掌,用力地握住他的肩膀——
江行峥紧盯着他,屏住呼吸。
李梦粱:“江百户擒获鬼见愁有功,祝贺你,你要升职了。”
江行峥盯着自己的手,内心无比的沉重——
守备衙门距离镇府司不算太远,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从崇礼街一路走到这里,快上衙的时辰,守备勋贵丰城侯李贤、应天府尹李敏、守备太监唐观、镇府司副指挥使吕端贤、锦衣卫督导李梦粱、应天府推官左杨等人纷纷赶到,已经先进入了会客厅,江行峥作为上一夜的功臣,又失意又消沉地坐在外厅等候传唤。
镇府司的通缉犯曾是镇府司一把手的座上宾,金陵城有口皆碑的铁面捕头和头号疑凶同床共枕,口口声声要追缉太平教的长官,很可能是太平教的掌教……这世界太荒唐了,江行峥一阵阵地恍惚:那那位大人呢?如果杀害他的是杀香月,那邝简知不知情?是否同谋?他已经不敢推想了,如果一切为真,那这个阴谋就太大了。
一阵笃笃惊急的脚步声飞快从外间响起,江行峥转头,果然,是邝简。他一身黑衣大步走来,满身霜雪寒气,江行峥站起身来,冷冷地凝视过去。
“是你抓的杀香月?”
邝简看了他一眼,难得先开口。
江行峥回敬他一句:“是我抓的鬼见愁。”
此处还有守备衙门的亲兵守卫,邝简压下一口气,放低声音:“他也是玉带娇的朋友。”
“住口!”
江行峥低喝,死死盯着邝简,唯恐让人听见:“当初诱导娇娇犯罪的就是他这个朋友罢。”
江行峥这样抵触的态度,邝简便没有什么好的了,太平教案众人瞩目,他量镇府司也不敢滥刑,转开目光,坐也不坐,直挺挺地站在外厅门口,江行峥更没有坐回去,笔直地站在半月门的另一边,沉着脸等候。
站岗的亲兵守卫向他俩投去目光,眼神都有些费解:这俩是昨夜刚刚立过大功劳的年轻人,可是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的雀跃欣欣,反而两个人眉头一个比一个压得沉,见了面,更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气势。
不容他们多想,议事大堂里很快传来召唤声,邝简和江行峥进门。
天色不好,晦暗暗的天光雾蒙蒙地照着窗格,方方正正的议事大堂还点着数盏大灯,屋内左右两排桌案,丰城侯坐在正中的大案前,左边案桌的第一位是金陵守备太监唐观,左右两侧泾渭分明,右侧是应天府:李敏大人与四爷,左侧是镇府司:吕端贤与李梦粱。
“咱们昨夜的功臣来了!”
门甫一开,唐观太监一见邝、江两人,当即率先开口,笑呵呵地:“多少年了,太平教就是扎在朝廷心中的一根毒刺,如此心腹大患,今日一朝尽除,实在太快人心!丰城侯,本官是一定要为这些年轻有为的辈儿们请功的!”一改上次大堂内的盛气凌人的模样。
邝简与江行峥当即肃立,规规矩矩地应和了两声“属下不敢”、“谢朝廷栽培”的话,然后依次见礼,寻得座位落座,邝简自觉地坐在四爷的下首,江行峥则是坐在李梦粱的下首。邝简多看了一眼四爷。
四爷此时已经重新穿上了官服,十几天前,他被人举报“包庇异端、化有为无”,就在这个屋中被人剥服革职,而昨夜应天府干脆利落地将城西太平教势力拔出,四爷作为行动总指挥,此前就是再有通太平教嫌疑,今日这个滔天大功,也可以将一切解释清楚——当日唐观强行剥服带走,今日自然是该姿态到位地请他穿上了。
唐观的话很多,刻薄时话不少,热情时话更多,原本今日守备衙门会议,是要探讨靳赤子、杀香月、许氏等太平教骨干人员的定罪问题,需要应天府、镇府司他们这些经手衙门拟定出一套方案,上交内阁审批,之后如何定罪,如何审查,量刑尺度等等,需要共同斟酌出后续方向,可唐观太监里里外外只能关注到一件事:请功。
北京要求他们彻查太平教,金陵一个月内就将任务完成,合该请功!
唐观得满面红光,眉飞色舞,拍着胸脯向四爷等人保证,“这一次一定让一线人员见到实惠!没有革职了,诸位且等着升官罢!”
邝简轻轻倒吸一口凉气。
“唐大人且慢,容属下一句……”
率先开口的,是四爷,只见他微笑又善意地提醒道:“太平教并非全数落网,现在这些怕是为时尚早。”
唐观一顿。
邝简更为直白:“太平教掌教目前还未伏法,论功劳,我与四爷愧不敢当。”
江行峥不动声色,目光轻转向李梦粱。唐观飞快地扫了李梦粱一眼,然后缓缓地,收拢了满脸笑意。
“太平教掌教……”唐观沉吟,试探着问:“应天府现在有线索了?”
“有线索了。”四爷答得干脆,脸上还挂着笑意:“劳唐大太监垂问,昨夜应天府连夜审讯城西疑凶,凶犯靳氏、许氏主动交代他们的掌教有卧底背景,与镇府司颇有关联,据还是高层人物。”
唐观立刻变了脸色:“这,这不能吧……”
“这法是有些荒唐。”
四爷陪着笑容。
“不过也没什么不能的。”
邝简立即截话:“也许那位就在这屋子当中。”
四爷转头看向邝简:“其实想证实也很简单,一盏茶的功夫而已。”
邝简:“把牢里的犯人拎过来指认一圈便是,谁是掌教,便一目了然。”
“唔。”四爷煞有介事地赞了一句:“这个方法不错。”着转头看向李梦粱,笑问:“您是吧?李大人。”
沉默。
议事大堂里,长久的沉默。
邝简和四爷即兴配合,忽然来了这么一段双簧,顶头上司李敏没有做声,丰城侯李贤亦没有做声,对这两个下属的行为完全持默许态度。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镇府司的所作所为都太过分了,现在李梦粱的身份既然存在这么大的疑点,大家都不是傻子,不会任由谁来戏耍愚弄,眼见他左手作恶、右手洗白,还还妄图脱得法网,逃之夭夭。
便是此时,连镇府司的江行峥都同样看向交握手指,低垂目光的李梦粱,等着他的回应。
“……看来我们昨夜的功臣,对本官的身份,有些看法。”一片岑寂之中,李梦粱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不薄不厚,抬起头的同时,裕如且镇定地朝众人笑了一笑:“的确,鄙人是该给诸位,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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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写短了,明天正常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