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死生之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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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统元年,鄙人承袭父爵,袭任锦衣卫校尉之职,是时正逢罗成教人时期,太平教势大,鄙人甫一入职便被北镇抚司选中,以密派身份潜入太平教,正统三年,罗成道人于山东息县境内一处山洞中接选继承人,当时鄙人在教内闯出些名堂,忝列其中,可就在当天山洞塌方,太平教数百骨干压于山下,鄙人死里逃生后,阴差阳错成了当时教内职务的最高者,故而被推举为新掌教;

    “恰逢此时,朝廷误以为山洞之人皆已身死,鄙人联系不上锦衣卫的上线,这才勉为其难担任掌教,可时日愈久,本官想回归朝廷之心便愈发坚定,靳氏、许氏,这些太平教的老势力都乃穷凶极恶之徒,难以规训,本官深知其危害有多大,所以想方设法与朝廷重获联系,在今年四月份,终于得到北京王振公公首肯,以锦衣卫督查身份秘密回归金陵北镇抚司,以我之情报,指挥镇府司行动——本官这重身份并非是有意隐瞒,只是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和挫伤士气,曾向王公公、唐公公请示过特批,暂不做透露。”

    李梦粱从从容容,着转头看向唐观,道:“唐公公,如今既已功成,金陵诸同僚又这般问起,咱们的保密协定也可稍动动了罢?”

    唐观当即醒悟过来,立刻道:“是是是,李大人得是,这事的确请过特批,甚至早在上个月二十三日,王公公就下发过谕旨,称李大人是有大功劳的,但是此前离开朝廷太久,忧心不能服众,所以才暂以督查身份提领太平教,一旦这次围捕成功,当即提拔李大人为金陵北镇抚司正指挥使——文书已经发下来,就在咱家的衙署值房,诸位若是还不信,咱家现在就可以派人去取。”

    他话音未落,吕端贤的脸,忽然抽搐了一下——

    四爷和邝简紧皱着眉头,对视一眼,全然未料到是这个局面。

    而江行峥则是半垂下头去,半是厌恶,半是聊赖地勾了勾嘴角。

    李梦粱这个解释很阴狠,就算这屋中的人没有几个人真的相信他的辞,可是他们也无法拆穿他,吕端贤、江行峥碍于身份不便多言,应天府的四爷、邝简则是不方便多言,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一旦他们质疑李梦粱秘密行动的合理性,他们的行动便也有了可以质疑的漏洞,并且他们错估了最重要的一环:他们以为唐观不会保李梦粱,没想到唐观不仅帮李梦粱解围,甚至一口气还扔出了提拔文书。

    邝简的眼角急重地跳了一下——

    “李大人,恭喜了。”

    李贤、李敏等人反应最快,率先向李梦粱道贺。

    李梦粱忙道:“不敢,以后同在金陵为官,还请诸位衙署观照。”

    经过李梦粱提醒,此时唐观太监眼中熄灭的气焰又重新燃烧了起来,他笑呵呵地对众人道:“李梦粱李大人,当年就是北镇抚司最优秀的密派,向我们朝廷传回来无数机要消息,听李敏大人两个多月前曾向镇府司调取过一册太平教的旧档?如今看来,那旧档是借阅给左推官和邝捕头参考太平教消息的吧……诸位有所不知,那册旧档就是李梦粱大人当年传回来的,咱们金陵的应天府得以这么快摸清太平教的组织脉络和成员关系,这么快将城西叛逆一网尽,来也有十一年前李大人的功劳!”

    气氛装模作样地融洽了起来,李敏大人闻言也得笑着吹捧几句,可是邝简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唐观转过头对李梦粱道:“李大人,昨夜’鬼见愁‘已经审出来了吧?今日正好,把审问的结果和诸位一吧。”

    邝简心头一突,腰背绷直,手掌倏地收紧——

    江行峥一怔,睁大眼睛看向了李梦粱——

    李梦粱则微笑一应,徐徐从衣襟里掏出一叠供状,朝众人展示过后,缓缓道:“今本官提审杀香月,此人掩护身份乃是工部挂名匠师,现已承认胡肇案、户部夏阳案、户部史唐案、户部付禹臣案、镇府司储疾案、还有巡院玉斯年案……六位朝廷命官皆系为其所杀……”

    邝简没有话,却紧紧盯着那份供状,一直等到李梦粱完,立刻提出质疑:“李大人,这份口供,被审问人确认过了嚒?”

    李梦粱点头:“当然,他签了名,承认这上面所有罪证。”

    江行峥红着眼睛扭头瞪向邝简——

    邝简的胸口难以置信地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杀香月对李梦粱的感情,当即转开目光,看向上首的李贤大人:“大人,卑职要提出更正要求!杀香月不可能杀害玉斯年!”

    唐观轻笑一声:“邝捕头是犯人了假话?”

    四爷的瞳孔紧张地一缩——

    邝简紧皱着眉头,不钻唐观的陷阱:“李大人具体的审问过程卑职不清楚,不知道是犯人做了假供,还是审讯出了问题,但巡院玉斯年大人死于四月二十二日晚,当晚杀香月和卑职一直在一起,绝没有作案时间。”

    “一直在一起?”

    唐观险恶地追问:“彻夜?”

    “彻夜。”

    邝简咬字清楚地答。

    唐观露出些微妙的表情:“邝捕头这么确定,你们彻夜是在做什么?”

    “这些人都是人精,杀香月的身份已经彻底暴露了,你和杀香月的关系也已经成了桌面上的文章,若是有人问起,你直就是,不要遮,你也遮不住。”今李敏出发守备衙门前就嘱咐过他关于杀香月的应对问题:“风月露水,点到为止。无渊,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而唐观如今这样问,不是不知内情,只是为了羞辱他。

    邝简抬眼,以一种极端平静的口吻:“那晚我们在行床笫之事,唐公公,您要听具体过程嚒?”

    唐观眼皮忽地一跳——

    与会所有人都把目光挪向了邝简的脸上,暗暗吃惊于他的平静坦白,反观唐观太监,此时倒像是遭到了嘲讽羞辱,脸色不禁有些阴了:“既然你和疑凶有这样亲密的关系,你要让我们如何相信你的证词?”

    邝简抬起视线,直视对面诸人:“我愿意接受任何程度的审查。应天府对太平教的行动早在今年三月便已启动,我乃行动主要接触人,整个过程是否隐瞒,是否徇私,是否有过包庇之举,全部可以接受询问。”

    邝简的应对太被动了,四爷心头一急,眼珠飞速地眨动——

    谁知道唐大太监的水准只能保持一会儿,紧接着就了一句:“你既没有私心那现在是在做什么?否认罪状,还不是想为他减罪!”

    李梦粱略显吃惊,侧头忽然看了唐观一眼。

    左杨当即放松下来,缓缓呼出一口气,看戏似的支起下巴。

    “什么减罪?”

    邝简莫名其妙,直接怼回去:“秉公办案乃是我等天职,纵使犯人罪大恶极,也绝不能随意栽赃!”罢他抬头向大案后的李贤一揖手:“李大人,杀香月所招供玉斯年案尚有疑点,卑职申请介入审问。”

    唐观闻言往自己椅上重重一拍:“李大人,镇府司驳回请求!昨夜鬼见愁明明已被应天府缉拿,为何会半路失踪?若不是镇府司后湖擒拿,这罪大恶极之人可真是要逃了!邝捕头介入镇府司,若再来一次犯人失踪,谁来担待这个责任?”

    这样指桑骂槐的指控,一时间,便是四爷都坐不住了!

    “坐下!”

    忽然间,李敏沉沉开口,喝止住自己下属就要抑制不住的反击,四爷一愣,当即闭嘴,把屁股往后挪了挪。

    “诚如唐公公所,”李敏看向唐观,缓缓道:“我这两位属下与鬼见愁关系亲厚,昨日围剿之行为,可称我应天府大义灭亲之举,他们公心可鉴,出玉斯年案的疑点也只是就事论事,刚刚唐公公那番揣测,太过伤人了。”

    唐观徐徐吐出一口气,不言语了。

    见两方争执稍霁,李贤方才缓缓开口:“邝捕头的证言可信,可作为公门之人,又是与鬼见愁这般关系,还是该避避嫌的好——但既然口供有疑,也不能不查不问,这样吧,镇府司的案子守备衙门与应天府各派第三方前去旁听,主审,还是由镇府司自己来,务求审讯正当,不加罪,不姑息,应天府可以对审讯结果提出合理质疑,唐公公,李大人,你们看如何?”

    唐观看了李梦粱一眼,李梦粱颇有信心地一点头,邝简还想争取,李敏当即沉沉看他一眼,邝简咬了咬牙,只能作罢。

    守备衙门今日主要商讨还是太平教围剿的后续事宜,李贤主持会议,议题一件一件地抛出来,唐观少于处理朝廷公务,精于勾心斗角,不涉及自身利益的都没什么意见,最后谈到太平教的定罪方向,唐观厌恶道,“还有什么好的,这些都是叛逆,一起拉到菜市口斩了便是,我们这些做上司的,帮下属请赏才是正途。”

    应天府则不同,李敏大人直接从袖中拿出一叠申文,那是昨夜三爷和四爷在值房里熬了一宿为他最终敲定的,可谓是准备完善:“这是应天府的看法。”

    守备衙门的亲兵当即上前,取过申文递到李贤的案头。

    李敏:“应天府主张轻刑为主,只纠首恶,从犯不论,对他们的罪行条目进行仔细甄别,审慎定罪。”

    李贤:“现在进展如何了?”

    李敏:“投入应天府狱中的犯人还在加紧审讯,目前最终结果还未查明,但有几人很是典型,可与丰城侯先一。譬如太平教众那个叫朱十的,他入教不久,十日前投入太平教只因茨菇案一时激愤,虽然曾被拉拢谋反,但好在现今没有酿成大错,本府的意思是不按死罪论处,服刑之后仍令其回归生活。”

    “谋反?”

    唐观一把抓住重点,愕然道:“李大人是对太平教太过同情了吧!朝廷对这些异端妖党的处置早有定论,要从重从严!他们既然投入了太平教,就应该知道这是我大明朝的禁忌!”

    李敏淡淡向他转去目光:“可是唐公公口中的太平教徒、异端妖党,原本只是南直隶的灾民与饥民!——您若想查,城西窝棚里还能查出几千口这样的百姓,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居所冬日漏风,夏日漏雨,投入太平教,十人有八人是为了填饱肚子,唐公公,若非我们官府之人对他们不闻不问,他们又何必投入异端?”

    唐观忽然停滞了一下,很显然,李敏大人的这些,超脱他的认知,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驳。

    此时李贤在上首开口:“应天府是什么意思?”

    李敏:“太平教徒的身份,红色莲花的纹身,绝不是这些人死罪的因由,应天府恳请守备衙门停止妖邪异端的抓捕,平人心,靖浮言,拨款赈灾,安抚城西百姓……靳赤子等人一夜间拔出,此时正是官府接手的最佳时机,至于城西建设,刻不容缓,本府提议由金陵工部牵头,收拢半个多月前因妖党一事驱逐出城的手艺工匠人,令他们重归家园,群策群力……”

    “宝灯计划”最初制定的起心,就是四爷与邝简担心应天府强硬铲除会给城西造成太大的波动,金陵城中的黑暗势力,官府一直难以深入其中,大树将倾之时,又必然伴生阵痛,他们左右衡量,最终才会选择潜伏其中,因势利导,走一条极端隐秘的路。

    唐观听到最后把眼睛都闭上了,他觉得荒诞,嘴皮子上下一碰,问李敏道:“叛逆变良民,李大人得简单,还想给他们盖房造屋,可这么大的工程,工部就算牵头也是要户部拨款的,户部钱在哪里?”

    “唐公公问的好。”

    李敏淡淡抬头,目光沉沉地逼压了过去:“户部如今,是为什么没有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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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我会早一点更新的,写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