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死生之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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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太过阴沉了,铅灰色的云层厚厚地盖心上,根本照不到太阳。

    李敏老辣,也不必得太多,唐观被他这般一问,当即沉静下来,悻悻一句“朝廷的事务,太监不懂”,然后眼睛一闭,不话了,而唐观不话,吕端贤也不会话,李梦粱资历未足也不会贸然插嘴,最后守备衙门自然是按照应天府提交的申文定下大方向,一整个上午可算是把太平教后续事宜磕磕绊绊地定妥当,李贤表示今夜整理要点,明日便会呈交北京内阁做最后审定。

    天太阴了,明明已经到了正午,却仍阴得让人透不过气。

    邝简跟着李敏大人从守备衙门走出来,两道眉头,压得很低,晦暗不明的目光紧盯着快他们一步已经远去的那道深蓝背影,若有所思。

    “去吧。”李敏知道他忧心什么,开口道:“想去找指挥使大人聊聊,就去聊聊,今日下午放你和老四的班。”邝简当即感激地看了上峰一眼,也来不及道谢,掉头就走。

    守备衙门坐落金陵城东北角,从正门出来,沿着皇城宫苑外墙走上一盏茶,过白虎桥,转崇礼街,第三座衙门便是镇府司,只是今日的镇府司守备森严,一见是应天府的邝简,竟于照壁前强行阻隔住了他,让他等候传报。

    如是又一盏茶,锦衣卫旗回传,道“指挥使大人有请”,邝简这才得以跟着他穿过前厅、步入后院二堂,穿过二门的垂花门是一条回字形的雕花走廊,此处左右值房聚集,录事、值吏的配房也皆在其间,邝简的目光沿着签押房看过去,知道内狱就在这条正南方向甬道的尽头,杀香月现在就关在里面,身边的旗啪地一声在值房前肃立,大喝一声:“报!应天府邝捕头带到——”邝简见状只是略望了望那甬道,转身进了李梦粱的值房——

    “指挥使大人。”

    旗带到人,便干脆利落地走开。此时,邝简深揖一下,已经换了称呼。

    李梦粱见是他,旋即起身:“邝捕头要见本官?”

    邝简点头:“卑职想见您很久了。”

    此处值房不大,只有三叠的长短,里面摆放着桌子和书架,看样子更像是为了应付北方这位督查临时开辟出来的,越过狭窄的纸窗,邝简能看见高处石筑建筑的屋顶瓦砖,被一片新竹包围着,露出逼仄的一角——想来这位新任的金陵北镇抚司正指挥使,很快就会换一间值房。

    李梦粱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朝邝简友好道:“本官也早就想跟你聊一聊,”着伸手比了一下,“随意坐。”紧接着走到窗边,将两扇窗牗全部撑开,于柜阁上拿下一方盒子,舀出一勺香料洒在桌上的香炉中:“我这屋里味道不好,点些白檀香,还闻得惯嚒?”邝简不动声色,不好也不不好,李梦粱做完这些,复才坐到大案后,神态自若地问:“什么时候知道的我的身份?”

    他完全没有架子,在邝简面前以“我”自称。

    邝简非常干脆地答:“昨夜。”

    “不是许氏他们的罢?”

    “不是。”

    邝简坦白:“他们并不清楚你镇府司的身份。”

    “你是在香月逃出应天府后才知道的?”

    “是。”

    李梦粱笑了一笑:“我嚒,若是你提前知道我的身份,会把他牢牢看住的。”

    金陵城中能拿住杀香月的衙门还不存在,可是邝简漏算了还有李梦粱这么一号双面潜伏的人物。

    邝简有些费解地看着李梦粱。

    李梦粱觑着他的神色:“怎么?我的身份,让你很吃惊嚒?”

    邝简认真地想了想:“其实不吃惊,卑职早该想到的,只是一直没敢往那方面想。”

    “。”

    大案后,李梦粱推过一盏杯,提起壶把——

    邝简抬手将那杯子翻叩过去,拒绝面前人为自己斟茶,李梦粱维持着提壶的姿势,静静地望着他,邝简平静地回视过去——

    “太平教罗成道人时期,名声响亮,只因人多势众,并非是有多高的战略筹谋,可大人这十一年掌教期间,教徒开始对官府进行渗透,一度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交织出庞大的保护网,甚至情报布局之架构,组织之严密,令朝廷都无从下手:一个民间教派,本不该有如此严谨的信息体系……应天府当时只是不敢想,卑职也不敢想,杀香月如此尊敬信任的义父——”

    邝简漆黑的瞳孔猝然一缩,“竟是这样的,无耻人。”

    轰隆一声,阴沉的天际忽然远远的一声闷雷 ,疾风穿堂而过,哗啦啦吹开一片卷宗——

    “无耻人?”

    李梦粱坐在案后,不惊不怒,脸上甚至浮现出拉拢人似的笑容,“看来邝捕头对本教曾满怀期待啊?”

    这话恶心到了邝简。他脸上的肌肉僵硬了起来,竭力压制住心底的憎恶,紧接着,他非常坦率地承认了:“对,卑职对您有过期待。”

    李梦粱深深望着邝简。

    邝简:“虽然视您为对手,但心中常存一分敬重,卑职设想过遇见您的情景,却从未想过是在守备衙门的大堂。何必呢?太平教掌教带头清剿太平教,只为换回锦衣卫身份,您何必呢?”

    李梦粱却一点没有被邝简激将道,徐徐道,“大约是初心难改,心向朝廷罢……”

    “可香月告诉我您恨王振。”

    李梦粱眉梢一抬。

    邝简:“他您把他潜伏到王振身边四年,精心设计只为杀掉他,唐观王振,忘恩负义、残害忠良,十一年不曾给您恢复过身份,句大逆不道的话,以您已经是太平教掌教的身份,退可以挟制封疆大吏为你所用,进可以举兵作乱改换天地,怎甘心再回到这等人手下效劳?又怎甘心自断手臂向这等人输诚?”

    仿佛一刀捅到了李梦粱的痛处。

    李梦粱平和的眼神中骤然掠过杀机。

    然后,他森然道:“你来找我不为香月情,就为了与我这个?”

    邝简的表情没有发生一点的变化。

    直接逼问回来:“李大人是觉得刚刚卑职的问题难以回答嚒?”

    李梦粱冷笑,凌空点了邝简一下,“你啊……”罢卸掉满身的压力,靠上椅背,煞有介事地露出困扰的表情:“可是香月失手了不是嚒?天下第一权势之人身边的防卫何其森严,本教既然知道行动无望,为何不能妥协呢?”

    轻轻的,邝简眯了眯眼睛。

    “李掌教就不怕你的信徒们知道?”

    他伸手摩挲了一圈那瓷杯的底檐,“你有那么多的信众,那么多仰慕你的人,他们多少人加入太平教,是认定太平教乃为民请命的化身,你如今利用掌教之位回到权利中心,你就不怕他们的反噬?就不怕这个镇府司指挥使,坐不稳?”

    李梦粱没有立刻接言,静静地望着邝简,似在斟酌回应。

    许久,他开口,忽然抛出一个问题:“邝捕头,你觉得太平教掌教是什么?”他挂回云淡风轻的笑,不急不缓地:“你你想抓捕我,认为我是匪首,对我满怀期望,可是你在整件事情中,可曾见过我用掌教的身份做过什么?”

    邝简沉默。

    “你看,没有——”李梦粱摊手,“邝捕头,不要高看我,太平教掌教只是一个壳子,玉扳指只是一个信物,信徒的痴迷拥戴只是流经我,是他们需要这么一个人去信仰痴迷,不是我,也可以是别人,那今日我背叛太平教,他们的憎恶愤怒与我何干?你觉得我真的在意嚒?至于反噬——真正有实力可以反噬我的,昨夜都已经关进大牢了,邝捕头,不是嚒?”

    邝简死死盯着李梦粱,这一刻,他终于可以确定,眼前的男人的的确确曾掌教太平十数年了。

    若非曾被人捧上高高的神龛,常人绝难有这般高高在上的姿态。

    一股焦灼的愤怒骤然在邝简的胸口腾起,他的扭头,视线急乱地在四壁游荡了一会儿,然后忽然低吼一句:“那杀香月呢?”

    “——他并非当你是掌教,他是当你作父亲?你要如何面对他?来日等他刑满出狱,您要告诉他’义父谁来做都可以,我不行,你换一个人‘嚒?”

    李梦粱忽然见邝简发怒,吃了一惊。

    这个年轻人太不好把握了,他有完全超脱他年纪的稳定、强大、冷酷,从昨夜到今,他冷眼看着一整串行动发生并且参与其中,不主动、不回避、不提细节,李梦粱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因为香月而发怒。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忽然落下了雨滴,值房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窗外沙沙的、下雨的声音。

    “你……”

    李梦粱陷入了某种困惑,他有些迟疑地看着邝简,向他确认:“……你刚才什么?你是他来日刑满出狱嚒?”

    “对。”

    邝简瞥了一眼窗外,此时明显谈兴已尽:“天理国法俱在,没道理您这样的人可以逃之夭夭,他却难逃一死。”

    他的语调十分锋利,李梦粱不以为忤,反而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嗯……你知道他是什么罪过罢。”

    “知道。”邝简冷漠地看了眼李梦粱,扶着扶椅,黑衣笔直地站起身来:“不劳大人提醒,我知道他是什么罪,也知道他手上有几条人命——只是那几条人命里面的事情,很多都还没有被查出来——镇府司不要想着只手遮天颠黑倒白,他的罪责我比你清楚,他的功劳我也比你清楚,等到他出狱的那一天,他会干干净净从刑狱里走出来,清清白白地过完这一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人居心叵测地豢养成一个满身罪恶的杀手,一辈子都看不到尽头!”

    李梦粱眉心一跳,忽然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不求情。

    他不屑于向自己求情,他信任天理、信任国法、信任程序,信任正义,信任杀香月可以活下来,信任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所以今日尾随来镇府司,根本不是来示弱的,他只是来试探他的,想要抓住他的破绽,将他一把拉下马——李梦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大胆的人了,已经很久很看到这样坚定的人了。

    一股激赏之情,不合时宜地闯入李梦粱的胸口:可是……

    他忽然问:“你是不是从来都不知道,香月受了什么伤?”

    邝简离去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李梦粱长久地凝视着邝简的背影,无比坦诚地:“我相信你可以做到为他减刑,也相信你可以规劝他在狱中良好表现,但你有没有想过,他根本就没有这个命数活到那个时候——刺杀王振让他身中剧毒,他活不过这个冬天,你现在期待的事情,又有什么用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