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负初心(4)
“不要让他们跑了!”
楼外,杀香月抢过一匹马,翻身而上!邝简与他并辔,枪扫一线一连冲出数十步——
情势急迫,对岸的男孩忽然激动起来,蹦着高惶急地朝着西岸大喊,“不要放过他,不要放过鬼见愁!”路人大惊,赶紧将他拦腰抱住!
秦淮河宽阔,一群人在隔岸张望,鬼见愁鬓发散乱路人其实一路来根本没有看清他的容貌,但此时那马上的人身姿挺秀,下巴微昂,哪里有半丝阶下之囚的颓靡狼狈?中城兵马司的步卒闻警而动,蜂拥而至,最前面的甚至装配一列钢铁盾牌,但所做也只是将邝、杀二人的去路围堵住,并未轻举妄动——
“邝捕头,您不是感情用事之人!”
邝简并未蒙面,那兵马司的领队又认识他,自然不死心地做着最后的调解——
“应天府衙门的门楣之所以在金陵光辉威严、有口皆碑,就是因为那里的人各个是坚定不移、心有法度之人!您前途无量,千万不要冲动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如果邝简今日叛出衙门,与朝廷公然为敌,整个金陵城的百姓都会觉得困惑震动,他当真要这样做嚒?当真要为了一个太平教的杀手做到这个地步?
他们都是金陵城里的武装衙门,此前又合作过,哪怕这位领队昨夜就得到了上峰的暗示,当今日看到邝简,还是会觉得震惊到不可思议,自觉身有职责,非拦不可!
可邝简的脸上却没有表情,手中的长枪长杆一震,带起一阵低沉的风声——
“阁下的好意,心领了。”
可这些话不用任何人来对邝简。他从被教导视国土为责任,视公理为良知,今日劫人,是他明知是错还一错到底——不必任何人劝解。
铁蹄猛地震响起来!邝简带动骏马,一枪横扫过来,毫不悔改道:“让开——”
手铳一串“哒哒哒”的尖利声响——
生铁乌黑的手铳口散出袅袅的余烟,滚热的鲜血喷溅出来,溅在玉带娇的脸上!
“锦衣卫查案,现在此楼已经安全,衙门需要你的证词配合——”
就在刚刚,江行峥一本正经地敲开了的房门,刚刚好奇探过头又飞速躲回屋中的少年心地看向他,江行峥则挟着玉带娇,礼貌地朝他颔首后忽然抄起她手中那把手铳,朝着他胸口、脖颈、脑袋“砰砰砰”开了三枪!
“你清楚你这身衣服的分量吗?”
邝简枪走直线,招招沉雄——
三天里,玉带娇找遍了金陵城内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邝简,唯独四爷在城外的一处庄园里找到了他:“黑色,公正执法,无偏无私——我们是这个城池里执行规则、维护秩序的一群人,是要对几百万百姓身家性命负有责任的一群人,你现在把它脱了跑来这里,你是要干什么?”
正统元年朝廷赐予孟质公的金陵田庄里,邝简默默地低垂着眼眸擦洗长枪,一言不发,他已将自己名下的田庄产业全部低价发卖了出去,他此来田庄住,只为取回自己的枪和马——
“无渊,有些事情人力无法逆转,没有办法,只能接受。”
那不动如山的青年却忽然抬头,沉声道:
“不,我不接受。”
猩红的血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泼洒出来……
那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少年,十七岁上下,状似无业在家,只是刚刚还活生生的一个人,忽然倒在了只有七十平尺简陋屋中,胸口、脖颈,一片血腥——
玉带娇整个人完全失了神志,从江行峥僵硬的怀里软软地跌出,好半晌地都盯着那少年温热的尸身,“……你干嘛……”她绝望得浑身发抖,不断地拍地面,“江行峥你干嘛杀他……你干嘛杀他!”
那手铳远程根本不会伤人性命,可十步之内人也根本不会幸免!玉带娇不认识这个男孩,他也只是无意闯来,威逼还是利诱,江行峥本有无数的其他方法让他闭嘴,怎么就要杀他!
锦衣卫千户急喘了一口气,抑制住自己发抖的手指,埋头开始整理尸首:“他是邝简的同伙,当然要杀。”
玉带娇呆呆地看向他,瞠目——
江行峥一不做二不休,起身朝着屋内胡乱开了几铳,几声响亮的砰砰响后,他脸上最初的惶然缓缓褪去,已露出钢铁般的斩钉截铁:“娇娇,你记着——今日是此人在楼上设伏,你被劫持,锦衣卫包围时他试图反抗,故而被我夺铳击毙——记住了嚒!”
他压根没有给人劝的机会。
湛湛青空,悠悠白云。
四爷认识邝简这么多年,做他的上级,也做的他的兄弟,唯一只劝成的只有那么一次。
兵刃交接,溅起火花——
邝简和杀香月的身上都有一股毫不畏惧的冷静,其时满街兵马陷入近战,唯有邝、杀两个人一刀一枪,逢魔杀魔,遇佛杀佛——
兵马司的护盾明显困住了他们的去路。
纵然邝简的每一枪都狠准有力,劲道巨大,但是卫兵齐力阻挡、挺进长杆!防守、阻击,防守、阻击,每个人都倾尽了全力,拼死挡住他们的去路!黑马的马腿被不断地绊住,击,两个人的坐骑便只能不断地嘶鸣跳跃,不断地踢沓,邝简趁隙戳刺,寻找破绽,杀香月腰肢斡转,几次赤手攥住挺进的长杆,旋转刀锋将几根全数绞在一起,而后夹在腋下,一劈而断!
“鬼见愁”凶名在外,后湖一夜成名,乃以一战百的杀神,邝简又原是公门同侪,了解兵马司攻击路数,亲自寻隙冲阵!
最终,一阵沉雄的呼啸,顶开了最里层钢铁盾牌,邝简拽过杀香月尚且意犹未尽的坐骑,当机立断地冲了过去——
“你出身显宦,有才干,又有功劳……你这一去,知道代表什么嚒?”
那一击的劲道巨大,一人摔倒,一排陷落!厚厚的屏障被邝简迅速推开,排山倒海一般推将过来——
“我仍相信朝廷有公义之心,我仍知道服从上级是铁的纪律……我只是实有无法割舍的感情,不能放下……”
兵马司的首领根本无意与两座杀神死拼,第一层防御冲开,他便已知自己胜算全无,不再组织冲锋,而是接连退下——
与此同时,老天都在帮他,邝简杀香月刚刚冲过街口,忽然一阵急乱的啪啪声响起,伴随一阵烟雾腾空,兵马司只以为火雷伏击故技重施,当即避退再不追击,各自寻找掩体防御自己——
“没什么好的,我把香月安顿好,就回来伏法——”
街角处,四爷毫不引人注目地现身,目光沉暗地追着两道逐渐远去的身影,眼神沉郁——
“毁一生奉公守节,换一日大逆不道。”
几日前的城外庄园,那个年轻人轻声对他:“四哥,没关系。我换。”
城西。
粗大的木支架倚靠着宽斜梯,断瓦残垣之后,堆料台灰浆四散,草色稀疏,锤斧锛凿之声此起彼伏。邝简和杀香月弃马步行,越过这一带原本的货栈旧址,此处在上个月十日后便由工部接手,规划铲平后重做民居,此时工地脚手架林立,人多手杂,反而极便于隐藏。
琉璃珥默默跟在他们身上。在引爆复成桥后,她一直在四周留意着动静,看到邝简将杀师傅救走,虽然娇娇还未出来,她却也知道今日以杀师傅为先,便悄悄地跟了过来,看能不能帮上忙。
一丈高矮夯土山墙后,邝简遮蔽着两人,看着城西兵马司搜索未果后离去——
“这边走!”
邝简观察着外面的情形当机立断,从这里可以直达金陵城十七道外城门之一的石城门,他们要趁着第二波搜查来临前潜出城去,他下意识地回手去抓杀香月,还未回身,却只感觉左腹一凉!
“我过我要杀了你。”
风行草偃,杀香月冰冷的嘴唇忽然贴上他的耳朵。
尖冷的兵刃清晰地透体而过,插入,又抽出,邝简懵了一霎,下意识地去摸腰侧的痛处,发现满手的鲜血黏湿,紧接着,杀香月面无表情地绕到他的正面,提起刀,然后果决地抬起手中匕首,当着他的面,插进他的胸口——
“我我要杀了你,忘了嚒?”
伤口倒翻了出来,杀香月握紧了刀柄,往里面继续捅下去,邝简没有穿甲,白刃就那么毫无阻隔地插进他的身体,血肉埋入刀口几寸深,听见清晰的血肉搅动的声音。
变起突然,身侧的琉璃珥吓得捂住了嘴巴——
邝简红了眼圈,忽然吃痛地弯下腰去——
“杀师傅!”
第一刀刺过来的时候,邝简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第二刀抽出去,他才感觉到那剧痛,邝简呼吸紧促,已经伏身跪在了地上,左膝抵着腹部的伤口,右手压着胸口,眼见杀香月还要下刀,琉璃珥当即抓住他的手:“杀师傅,不要,不要这样!”
邝简脸上青筋绽露,他努力地捂着伤口抑制着一股一股的温热液体涌出身体,伛腰低头,闭气吞声,“……香月,”他用气声逼出一句,一只沾满鲜血的手从下探过来,轻轻抵在杀香月的手上。
“你还有何话对我好?”
杀香月居高临下,一双狭长的凤目俯视着他,冷漠如大雪封境。邝简的画是假的,宝灯是假的,感情只是一次逢场作戏。这条路,就是杀香月当夜一路策马狂奔回来的路,那么多的心碎,那么多的无望,今日一并还给他。
邝简口中苦涩,身子已凉了半截,一开口话,一阵绞痛便连动心口。可他强行抑制住心里的颤抖,心且迅速地:“从这里出城,城门北侧旁边有一处竹林,竹林边有一驾青花酱面的马车……”他抓着杀香月的手臂,生怕他不肯听完,“上面水牌挂的是宁阳侯爵府的牌子,驾车的人手拿着一支柳梢,车里有给你准备的身份凭证、衣物药物、现银宝钞……车夫是信得过的人,他可以送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你的一生还可以很长,你还可以再遇到一个心仪的人……
邝简抑制住体内最深处的抽痛,搜肠刮肚,缓缓放慢了呼吸。杀香月冷酷地一点头,再不看跪倒在一片黄尘之中的邝简,抓着琉璃珥的手,转身离开。
……你忘了嚒?他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你们是没办法在一起的……
……我知道他活不了多久……
邝简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无,捂着自己的刀口,缓缓地瘫靠在夯土砖墙的旁边。
“他是那种我第一眼见到就知道会发生关系的人……很久以前,我想过我若遇到喜欢的人会怎样待他,我以为自己会满足他所有的要求,把我有的一切都送给他,善待他一生……”院里,邝简的神色怅然又平静,喉结缓缓地、上下滑动了一下,“我没有求他和我在一起。我只是求他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