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定亲
天际青灰,雪如盐粒一般纷纷落下。如今这天是真冷了,眼瞧着太阳将落,雍州城中空荡,行人归家,主街上一架青布骡车往北城门方向行去,格外显眼。车上挂着绘“兰”字的灯笼,行人望去,哦,是凉州来的华阳郡主啊。
住在雍州燕子巷西边,显贵人家。宅子里有座三层楼,是前朝之藩的王爷建的,除了雍州高耸的城墙,也就这处最高了。当初搬来时,几架马车将燕子巷挤的满当,百姓伸脖子去看,几个调皮胆大的孩儿近了还得了赏钱。
骡车外坐着一矮个厮,头戴毡帽,团着身子,穿的干净,一身八成新的棉服,看着就暖和。车里也不知装了什么,滚着肉香,青布盖着也掩不住从缝里漏出来的热气。都这华阳郡主身份高贵,待下也是宽厚,当初府上召婢仆,多少人拼了命的往里挤。
“六儿。”
骡车上的厮正是派去伺候过张信的,明月此番过来,带来的婢仆都是悉心挑选过的,身家干净,多是家生子,六儿就在其中。
“徐校尉。”六儿认得徐昉,阿离少爷当值还得他照顾。他是个机灵的,猫着身子,脸上带笑,道:“郡主看这天落雪了,夜里怕是更冷,紧着让人送些热汤来。徐校尉晚上不当值?”
“热汤?”徐昉往车上看了一眼,“你家郡主想的周到,我刚从值宿房中出来,那地方冷的跟冰窖似的。”他着一身暗红劲装,未着盔甲,戴一顶圆顶幞头,腰上系着铜制护腰,骑在马上呼出的白气儿绕了好几圈才散,也不客气,直接道:“还不赶紧给爷盛一碗。”
“哎哎,人这就给您盛。”六儿觉得他脾气好,没架子,当日在凉州还得了他了不少赏钱,待他便亲近几分,进车里拿了粗碗,盛了满满一碗,还不忘加上两大块肉。“挑的上好的黄牛肉,还让刘先生配了药材,足足熬了两个时辰,肉都熬的酥烂,您尝尝。”
碗里汤汁清亮,滚着热气肉香,一闻着口舌里津液便开始分泌。一碗热汤下肚,徐昉浑身上下都畅快起来。
“人再给您盛一碗?”见他喝完了,六儿凑上去道“够了。”徐昉将碗递过去,摆手道:“你赶紧送去吧,我还要去趟甜水巷,晚了蜜饯铺子都该关了。”“徐校尉还吃蜜饯?”六儿笑的贼兮兮徐昉作势举了鞭子,笑骂道:“毛都没没长齐,想的什么歪心思,给我妹妹买的。”六儿嘿嘿两声,徐校尉的妹妹他认得哩,随徐家夫人上门来过,后来和郡主成了手帕交,他还给她喂过马哩。不过这两日倒没见着了。
骡车缓缓往北城门行去徐昉掸了掸身上雪,轻夹马腹,身子后仰,嘴里哼着歌也往前头去。
金陵国公府来信,老国公为张信觅得林氏淑女。自家妹妹一腔柔情尽付东流,自然要买些她爱吃的樱桃煎哄哄她了。
北城门值宿房中,听闻是华阳郡主念着兵士们值宿辛苦,特送了热汤来,六儿不用喊人,几个兵士便已跑了过来将铜锅搬下车。
“今儿可真是托了兰景的福,这天冷的,再不喝些热的,手脚都得冻没了去。”
值宿房中燃着一盆炭火,可顶不上多少用,日头将落寒风朔朔,四周墙壁都似冰沏,更别还有在外站着的人。这热汤送的及时。更别郡主府中大方,人人碗中都能分到一块肉。守城军士不少家贫,得的饷银还要贴补家用,倒是难得吃上这么大块儿的牛肉。
一时间值宿房中肉香四溢,都是吸溜吞咽之声。“张副将,饮碗热汤吧。”
兵士盛了汤来,张信坐于凳上,两腿分开,手中一卷兵书。他盔帽取下,额上围着一块暗红色发带,长眉入鬓,一双眼狭长,不笑时瞧着冷淡。他年纪虽轻,在军中却颇有威严。兵士道是郡主府上的厮送来的,完便退了下去。
张信目光在手边粗褐色茶碗中停顿,袅袅热气,一点震动自碗中漾开便似他心中波澜。
自回了雍州便再未见过,她带着重孝长居府中,听闻徐夫人时常帮衬,徐家妹妹常去寻她...他略合眼,掠去心中情思,端起碗一饮而尽。
“这兰景真是好福气。”
“能娶得郡主,自是天大的福气,上辈子怕是烧了高香。”
几个值宿房中的兵士闲言碎语。
兰景如今不过是个的城门吏,徐大人虽赏识他,却也是最不循私之人。可即便如此,兵士们面上不,私底下难免些酸话。
“那华阳郡主你们可见过?生的如何?可是有什么毛病,不然兰元珍怎会将她许给兰景?”话的兵士往屋外觑了觑,兰景正在外面同六儿话。
他们手中还端着碗,大喇喇坐着,嘴巴却不干净。
“还真有可能,怕是生的丑,嫁不出去,那些达官贵人都不肯娶。”
“丑怎么了?再丑我也愿娶,娶了郡主再纳几房美妾,还至于在这儿受这罪么。”“李老三,天还没黑呢,就开始做梦了,也不拿镜子照照你那模样。不怕你家那母老虎拿刀来寻你么。”
兵士们一阵哄笑,眉眼间露出几点促狭,好不畅快,可笑到一半便止了声音。
“张副将。”
张信面色冷肃,睨过他们手中粗碗,冷声道:“既饮了别人一碗热汤,便别做让人寒心之事。我手下没有这样的兵。”
“......是是。”
兵士们低着头,叫嚣的最厉害的几个脸早已涨的通红,不敢违抗。手中热汤成了烫手山芋,却也舍不得不喝,一仰脖将肉汤灌了进去,推搡着耷着眉眼退下。
屋外,六儿正同阿离着话“阿离少爷,郡主还给你拿了两件厚衣,添的新棉,保管暖和。”
“明月咳嗽好些了?”在凉州病的,一直没有大好,虽静心养着,可天一变便又起了来。
“好些了,知道您念着,乔嬷嬷特地吩咐了,让您别担心,有她在,郡主保管好好的。人出来的时候,听郡主心情不错,带着阿姜姐姐她们几个插花,是插好了选几瓶给徐娘子送去。本来徐娘子今儿要来的,可早上差人过来又不来了。碰着下雪,郡主便赶紧吩咐膳房炖了肉汤让人送来。”
“我一切都好,让她别担心。”阿离声音轻缓带笑“郡主总是念着您的。”六儿笑着道,上次乔嬷嬷同帽儿叔同等郡主孝期过了,就等着选日子哩。
他想起阿乔,一拍脑袋,差点忘事儿了,“上次您带回去的酥酪,郡主喜欢吃呢,刘先生这东西止咳也是好的。后来差人去买,倒没寻见那卖酥酪的娘子。”
“没寻见?”阿离想着上次买这酥酪也是巧合,那做生意的娘子是个可怜人,听家中父亲战死,还有个十一岁的弟弟。怕是家中有事,这几日没开张吧。他道:“等我解差了亲自去买。”
他们这厢着话,张信撩开厚毡出来,风雪铺面,撩起他衣上袍角,六儿忙低头行了一礼。
张信未过来,只同阿离了个照面,便向另一头行去。
茫茫风雪,城楼上值守兵士的盔帽已落满白雪。他身量颇高,一手按着腰侧佩剑,背影化在风雪中。
六儿垫脚瞧了许久“你这是做什么?”阿离问他“人也不知,就是怪怕他的,又觉得张副将厉害。”六儿挠了挠脑袋。
阿离笑了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道:“张副将确实厉害。”每每相交,便觉得自己要学的东西还有许多。今日听徐昉言,金陵老国公为他定了一位淑女,他心中不知为何竟松快许多。
这场雪陆续下了三天才歇,明月性子懒,多团在塌上。前几日送了几只花觚到徐府,徐夫人听她病了送了些温补的药材来,倒是徐兰怏怏,也没什么话。
徐兰同她走得近倒是意料之外,不过这姑娘瞧着莽撞却也单纯,看她没了父亲,又背井离乡的,反而有些可怜她。她那性子同一般的大家闺秀又些合不来,一来二去,竟同她好起来。
“郡主在绣什么?”
“徐三不是喜欢我画的那只兔子,我给她绣只荷包哄哄她。”
阿姜托着脑袋噗嗤笑,“三姑娘怕是落雪出不了门,憋在家里学规矩闷坏了。”
明月想多半也是这样,她绕着线,了结,正要插进去,门外婢子喊道:“徐姑娘来了。”
“你怎么了?”
徐兰跑到她跟前坐着,两只眼睛红通通,“张哥哥定亲了。”
明月手中针扎进指头里,一点血珠沁出来落在绢布上,很快便映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