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断念
家主身死,府中上下皆行色匆匆点丧仪之事。兰元珍身份贵重,还要禀明朝廷,待天使携圣旨前来。虽还不知是何评述,不过料想兰家在凉州盘踞百年,天家纵横谋划,却也要顾及城中百姓与环伺外敌。只这华阳郡主尚未及几,嫁与一胡种,实是可惜啊。
外界多少喟叹自是不必多言,只他们却忘了兰家亦是出身蛮夷。他们未在局中,不明兰元珍一死,郡主便是无根飘萍。她与兰暾又非同母所出,兰暾自不会为她考虑太多,便因着这层似有若无的关系,被上位者利用,到时前路如何,谁又得清呢。反观兰景,身携重恩,又是自养在身边的,郡主于他便是天上神女,哪有不供着捧着的。
这还是徐昉这些日子想出来的,兰元珍老奸巨猾,自是要给自己的宝贝女儿安排妥帖的。
兰元珍棺椁停在厅上,他跟在林参将身后,行礼祭拜。目之所及,便是一旁跪着的女子,她微垂着首,孝帽下露出半截下巴,尖翘,苍白。宽大的孝服包裹着她纤细身姿。
兰景在她身后半步,见他望来,略颔首。
徐昉心下微叹,手中拈香,静静叩拜。客舍中有个傻子昏迷时仍念念郡主闺名。
兰氏明月日后去了雍州,咫尺之间,还不知会生出多少事来。
夜里,厅上寂寂,明月跪在蒲团上,灯火簇簇间,竟有些恍惚。她连原主的感情也一并继承了来,临到此时,难免想起现世早逝的父亲。
阿姜在她身后犯困,她毕竟年纪还,如今熬了多日,脑袋一点一点,几次栽下去又猛地清醒。明月发现了,托着她的脑袋,让她躺在蒲团上。
窗外月已不是十五那日的圆满,阿乔进来时便见明月跪坐着,侧脸被灯火映照,分明是稚嫩娇颜,却无波无痕。她心口酸涩,想世子跪了两日便借口府上事物冗杂躲了去,大人去世,这府上也只有她一人是真心实意的悲伤。日后离家,还要去那人生地不熟的雍州...她拭了拭眼角,轻抬步进去,将大氅批在她肩头,“怎不见阿离少爷。”
“帽儿叔叔唤他,有事交代。”明月愣了下方答。
“郡主睡一阵吧,还有两日,整夜熬着熬不住的。”阿乔将她揽入怀中,手掌在她纤弱的肩胛上轻轻捏着。
“奴这几日已经着人在整理行装了,过几日还有些府库中的东西,都登在册子中,奴清点完便拿来给郡主看。”
她细细着,只未雍州的宅子竟是早就备好了,她不知是大人料事如神,还是早有算。
明月靠在她怀中,去雍州,张信亦在雍州。若金陵局势未变,他祖父明年春天便要病逝,那时他便再也无法留在雍州,国公府只余他一个男丁。
若依书中写,兰元珍逝于叛乱,她便会被太后身边的内侍接去金陵。她这身份若兰元珍在自是不能嫁给张信,可一旦兰元珍去世,将她许给张信便如同插了一根刺。兰元珍定是想到了这些,所以才急忙定下她的亲事。
阿离是哥哥,她断不会真的嫁给他,所幸还有三年孝期在。
许是连日疲乏,夜里又受了风,第二日脑袋昏沉,竟有些发热。
阿乔焦急,忙去请了刘大夫来。明月从他口中得知张信受伤昏迷了多日。
“怎会如此?是何症,现下可清醒了?”
怪不得吊唁的时候没见着他,她还以为是他不愿来,定是中元那日受的伤。
“郡主不必担心,虽伤及后脑,但张副将底子不错,如今淤血已除,人也清醒了,不过还不能大动,需得静养。”
刘大夫见她这般急切,有些讶异,可一时也未细想,诊完脉写了方子,略略叮嘱一番便由婢子送了出去。
回了药房,徒儿捧了药箱进来,言那张副将经脉疏通又好了些。他闻着手中草药,脑中灵光乍现,猝然抬头。
“师父,这药怎么了吗?不该啊,我前几日亲自晒的。”徒儿知他严厉,有些惴惴。
郡主字明月,那张副将昏迷中呓语...他心下微惊,一阵又摇头,定是想错了。郡主素来在内院,这将官从雍州来不过数月,他二人哪有单独见面的机会。
他这头有些不安,却也按下不表。明月在院中已有些坐不住了。既是昏迷多日,想来也知这伤有多重。她想到那日他护着她,倒塌的木架沉重,砸在肉上声音发闷,分明是他受着。他脑袋上当时便留了血,可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她竟将他忘了,还以为没事。
“郡主要去哪儿?”阿姜下去煎药,屋内只阿乔陪着。
“阿乔。”明月唤了声,知道要去定要同她明白的,“中元那日,是那张副将护着我,我才安然无事,他是为救我受的伤,我定要去看看的。”
阿乔未料如此,见她面色焦急,眼中莹莹似含泪,本就气色不好,如今急起来,唇瓣微颤,越发看的人心焦。
“郡主。”她上前拉她柔声劝道:“你还发着热。刘先生不是了他人已醒了,过些时候再去看他罢。”
“可他是为我才受的伤,按刘先生所言,那伤定是严重极了,我既知了,如何能不去。”
“可刘先生也他人才方醒,需得卧床静养。如今你尚在重孝,这样如何好去探望病人,难免冲撞的。”
明月垂头不语,阿乔心下怜惜,哄道:“奴走一趟,先送些滋补的药材去,也看看到底是何情况,回来给郡主听。等再过些时日,好些了,郡主再去看他也是行的。”
府中各处都挂着白幡,阿乔领着院中几个婢子去了外院客舍。廊下遇到侍从仆婢行礼,阿乔无心搭理。待她过去,下人们难免声问几句乔嬷嬷怎么了,怎的脸色这般难看。
阿乔行事谨慎,来时特意寻了帽儿来问,这副将姓甚名谁,伤的如何,如今又恢复的如何,却未料帽儿面色有异,斟酌道:“...此人乃宣平侯次子。”
她眼中骤缩,短短数息便已想了前后诸多事。
她看着郡主长大,她方才那模样,分明是女儿忧心的情态。张信,姓张,她步子猛地停住——那日城郊大雨,遇上的将官,不正是这名姓。
她心思沉沉,面上便不大好看,方行到客舍,便见廊下转来一人,身形高大挺拔,一身靛青劲装,腰侧佩刀,偏胸口鼓囊囊,也不知藏了什么。
此人正是徐昉他方从街上买了酒肉回来,因着府中办丧事,他也不好去膳房讨要。眼见张信的伤平稳了些,已能半坐起来,悬着的心落下大半,便起了心思解解肚子里的馋虫。
见到阿乔一行,亦是讶异。吊唁那天,曾见过这妇人在郡主身边,是个有脸面的。
“徐校尉。”伺候张信的厮六儿瞧见他先唤了声,这些日子他二人混的颇熟。
“这是......”徐昉眼睛扫过阿乔身后的婢子,她们垂着首,手中各捧一只木匣。
“郡主身边的乔嬷嬷,从刘先生那儿知道张副将病了,特意带了些药材来。”
徐昉已同阿乔见了礼,虽已猜到大概,却也暗恼麻烦。他道:“郡主费心了。不过张信身子还未大好,精力也弱,倒是不便见客。”
阿乔眼睛在他面上扫过,嘴上只道:“自是大人养伤重要。如此,奴也不便扰了。”
她转开身子让婢子上前将东西交给六儿,“这些日子府中事杂,若有不便之处还见谅。”
“嬷嬷客气了。”
二人又一番行礼,阿乔同六儿交代了几句便带着婢子离开。徐昉见她一行转过回廊不见,才收回来。
“徐校尉?”六儿唤徐昉眉头一挑,转身进去。“张信歇了?”
“没呢,方饮了药,林参将来了。”六儿个子矮,手上几个匣子正正遮到眉毛尖,走路有点晃。
徐昉眉一皱,提溜住他后颈往后一拉,“把这东西拿到我屋里去。”
那厢阿乔回到琼华阁,便问:“郡主还没睡?”
桃儿皱着脸点头,“要等嬷嬷回来呢,不过药已喝了。”
阿乔进了内室,撩开帘帐,便见明月半靠在床榻上。发髻已散,身上披了件单衣,瞧着清瘦。因着体热,脸上泛红,有些困顿,但听见声音,见是她,瞬间便醒了。
“他如何了,阿乔?”
阿乔心中越发不安,却也知现下不是问的时机,压下心中惊涛,换上往常笑意。“奴去瞧了,那位大人已无大碍,只是要静养些时候,郡主别担心了。”
明月心中大石落地,转瞬想起什么,又问:“那他可有什么?”
阿乔握着她的手一顿,抬眸去看她。阿乔生了一双细而长的眼睛,并不大,望着明月时总是温柔安静,可如今眼底沉沉,藏着探究与威严。
明月一对上便知道自己做错了阿乔看着掌中细嫩的手,一只,玉一般的白,腕纤细,凸出一截骨头,瞧着愈发脆弱。她暗惊这二人不知何时有了牵连,又责怪自己没早早留意,护好她,兼着大人离世,留她一人,一时心酸,眼眶中便涌上泪来。
“阿乔。”明月吓坏了“无事。”阿乔抹着眼睛,很快便平息下来,“过几日奴便带着阿姜几个去清点库房,到时将账册呈来与郡主看。”
“好,我知了。只你别累着,这事不急的,只管让手下人去做就是。”
阿乔一笑,在她发上轻轻抚了抚,也不知是给自己还是给她听,“这都是大人和公主给郡主备的嫁妆,奴自然是要亲自看着才安心的。”语毕,扶她躺下,替她盖好被子,柔声道:“郡主睡吧,奴去膳房看看,备些你喜欢的吃食。”
明月这一日都有些昏沉,夜里用了些米羹便困倒在塌上。
晚些时候,阿离赶了过来。琼华阁中熏了暖香,帘帐层层堆叠,烛火燃着,两个婢子守在屋外着悄悄话,见着他,忙起来行了一礼。
“郡主刚睡下,阿姜姐姐在里头陪着。”
阿离撩开帘子进去,见明月倚在榻上,腰腹上搭着锦被。她双眼阖着,额上覆着帕子,长发披散,余一缕落在面上,眉心浅蹙,睡得不大安稳。
阿离在榻上坐下,近了便觉出她有些发烫的呼吸。他眉宇微皱,将她面上发丝捋开。
他手粗糙,茧子刮上去,明月皱了下眉,幽幽睁开眼,眼中生雾,“哥哥?”
“我在。”
她尤在梦中,本就疲乏又兼药力,轻轻唤了声便又合上眼。
“刘先生只是有些累了,身子进了邪风,好好休养一阵便好。”阿姜同他轻声交代。
屋里安静,阿姜搅了帕子递给阿离,他将她额上帕子替换,心想等义父丧仪办妥了,便带她去落星湖放灯。上次没去成,此番去了雍州,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阿姜跪在脚踏上,接过帕子,声问他:“阿离少爷认识雍州来的一位姓张的副将么?”
阿离诧异,“确有一人,你问他做什么?”
“不是我,是郡主呢。中元那日,街上那般凶险,是那位张副将救了郡主。郡主知道他受了伤,急坏了,可又不能去看看,心里难受呢。”
阿姜托着脑袋,觉得她阿姆也有些奇怪,又是叹气又是难受的,还训了她。
“阿离少爷既认识他,他伤还好吗?等郡主病好了总能见到的吧。”她嘟嘟囔囔了许多,不见阿离回应,古怪地望过去,“阿离少爷?”
阿离眼中微凝,这才惊醒。
“阿离少爷怎么了?”
阿离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些事。”
他看着床上躺着的明月,握住她露出来的半只手掌,轻拢着扣在掌心。
阿离坐了不久,阿乔便进来了,神色有些沉郁。她行过来,立在榻边,探头望了望睡着人儿,便见阿离握着明月的手。
她眉梢微动,阿离如被火灼,急忙松开,面上充血,立起来道:“嬷嬷,我这便先回了。”
阿乔见他局促,倒轻轻一笑,“时辰不早了,我让桃儿盛了碗汤饼,你用了再回吧。”
阿离脸已通红,只诺诺应下便匆匆出了去。
阿姜扑哧一笑,他背影瞧着便愈发慌张。
明月这厢病着,却不知张信将要离开。客舍中,徐昉嘴皮子都干了,仍旧没能动榻上之人。
“你逞什么强,你这伤大夫都还远没好全。”徐昉懊悔不已,早知就不同他那台吉的事了。林副将得了将军令,抽调人马要将台吉押送到雍州去。
“你不许收拾。”
六儿跟泥鳅似的躲了去,比起这笑眯眯的徐校尉,他更怕这冷面张副将。更何况,他可是被派来伺候张副将的。
徐昉气的叉腰,扭头见张信八风不动坐着写信,更是气恼。
“张信,马上颠簸,你这伤在脑后,可不是什么寻常地方,震着震着又裂了怎么办?我爹常,别仗着年纪轻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儿。再了,你不为自己想想,总得为金陵的老国公想想吧。”他平常话就多,如今更像个念经的和尚,只想凭着这张嘴将人给念回来。是,他是盼着他离郡主远点儿好,可毕竟还是身子重要。
六儿手脚利索,已将衣衫取了出来。徐昉瞪着眼,便去吼他:“不许收拾,赶紧给爷放回去。”
阿离来时便见这场景张信昏迷时,他曾来看过,后来事忙,倒没再来过。
“兰景,你来的正好。”徐昉见到他便如见到救星,上前拉他,“你帮我好好劝劝这头驴,押送台吉有的是兵士,少他一个不少,他伤还没好硬掺和什么。”
“张副将。”阿离未料如此,行近了先行了一礼。
张信脑袋上纱布未除,脸色苍白透着冷意,笔触微收,侧脸望过来,于阿离面上停留一瞬便移开,“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冥顽不灵。你犟什么。”
“不如请刘先生过来看看。”兰景将徐昉劝出去。
六儿缩了缩脖子,“人去请刘先生。”完便溜了出去。
屋里安静了,张信端坐不动,笔势却越走越急,须臾,一撇,左手握拳狠狠锤了一下几。眼中明灭不定,纸上墨迹早已晕开。
又忆起昏迷时曾做的梦,梦见她凤冠霞帔,手执纨扇,茸茸烛光下,大袖上的凤凰欲飞,耳畔的的玛瑙红珠挂在她盈白耳垂上。
纱帘轻拂,他如入秘境,见一人撩开帘帐,身穿吉服,正是自己。
他心头惊跳,随即便是狂喜。未待他取了她手中扇,父兄血仇,鲜血沙场便横在眼前。
耳畔是祖母嫂嫂悲声,他一人骑于马上,风雪呼啸,面前是紧闭的冰冷城门。
醒来后,后背汗湿,心中却难得清明。
徐昉所言不错,这些日子如入迷障,耽于私情,竟忘了身后祖父亲人。
可...即便早已做了抉择,心口却像被剜了一块。第一次将一女子放在心上,中元那日火海中,她替他按着额上伤口,那般温柔,如今都要尽属于他人了。
第二日,外头天好,太阳极暖,琼华阁中阿姜带着几个婢子将屋里的衣服都拿出来晒。
“郡主,这护膝...”阿姜见过这护膝,她原以为是给阿离少爷做的,可郡主却一直未给。她撩开帘子,明月坐在榻上,身上麻衣褪下,着一身素白襦裙。
明月望见她手上捧的,也是一愣,差点都忘了。护膝上绣的鹰,她探进去,摸到突起的绣纹,是一弯月牙。阿乔在院中,明月唤道:“阿姜。”
“郡主?”阿姜走近,明月轻声道:“你将这护膝送到外院客舍,给那位张副将。就当日多谢他相救,再问问他伤如何了?”
阿姜单纯,年纪又,只以为郡主心善,惦记着救命之恩。她将护膝装在匣中,绕开阿乔偷偷去了前院。
入了前院客舍,路上所见皆是腰侧佩刀身着铠甲的军士,她没见过这阵势,吓的只敢贴墙走。
“姐姐找谁?”六儿早就瞧见了她,乔嬷嬷的女儿阿姜,他有些印象。
“你可知雍州来的张副将在哪儿?”
“姐姐是找张副将,他要随林参将回雍州了。”
“什么?”阿姜惊道“是要将那被俘的辽将送到雍州去。”
“他那伤好了?”
“不算大好,刘先生也让他再养养,可他不肯,谁也劝不动。”
“姐姐要找他,我带姐姐去。军士已在整装,再等等怕是要走了。”
“快带我去。”
阿姜随六儿走的极快,眼见着就到了府外,军士骑着马就在眼前,却被帽儿逮住了。他正与林参将交代事,余光瞥见阿姜眉心微蹙。
“阿姜。”帽儿到她跟前问:“你来这儿做什么?”
阿姜支吾道:“我,我,是阿姆,阿姆让我送些东西给张副将。”
“阿乔?”
外头军士跨上了马,盔甲相撞声势颇大,阿姜探着脑袋再顾不得,丢下句帽儿叔我先去送东西,便跑了出去。
阿离同徐昉站在一处,自也见了她“张副将。”阿姜按六儿所指便寻到张信,瞧着眼熟的很,却也顾不得细想,垫脚捧着匣子道:“听大人受伤了,这是郡主让奴送来的,那日多谢大人相助。”
张信一手执缰,一手握鞭,高坐于马上,日光铺陈于盔甲上,他身姿挺拔,面容也像玉一样好看,只神色格外冷淡。
他随着马儿动了两下身子,连看也未看她便道:“多谢郡主好意,当日职责所在,下官不敢居功。”
“可这是.....”她还未完,他便驱马去了前头。沙尘扬起来,害得她只能往后躲。
林参将见了礼便要率军出发,徐昉同阿离道了声来日见便扬着笑纵马前行。
“阿姜。”阿离到她身边,阿姜抱着匣子丧丧道:“郡主要谢谢人家,可人家不要。”
阿离听了微愣,目光不自觉便看向已行远之人。张国公之孙,宣平侯之子,身份高贵,气度非凡,当年他求援之时,他亦在城内听义父赞过。
...转眼一月已过,丧以发引,期间朝廷内官前来,竟还来个太后宫中之人。一老嬷嬷,于明月面前满脸悲戚,言太后念及公主,得了此信,已是数日未睡好。她言语中是金陵繁华,私下时拉着她哭泣,如何能将郡主嫁与一胡种。
明月将手抽出来,似不经意拿帕子轻轻擦了擦,笑道:“嬷嬷笑了,爹爹时常与我他幼时随祖父一道牧羊套马的乐事。我现在还记得,他抱着我骑马,指着凉州山河,让我不忘来处。”一句话便将这嬷嬷堵了回去。
老嬷嬷讪讪离去,阿乔忧心,“郡主何至于此。”
明月微微一笑,“阿乔,哥哥是我最亲的人了,任何人都不能诋毁他。”她握着她的手,轻声道:“爹爹不愿我去金陵必有他的算。母亲当年千里迢迢嫁到凉州,为什么?无非是她并不得宠,我虽,却也记得她从未提过太后娘娘。便是这些年,金陵也无甚人来关切,可偏偏这时来了,还哭的那般情真意切。”她摇头,若真是不知事的姑娘,被她一挑唆,怎会不起异心。虽有婚约在身,可若她不愿意,真随这嬷嬷去了金陵,隔了这么远,总有法子断的。
这里头弯弯绕绕却是不好同阿乔讲的,明月也不该懂这些,她不欲她在上头多想,总归这世于那金陵皇庭不会再生交集,借口想吃蜜枣糕,将她支了出去。
行程将近,一些不必要的箱笼物什已提前上路,琼华阁中瞧着竟空了不少。阿离夜里来,明月正将些东西收拢入箱,里头有竹蜻蜓,粗糙的木马。那是他幼时亲手刻的,技艺拙劣。
凉州秋夜凉,屋内已燃了炭火。她身上穿的不多,高髻上一根素带挽着,脑后垂下串珍珠,手中是中元那日的夜叉面具。烛火下,侧颜安静,失了从前明媚,却如雪覆白梨,清透,亦愈发让人心折。
“哥哥来了。”
阿离在她身边坐下,取了面具,片刻后罩在自己面上。
“吾乃恶鬼夜叉,今日人间一遭,竟得见娘子,娘子甚美,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他仿着戏文念,可声音却学的不像,还有些怪异。明月就那么看着他,过了一阵,他便有些僵硬,讪讪将面具拿下。
“我...”耳根发红明月噗笑,声如银铃,让外头候着的桃儿好奇地探了探脑袋,郡主许久没这么开心了。
“哥哥什么时候学的,学的一点也不像。”
见她笑了,阿离唇角也弯了起来,举手挠了挠脑袋,“能逗你笑便好。”
“阿乔今日做的蜜枣糕。”明月捧着碟子递到他跟前。
“好吃吗?”
“好吃。”
阿离头发自带卷,他便不时常束发,只将碎发结辫一股脑用布条系在脑后。高鼻深目,面貌英俊,是极大气的男子长相,可在明月跟前,一切霸气尽收,像是生怕粗莽之气,只余温柔,像极了冬日雪地上的大狗,蹲坐如山,可偏偏是最温润无害的。
在她面前,他大抵都是这样。
“我听太后派了身边的女官来。”
“来了,是个老嬷嬷。”
“明月,你想去金陵吗?”
明月正将面具放入箱中,并未看他,可他语声中的心踌躇却是听得分明。
“为何要去?”
“金陵繁华,太后......”“哥哥要丢下我?”
“怎会?”他急道“那为何这样问?”
他愣住,半晌道:“对,不问,不去。”他眼中笑漾出来,瞧着有些傻气。
“哥哥不是要带我去放灯,今日就去吧。”
落星湖畔,马儿低头饮水,几盏彩灯缓缓飘在湖中。
明月身上裹着披风,望着湖中灯火,须臾又去望天上明月。
“哥哥。”
阿离默默陪着明月转身对着他,唇角微弯,柔声道:“如今这世上,明月只有哥哥,阿乔和阿姜了。”
阿离心中疼惜,握住她肩膀,郑重道:“哥哥会一直在,永远护着你。”
明月点头,笑道:“明月知道,日后哥哥成亲了,明月还会有嫂嫂侄儿。”想到虎奴,她心中便是一暖。
阿离却如遭雷击:“明月。”他眼中光有些颤抖,只听得她继续道:“婚约之事是爹爹想护我,可哥哥却不该为我牺牲自己的幸福。哥哥日后会有自己心悦之人。等这遭过去,便我身患恶疾,只愿青灯古佛侍奉佛祖。我已听过了,雍州城郊有座云门寺,寺中专有供信徒修行的客舍,环境清幽,寺中斋饭亦是一绝。我也正想为父亲祈福。”
落星湖中灯火点点,可一阵风来就灭了几盏,徒留一座灯台飘在湖中。
阿离望着她微弯的杏眼,嘴巴如被浆住无法再言。他想告诉她她就是自己心悦之人,可怕自己心中情思让她觉得恶心。
本就是自己奢望,他如何能与她相配。
阿离压下喉间涩意,眼睛望向夜色中平静湖面,片刻启唇,声音一如往日温柔,“这事不急,等去了雍州再慢慢商议。”
他会在徐大人手下,于战场上厮杀,立军功,升官阶,他会一直陪着她,直到她能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