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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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丘木木苏醒于毒瘾发作被送医抢救的第三天傍晚,因为阿片依赖、缓解药物和体瘾症状的叠加作用,醒来后他整个人昏昏沉沉,记忆混乱,总是睁着眼睛瞪着四周,觉都不怎么睡,经常莫名其妙的惊厥后嚎啕大哭,无论是对前来输液问诊的医护人员还是看守问案的警察,都表现出一致的警觉和抗拒。

    这对“11.06运毒专案”的调查进展造成了很大障碍,因为无论是阿扎查黑还是史金来,都需要丘木木的指认才能定证。

    看着穿戴脚镣却依然战斗力爆表的嫌疑犯病人,和被推搡出病房满头鼓包的警察魏源,姜明远郁闷的揉揉太阳穴,心下再把林三两这个不知轻重的龟孙拖出来抽一遍。

    “姜队,我一走上前他就我,史金来的辨认可怎么做啊?”魏源一脸无可奈何欲哭无泪。

    “林三两可真有本事!”黑明辉站在一边风凉话,“自己就是个深井冰还能把别人也祸害成深井冰,不过姜队长,你更有本事,你俩搭档那么长时间,平常你都是怎么忍着没死他的?养气功夫练得不错嘛……”

    姜明远满脸阴郁的瞪了黑明辉一眼。

    大黑脸这人,心有多热嘴就有多损,再好听的话经他嘴里冒出来也变成不堪入耳和冷嘲热讽,成天跟个癞=蛤==蟆=一样变着花样的四处膈应人。除了妄图把行为跑偏的林边疆拉回正轨,县局管家婆王志鹏第二操心的事情就是怎么能缝住黑明辉的嘴。

    同样被丘木木掐的满手青紫的主治医生也是一脑门官司的走向姜明远,苦着脸告饶:

    “姜队长,你们这个犯人,我们医院可快伺候不了了,每回输液、问诊都得跟捆猪似的把他绑了才能靠近,稍微不留神就得被他踹两脚。我建议啊,反正他身体也好的差不多了,你们公安局关押场所的医疗条件对吸毒成瘾人员的脱瘾治疗也很完备,我们这边毕竟是公共场所也不方便你们看管。要不你们先办个出院把他弄回去,在找个心理医生给他看看,不然这样下去,你们的工作也没法开展啊。”

    “心理医生?”姜明远到确实没想过这茬,九零年代的山区县城,大部分山民对“心理医生”这种词汇的认知,仅限于港台剧里衣着光鲜的陪聊角色,对心理治疗能起到的作用也是十分怀疑。

    “我觉得可以啊……姜队。”魏源在一旁帮腔,”你看这人抵抗的这么厉害,根本没法交流,也不知道他是装的还是真给吓傻了,我觉得可以请前两天来咱们局讲课的卢医生试试,那人挺有本事的,不管真疯还是装疯,心理医生肯定更专业一点嘛。”

    “……行吗?”姜明远没有立即回答,心里面却已经开始盘算着真要找医生的话请示递到哪一级才算合适。毕竟丘木木情况特殊,对他的各种处置和相关信息都必须严格保密,而他的证词又关系重大。

    “我看可以。”黑明辉接茬道,“我去给张局请示,让警令室出面协调一下,不然再这么耗下去,这案子得办到猴年马月?老子刑侦那还有一堆破事没弄完呢。”

    几人才合计完,雷厉风行的大黑脸立马迅速走完一套程序。当天下午,姜明远等人便见到了在县公安局开讲座,给一帮亚健康预备役、高危工种人民警察讲心理健康重要性的卢隐舟。

    “黑队长你好。我是卢隐舟。”

    这个林边疆口中“漂亮文静、声音太甜”的专家讲师,其实长着一张和前缀一大串学历头衔不太相符的娃娃脸,眉目眼角也不算出挑,只能是端正普通,话时语速平稳音色醇厚,还总是刻意压低一个音调与人交流,声音满是诚恳和亲切。但也正是这种浸润书卷气、温和内敛的长相和沟通方式,让大黑脸、老姜这些一向颐指气使、蛮横惯了的大老粗顿时气短了三分,话都不敢多一句,生怕一个嘴秃噜了漏出自己没文化的底。

    “您好、您好。我是刑侦队黑明辉。”黑明辉连忙上前握手。

    “我来之前只听是要治疗一个病人,但具体的还不太了解,能不能麻烦黑队长把病人的详细情况先给我简单一?”

    黑明辉个傻缺却连忙摆手道:“不用治疗、不用治疗,只要能让他开口话配合我们的工作就可以。”

    听见这个,卢隐舟轻轻一笑。

    “这个病人的信息,贵单位接洽的同志没有多提,我还不知道他究竟是何种情况下的不配合,不敢妄下定论。但黑队长可能对临床心理学的工作不太了解,我接待过很多患者和咨询者,其最终的治疗目的,也仅仅只是与他人正常沟通交流、渐渐适应社群环境、并在其中摆正位置,学会平衡自我、本我与他我的关系而已。但在这一治疗效果达成前,我的工作还有很多评估、沟通、深入并结合病人情况制定相应方案的环节。如果黑队长认为,放我进去陪他话、聊聊天、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就能让他像正常人那样与人沟通交流,甚至达到可以配合警方完成侦讯工作的程度,那恕卢某实在不敢轻易托大、揽下这份差事。”

    黑明辉被他山长水远的一段话绕的一脸懵逼,但他语气里的不高兴还是听出来了,心里莫名其妙,又不敢再轻易搭茬,只得向姜明远使眼色。

    姜明远在一旁十分江湖气的给他翻译,

    “老黑,卢医生要治疗就好好治疗,你不懂行别瞎BB,要想从里面那个不知是真疯还是装疯的嘴里撬出实话,可不得让专业的来嘛!”

    着姜明远又看向卢隐舟,一脸恳切,“哎……卢医生,我看电视上演的你们那个催眠可牛逼,吊一球球往人眼前晃两晃就能把人弄晕过去,还能梦话,还尽他妈是大实话!卢医生,那招你会不会使?”

    看着卢隐舟扯着嘴角满脸我艹,魏源头一次觉得一向大义凛然伟光正的姜队长犯起傻来也就跟林三两差不多,立马上前圆场。

    “卢医生,我们队长一向粗糙惯了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他们不是让您一定要逼他开口,这个犯人是一起运输毒品案的重要嫌疑人,但他现在这种状况我们的侦查工作就没法开展了。您是心理学的专家,还请您一定帮帮忙,帮我们去诊断一下那人到底是在装佯,还是真的精神有问题。”

    “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姜明远立即搭话。“卢医生,麻烦您一定帮忙看看。”

    “……那麻烦你们把病人的基本情况给我,再让我去见见他吧。”卢隐舟觉得还是让着他们点直来直去算了。

    “行啊,你找魏源要就行,”姜明远爽快的一指魏,又“只是,卢医生,这个犯人情况比较特殊,他的一切信息对外必须严格保密,在您开展工作之前,能不能先签一份保密协议。”

    “这个贵单位的同事已经告知过我了,没有问题。”

    “那太好了,卢医生,你以后进出面诊或需要什么帮助就找魏源,由他负责协助你开展工作,你尽管使唤他别客气啊!”

    卢隐舟看了看姜明远,再看看站在一旁乐呵呵的魏源,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便走进了病房。

    第一次问诊结束,卢隐舟坚决制止了准备往里冲要给丘木木作辨认的黑明辉,再跟姜明远简单交代了几句和约好下次面诊的时间便离开了,待他走后,黑明辉满脸不耐烦的拽过魏源问:

    “这两时那医生都干吗啦?问出啥话没有?”

    魏源看大傻子一样看着他:“卢医生又不是来搞讯问的,他只这人有严重的阿片类依赖和PTS……C还是D(创伤后应激障碍)来着?哎,就是这段时间接连死了老婆孩子,又被人追杀,又被林三两吓唬,所以精神状况不稳定要慢慢治疗。”

    “慢!?”黑明辉惊叫道,“他要怎么个慢法?他要慢还得陪着他慢啊?让他能治治不能治就赶紧滚蛋,老子没时间陪他瞎耽误功夫。”

    “……大黑脸你着急也没用啊。”姜明远,又面向魏源问:“魏你刚刚一直在里面,觉得那医生靠谱不?丘木木有没有表现出一点配合的样子?”

    魏源:“还是挺管用的,起码卢医生走后我过去给丘木木上拷带他回监室,他没像以前那么又踢又挠的。”

    姜明远又看向黑明辉:“那就让他先治着,丘木木的批捕期限还有20来天,还有点时间等他情绪稳定后在讯问,但是对史金来的抓捕可不能再拖了。”

    黑明辉皱眉想了想,“成,你赶紧把抓捕流程提上来,我们从史金来这边入手。”

    事实上,有了卢隐舟的介入治疗,丘木木的状况相较于刚清醒时的歇斯底里和抗拒,慢慢有了起色。

    而史金来的抓捕也进行的非常顺利。对于冶炼厂工人卷入无名尸体运输毒品案的情况,剑潭冶炼厂表现出极大的重视和配合,不仅专门停工半日,让姜明远等人进厂勘验涉案车辆,还安排了相关人员负责配合对冶炼厂工人的询问、质证工作。

    史金来,男,41岁,冶炼厂采购科运输工人,专门负责货运站焦炭运输进厂工作。姜明远找到他时,他正在冶炼厂宿舍里和工人们一起扑克,对于警察的突然造访和后来的一系列审讯工作,他表现出的无措、闪躲、心里有鬼和故作镇定,都是一线侦查民警在涉嫌犯罪的嫌疑人身上经常可以看到的,并没有什么异样。

    据他交代,他与丘木木结识于焦炭厂装卸货物场地,平时私交甚少。两年多前,丘木木从火车皮上偷了一些货下来,主要是服装纺织品什么的,转卖出去了一部分,剩下的处理不掉又不敢乱扔,便想以一趟200元的价格让他帮忙找个地方烧了。而他只负责把丘木木搬上来的东西送到焚烧地点,有时候丘木木会和他一起坐车过去,有时候焦炭堆的太满,丘木木就自己开车跟在他后面,到了焚烧点,也是丘木木自己搬运和焚烧,他从来也没上过手,也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东西。

    “胡扯!”姜明远一拍桌子瞪着史金来。“丘木木把她媳妇的尸体搬上焦炭车,根本没用别的东西包裹过,你是瞎了么会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史金来埋下脑袋惊惧的瞪着眼睛,额前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你真的不知道?”姜明远厉声审问,“丘木木已经交代了,这三年来你可不止帮他拉了一两趟,你会一点也不好奇他究竟在烧什么?”

    史金来原本身体略微前倾,捏着拳头上身紧绷。听见这个,他低头沉默半晌,突然肩膀一松向后一靠,放弃挣扎般慢慢讲出来:

    “领导,我认得的,开始头一两回我不知道,只想顺便挣点钱。丘木木认得我麻将输了钱回家不好交代,他就帮他运去垃圾焚化炉烧一下,给我200块,但到第三次他来找我我就起疑心了,我就偷偷看了看他袋子里面,才发现是尸体。我就害怕了,还准备去报警,但他威胁我上两次我帮着烧的东西也是尸体,我收了他的钱,到警察这边也不清楚,肯定要被成是他同伙。后来他又哭着求我,主要是他的太惨了,他那些死掉的都是自愿出来带毒找钱的,没人会管他们去了哪里,死在路上也没有人帮着收尸,他只是在做好事,我就想着反正也不用我上手,就帮帮他嘛。”

    “近两年来你伙同丘木木总共运了多少次?总共有烧毁了几具尸体?”

    “大概6、7次吧,但到底有几具我也不知道,都是丘木木去搬和烧,我连看都不敢去看。”

    “最近一次的运尸情况,你必须好好交代一遍。”

    “我记得最近一次丘木木联系我,是11月5日早上,他只来了一批焦炭,问我什么时候过来拉,我就厂里要明天早上才派得出车。但他电话来我就知道他是想要我帮忙了,因为有焦炭进来焦化厂会直接通知厂里,由厂里安排我出车,不用他电话。到了11月6日早上,我赶早到了货运站,他已经等着我了,又塞给我200元钱,装好货以后我就把车开到他看场子的那个工棚前面,他就把尸体抱上了车藏在盖着焦炭堆的毡布底下,然后他让我先走,他他借了车跟在我后面。走到半道上,他突然把车子开到我旁边喊我停车,我问他要做什么?他才死掉那个是他媳妇,他舍不得他媳妇跟垃圾一起烧掉,想让我帮着把那具尸体弄到干净的草甸那边烧掉,我害怕在野外烧尸动静弄得太大,不敢答应他,就让他把那具尸体抱下车,我就开车走了。”

    “你确定他抱上车的就只有一具尸体么?”

    “确定的。他抱上车时我没看见,但下车后确实只抱走了一具尸体。领导……”

    “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领导,我想我只是帮他运了几趟东西,其他的事情我全部都不知情,包括他吸毒我也是被你们抓着以后我才知道的。”

    姜明远皱眉看了看大黑脸,却见他没有想多问的意思,便没再什么,只是照实写下史金来的陈述。

    出了提讯室,姜明远把丘木木清醒后的讯问笔录、史金来的讯问笔录和冶炼厂工人的询问笔录叠在一块,认真比对着细看了一遍,看完又递给黑明辉,黑明辉却随手翻了两翻就还给了老姜。:

    “史金来家属一直在外面乱着要给他办取保,他有心脏病,看守所也怕关出事情来,先给他提呈请取保候审的报告上来吧。”

    “……”姜明远不答话,从口袋里摸出根烟点上。

    透过层叠分明的白烟,大黑脸看见老姜耷拉着脑袋面沉似水,仿佛有只千斤重的手掌压住他的肩,半晌,他才抬头直直看着大黑脸。

    “帮一个平日里没什么交情的工人运尸焚尸,还烧了10多具,就为200块,你信吗?”

    “我不信。”黑明辉答道,“那你把那10多具成灰的尸体找出来入证,我们立他个故意杀人怎么样?”

    姜明远咬碎了牙,才忍住没把拳头挥到黑明辉脸上。

    黑明辉却仿佛没看见他这幅盛怒的样子,慢条斯理的:“老姜,你办了这么长时间的涉毒案子,那些十五年以上甚至死缓、死刑的,有哪个是真正的老板?能让我们抓着的,不都只是点漏出来的虾米么?你不甘心也没办法。”

    姜明远不做声,一如以往所有准备书写呈请结案报告时,他都是这样捏着拳不做声,挣扎半晌才有力气下笔。仿佛案子办完,他不是到达了一个可以松懈的终点,而是重新坠入一个黑暗的深渊,他只得拼劲全力自己对自己附耳道,无能为力不是你的错……

    半晌,他才将叹息声咽回肚子里,将辛辣的白烟吐出喉咙。从现有的侦讯结果来看,每一项印证丘木木和史金来罪行的证据都是相互关联又完整的链条,每一项向外延伸的疑点都指向了一个不可探查的死角,单讲办案人力和成本,他们确实没有再深入侦办下去的必要了。

    几天后,丘木木聪以运输毒品罪、侮辱尸体罪被移送检察机关,史金来采取保证人保证的方式被办理了取保候审,阿扎查黑及制造命案的不明身份杀人者在逃,“11.06运毒专案”的侦查工作暂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