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虎牙
三个月后,春节前夕,县城临潭的街巷里渐渐溢出年味来,趁着年前歇了地里的活儿,进城采买年货顺便游玩闲逛的山民们越来越多,会做生意的店主们便瞅着机会弄个高音喇叭在街市里嘶吼:降价!促销!年末大酬宾!
到处都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时至晌午,姜明远拎着个买菜用的布袋子慢慢往家走,袋子里放着几个盛满青梅泡酒的红盖子玻璃瓶,正随着他悠悠向前迈的步子相互碰撞着发出规律的叮当声,像是挂了一串清脆的风铃在身后。
冬日暖阳,天色晴好,大山中的城让人觉得最舒服的,便是抬头可见天空泛出鲜亮浓郁的湛蓝色,和黄澄澄的阳光不紧不慢的暖进心窝。
等他慢慢踱进公安家属院,迎面便看见寒假里放野马的姜铎、林逆涛和院里其他几个半大子站在院子里笑吵闹。而当中被围着的,是仍然在停职查看状态的林边疆。
停职接受调查这三个月来,林边疆先被请进督察队谈话室喝了大半个月的高碎儿茶,待丘木木病情稳定并接受了一系列相关调查取证后才被放了出来。紧接着又被督察、纪检和上级领导轮着关照了一遍,等姜明远再见到他,他整个人已经如同被烈日暴晒过了头的干稻草,三魂抽走了七魄,蔫头耷脑甚至有些垂头丧气。
然而直到“11.06运毒专案”公安侦查取证阶段的工作完成,对林边疆的处置却一直没有变更,既没有开除他让他卷铺盖滚蛋并立案调查移送法办,也没有降级处分让他回到岗位上继续做牛做马,好像大家都合起伙来故意把他这个刺头往旁边一晾,眼不见为净。
可惜被搓掉两层皮的林边疆也就安分了几天。
按理像他这样被严厉处分的,怎么也得羞臊着闭门思过一段日子不出来给社会添麻烦才对。可林边疆是谁啊,脸皮比砖垛还厚,没过多久恢复精神他便闲不住了,开始按照平日上班的时间点跑到公安局发挥社会闲散人员游手好闲的余热。
每天早,他先陪着乖儿子涛涛骑自行车上学(对于初中生还要老爹陪同入校这事林逆涛是十分抗拒的,奈何任何抗议他老爹都能自动屏蔽),之后便晃荡到菜场买菜,等到公安局机关楼门大开,便拎着一兜肉蛋鱼准点出现在一楼便民服务大厅,开始围着户籍窗口的姑娘和老阿姨们讲闲话传递八卦,间或帮着前来办事的老百姓拿表格印材料,俨然变成了户籍窗口的义务工。
等中午休息的间歇,他便大咧咧的摸走姜明远的家门钥匙,跑去给姜铎和林逆涛两个子做午饭,监督他们看书写作业(主要是严防姜铎光看电视不看书还影响林逆涛学习的恶劣行径)。等到两个崽子上了学,他又掐着点跑去公安局里玩,不是到二楼刑事技术组把蒋松好不容易归置整齐的勘验器材全部弄乱,就是跑去三楼刑侦队翻箱倒柜查看血淋淋的现场案卷,要么就溜进缉毒队内勤科偷看方娅的闲书,还大声朗读出来。最后被老黑、蒋松等一帮受害民警用笤帚从一楼撵到八楼,搞的局机关办公楼鸡飞狗跳。
姜明远看不下去了,一把拎起他的后脖领将他扔出来,他便缠着宋之田到殡仪馆看解剖,边看还边胡乱发问瞎出主意,恼得宋之田用解剖刀抵住他的脖子,威胁他再不闭上嘴就给他的嘴巴口子再划大点。
等到两个崽子开始放寒假,他便更有活干了,除了例行到公安局搅屎,还要照顾两个崽子的一日三餐,顺便带着他俩上山爬树下河摸鱼,在大自然里释放调皮捣蛋的天性。
所以等姜明远走进院子,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一群半大子正对着林边疆指指点点大声玩笑,而林三两则毫无叔叔辈成年人应有的正行和威严被围在当中,举着一根柴火棍当大刀给他们表演彝刀术。可惜该干净利落的地方他偏偏耍的拖泥带水,该身姿挺拔猛劲发力的地方他又佝偻着腰软绵绵,好端端一套行云流水的刚猛刀法被他弄得像在跳大神,着实难看。
姜明远又看不下去了,走到跟前踹得他一趔趄。
“你耍猴呢?丢不丢人!”
“老姜,今天下班挺早哇?”林边疆看见来人便笑起来,“我在灶上煎了牛肉片还剩着一点,你吃不吃?”
姜明远却看着他正色道:“林边疆,王副局让我通知你,今晚8点,到局机关三楼开会,穿冬常服。”
林边疆听见这个,神色一凛收敛起笑容看着姜明远。
姜明远也目光平静的回看他,稍后,却忽然笑起来,提起手中的酒瓶对林边疆晃了一晃:
“敢不敢先喝两杯?”
林边疆一愣,也笑了起来,又对着林逆涛招了招手,从兜里掏出来30块钱递给他。
“我跟你姜叔有事要,你带姜晓堂出去上馆子去。”
林逆涛忽闪着清亮的眼睛看着阿爹,轻轻点了点头。
姜铎却跑过来哑着嗓子叫嚷道:“三两叔,不用给钱,我有钱我请他吃。”这孩子刚刚进入变声期,还不太适应自己低沉粗粝的公鸭嗓,话总爱刻意降低音量,让人听着闷闷的不大敞亮。
看着个子猛蹿起来已经超过自己下巴颏的姜铎,林三两笑着大手一伸揉揉他的脑袋毛,
“行啊,你是涛涛他哥就该你掏钱,往后你也得多照顾着他点啊。”
姜铎听见这个,立马得意的冲林逆涛一扬下巴哼哼:“快!甜一点叫声哥!哄得哥高兴了想吃啥哥都带你去。”
林逆涛抬眼瞥他,弯弯的眉目皱着嘴角轻轻一扬,浅浅的笑意却深深的砸进姜铎心里,让姜铎一下子喉咙一紧差点忘了怎么喘气。但是下一秒,趁着姜铎还在发懵,林逆涛却上前重重一脚蹬在他膝盖上,凶狠的样子倒是把姜明远能动手就尽量不吵吵学了个十成十!
“难不成你还敢再让我饿肚子?”凉凉的撂下这句,林逆涛转身便走,姜铎捂着膝盖疼的直冒泪花,却还是急忙一瘸一拐的追出去,边追边骂: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这么记仇!?那以后你就没叫过我哥了,老子比你大老子就是你哥!你喊我一声会死啊!哎给你话呐!哎!你等等我!”
回到姜家,林边疆先走到厨房把煎好的牛肉片热好端出来,姜明远则把青梅泡酒一瓶瓶的拎出来摆到桌子上,却没去拿酒杯,而是翻找出两根吸管。
林边疆一愣,吸管是什么神操作?玩这么大的嘛!
“老姜,晚上我还得去开会,要是满身酒气王志鹏又得指着我鼻梁骨开骂了。”
“少废话。”姜明远却瞥了他一眼:“我还不知道你啊……林三两,你就不喝酒王志鹏也得把你骂个狗血喷头。”
着姜明远便拖了条板凳坐下,开泡酒瓶盖,自顾自的插上吸管喝了一口。
林边疆看着姜明远也不招呼他就闷声独饮,心里少见的泛起一点愧疚,只得忐忑的挨着他坐下,也拧开一个酒瓶盖,插上吸管喝了一口。
梅酒甘醇,清甜爽净,入口后酸涩回甘的梅子味冲淡了不少酒味,泡青梅的白酒用的是剑潭水酿造的高度粮食酒,顺滑好下口却后劲实足,但比起林边疆时常喝的彝家大麦酒、高粱酒,梅子酒的味道始终过于绵柔,少了点入口后回荡于胸腔的烈气。
林边疆喝酒一向下口快,用吸管喝更是呲溜溜没个数,这酒又跟果汁似的,一吸管下去,大半瓶便没有了。他喝着喝着有些心虚的抬眼偷瞟老姜,却见他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没话找话:
“老姜,你在家里喝酒你不怕丽红姐你啊?”
“你少给我扯淡!”姜明远却皱眉回道,半晌,才低着头沉声问:“你瞒着我去搭张局那条线,多长时间了?”
果然是问罪来了,林边疆腹诽一句低头叹了口气:“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老子又不瞎!”姜明远骂道,“张局那签名可是为了到县常委里显摆专门练过的,就你那两笔鸡爪字能伪造得出来,还能糊弄住老田?”
林边疆却苦着脸,“字丑没文化也有错……”
“而且。”姜明远顿了一顿,肃然的看着他:“要是没有张局到上头担保和请罪,就丘木木醒来后那疯癫的样子,你以为你能逃得过暴力取证和刑讯逼供的刑事立案?”
“……”林边疆没吭声,只是低头重新扭开一瓶酒,直接对着瓶嘴一口气闷进去。半晌才慢慢的:
“几年前拽着你去我家寨子,又一路绕到宁远州,那里是什么个惨状你也看见了……”着,又仰头闷进去一口酒,
“那年回来,我心里就憋闷的不行,我是彝人,从吃彝家的洋芋苦荞饼长大,时候阿母给我取了个汉名,我还跟她堵了好长时间的气,可阿母却彝人看重血缘,更看重魂灵,魂灵向着先祖大英雄支格阿龙的方向长,才算真正的彝人。”
着他抬起头直直看着姜明远,“但是……老姜,大山里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还有一点山里人的钢骨和傲气在吗?四年前宁远州第一次筛查出HIV病毒携带者,这几年成倍的往上翻,连临潭查获的运毒人员和本地吃零包的都陆陆续续有人感染上,我们能看到的都是触目惊心,我们看不到的背后又到底隐藏着多少被残害的魂灵,你能数的清么?”
姜明远偏过头静静的嘬了一口酒,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林边疆。
他不像林三两,酒灌进去越多脸色越发透白,稍稍咪一口脸颊两边就像被盖上了两坨红印泥,此刻他顶着猴屁股一样通红的脸低头沉默着,两人谁也不再同谁搭话,好一会,姜明远才开口道:
“你的心向着山里边,我知道劝不住你。”着他便从包里抽出两份文件,推到林边疆面前,再别过头摸出兜里的烟盒点上一支放进嘴里,慢慢吞吐着。
“但你得先看看这个……”
林边疆本想伸手去接,但看见文件右上角“机密”两个字,手便顿住了
“我还在停职查看期间。”
姜明远想了想,把文件拿回来掏出签字笔,使劲把“机密”两字来回划黑,又朝林边疆面前推了推。
这个动作吓得林边疆倒吸一口凉气,老姜这真是喝高了啊!私自泄漏、涂改涉密文件这么胆大包天的事居然也做的毫不迟疑、干净利索!
这么想着,林边疆更加好奇的接过那文件,毫无心理负担的开来细看。
第一份开头一页是一段简要的情况明,剩下全是表格、树状分析和发展态势图;而第二份,则是前几个月女尸运毒案提取样品的含量检测报告。
第一份文件表明:近三年来,全国各地查获的毒品案件,50克以上涉毒案件途径地指向为源州的有416起,涉毒种类绝大部分都是四号和马,而源州下辖的16个县市,指向地为临潭的就占了三分之一,但单就四号来,途径临潭运出去的份额,占了源州地界的80%,数量高达触目惊心的342公斤。
姜明远低头吞吐着香烟,酒臭和烟臭混在一起从他四周里细细密密的漏出来,更显得昏沉又阴郁,他沉默着等林边疆看了半晌,才慢慢开口道
“我从没想过要拦着你,只是我不相信从那工人嘴里问出来的线索,这个案子从杀手出现那晚上起就变得云山雾绕起来,以那么不牢靠又松散的线索为基础铺开来的深入侦查,我是担心你一不心把自己陷进去。”
“……”林边疆听他完,却咧着嘴笑起来,“你还我疑神疑鬼瞎操心,你当我这个几个月都闲着没考虑过么,我……”
“你能耐大!你把证据送到宁远州请那边的兄弟单位协查核实,对不对?”姜明远抢过他的话头直接,林边疆愣怔了一会,又大笑起来拍拍姜明远的肩。
“不愧是老姜哈!所以,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线索相符、情况相符,我们何不再往深处查一查,而且女尸案前后的案卷我都看过好几遍了,他们的证词相互印证没有特别突出的矛盾和疑点,能藏着什么猫腻呀连大黑脸也看不出来?”
“就是过于完美了!”姜明远恼怒的一拍桌子焦急着沉声道:“这个案子证据没问题,估计宁远那边的线索排查回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可我就是不相信,不相信丘木木,也不相信史金来,我讯问了那么多次,总感觉他们的现场经过就像共同听到了一个故事,然后用自己的角度再复述出来。以往的讯问,嫌疑人回忆现场,连自己前后的证词都在时间、地点、场景细节上会有先后顺序的混乱甚至是矛盾,只有他俩,无论讯问多少次,复述现场却半真半假到别无二致。”
借着酒劲,姜明远越越激动,最后索性绷直了背有些愤恨的捏着拳头,一幅要上嘴咬人的模样。
“老姜……老姜!你先别这么着急啊。”林边疆急忙出声安抚道,“可你的这些都是你的直觉……刑诉法又没有新加一条姜大队长的直觉可以入证。”
“女尸腹腔和那工人柜子里找到的毒品零包,纯度只有17%到23%。”姜明远捏拳沉声道,慢慢平复了情绪后,“但那针筒内的纯度却高达81%,还有那缅甸杀手,三年来,丘木木供述的在算上我们破获的人体藏毒案件,查获总数拢共不过90来公斤,仅仅只占全国研判查获数的三分之一都不到,如果底数在算上那些没被我们查获流到市面上的,更是只算一点皮毛。为了这么点运货量,你不觉背后的老板有点出手太重了么?”
听见这个,林边疆沉下脸质问,“老姜,你是想我们彝人那么多条命,也不值得?”
“我没这个意思。”姜明远答道,“但确实不值得。”
“你!”林边疆愤怒的站起来一手揪住姜明远的衣领,一手捏紧拳头作势要!但空架了半晌,他却又无力的松开姜明远,垂下肩膀虚脱一般的跌回板凳上,弓腰埋头沉声:
“老姜,我只是个没文化的山里人,眼界没你高,格局没你宽广,我也从来没有怀揣过你那么高远的志向,我一心只想拨开毁我族人魂灵的毒瘴,揪出那些吃我族人骨血的幕后黑手再将他们千刀万剐!!我的族人、还有那些大山里的穷苦人,我们像骡子一样被圈养着,只为有朝一日能用血肉遮掩他们肮脏的交易,可到头来,你却我们如此轻贱,在涉毒利益交换的道路上,我们连一颗需要清扫的绊脚石都算不上……”
“那次从山里回来,我便知道个人微末的力量简直渺到可怜,哪怕我是一名警察,可我也受制于执法程序和执法环境。我们不过是一个县级机关下属单位,上面还有市、还有州、还有省,要想跨省深入排查整条涉毒上下线,你知道我花费了多少心血?为了逼着张局长帮我逐级呈请研判报告,帮着协调宁远州相关部门的协查工作,我在县常委守张局的点守了2个月,烦的他一看见我就拍我脑壳威胁要脱我警服,你如果错失这次深入调查的机会,下一次张局还会不会顶着丢官帽的风险放手让我去查线索?老姜,我是真的不想放弃!”
看着林边疆颓然的坐在桌前,姜明远酒气、怒气都散掉了一大半。他没搭腔,只是双眼直愣着盯着家里陈旧的墙面,任由烟草燃尽、白雾叠嶂。半晌,他才深深吞进一口辛辣的烟气!无奈的扶额低叹一声……
“你他妈玩的这么绝!老子还有能耐管你的闲事么?我林三两,你这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特别爱找死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都快奔4张的人了啊……所以,你以往那些跟自杀报告没什么区别的深入方案老子从来不敢批,经我的手弄死你,还不如你自己找个痛快地死了清净,省的还连累我担责。”
着,姜明远才皱眉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递给林边疆。
“今天晚上的碰头会开完,估计张局就得组织人马围观你找死去了,对这次跨省深入侦查行动,我还是保留不赞同的意见,但老子能耐管不了你这要翻天的弼马温!”
着姜明远手指点了点这份文件,沉声道:“这几个人的信息立马给我背熟了,背完赶紧烧掉。老子上辈子估计欠你很多钱,你爱找死不留后路,但老子不能看着涛没了爹!为了去川府弄这份东西,我他妈才差点丢了饭碗!”
林边疆一愣,犹豫着伸手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宁远州“虎牙”计划特勤人员花名册》,右上角页眉标注通红的两个字: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