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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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次伸出手, 却一次次被推拒

    十六分钟后的此刻, 姜铎颓然的坐在村道边,低垂着脑袋用双手捂住脸, 直愣愣的瞪着灰土路上的摩托车车轮印迹, 向着目力所不及的黑暗笔直延伸而去。

    松拥村属于佤族聚居地,村里人大都不通汉语,不远处房舍边的摩托主人正愤怒的冲姜铎呜里哇啦的叫嚷着什么,姜铎半句听不懂,也没心情去理会。那人便怒气冲冲的向拦在一边的杨志扬起拳头大声叫骂,略通一点佤语的杨志只得拼命拽住车主直往前冲的身子,再满脸陪笑的从上衣口袋内拿出一沓红钞票, 赶紧递过去。

    分别同抓捕行动组、张程勉和姜明远通过电话后,黑明辉蹲在树丛边隐在夜色里,一边看守宋查猜,一边心气焦躁的找杨志要了根烟吧嗒吧嗒抽起来。

    既没能拦住许久湖, 又看丢了林逆涛, 眼下的他脑壳嗡嗡直响心里乱糟糟的一片,既恼怒,又愤懑, 但更多的, 却是力不从心的屈折感。

    再抬眼看向姜铎那边,却见躺在泥巴地里缓了片刻, 自觉已经吓瘦了几斤的童必祥, 忽然翻坐起来, 再拽起九鸟的后脖领慢慢挪了一挪,一脸担忧和关切的看着破破烂烂的姜木棍,犹疑的开口:

    “你的背……要不要先找个老乡家借点药什么的处理下?免得感染的。”

    闻言,姜铎没有吭声,反倒是缩在一旁的九鸟缓慢的抬起眼睛,偷眼瞅了瞅姜铎的背脊。

    但只瞟了一眼,九鸟便浑身肉疼的一哆嗦立即偏过脸,不敢再去细看。

    只见那破烂的T恤底下,裸露出纵横交错的部分已经分不清楚哪里是肉糜哪里是血污了。点点细碎的玻璃渣大不一,却都牢牢的黏连进肉里,满满一脊背的碎渣混着可怖的红痕,在晦暗的夜色中反射出诡异的光点,看得人头皮发麻脑门直犯怵。

    闭上眼也忘不掉那片血肉模糊。九鸟心内满是“居然被一个警察冒死救了一命”的那种难以言表的滋味。不知怎的,脑子里莫名又想起刚认识姜铎的时候,明明是被社会哥拘押胁迫性命的危险境地,他却还能笑得一脸贱的同自己吹牛逼,“我是见义勇为进来的。”想来,真是十足的疯子。

    可眼下的姜铎,却不一样了。只是他不愿出声,童必祥和九鸟也不敢再多什么,只得陪在一旁一齐沉默,闷头吹冷风。

    忽然,不远处一点车灯扫到了眼前的灰土路面上,瞬间光斑便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紧接着,深夜中有车辆飞驰的声音格外刺耳,不一会便顺着车道来到几人面前。

    看到车灯,姜铎和童必祥拽起九鸟便往山道边的土坡里一躲,黑明辉也扔了烟头站起来,先把宋查猜往树丛后面一掼,自己再跟着藏了进去,几人蹲在车道边,戒备的瞪向远处疾驰而来的车辆。

    到了近前,那辆车果然一个紧急驻车,紧接着车门一开便跳下一个人来,焦急的大喊,

    “老黑叔!杨叔!你们没事吧?那卡车往哪边跑了?”

    黑明辉嚯的一下蹿出树丛,“向西!石猴子山方向,我们都没事,你们不是给那车装了定位了么?”

    “突然没信号了。”陈振辉边喊边缩回车内,“我们先去追他,老黑叔你们在这等着张大哥。”

    谁知陈振辉话音未落,姜铎一个箭步冲上前便要跑到车边,就在他一脚即将跨进车内的同时,胳膊却被童必祥一把牢牢拽住后再往后一扯,差点没重心不稳当场摔倒在地。

    “你疯了吧?都这样了你还要再追?”

    转身迎向童必祥愤懑难当又难以理解的目光,姜铎什么都没,只使劲挣脱童必祥的钳制,再搡开一脸懵逼的陈振辉,迅速跳进车内。

    出乎意料的,九鸟八成是脑子一热没怎么多想,紧跟着姜铎也一步蹿进车内,可刚刚踏进去,他立即唬了一跳后悔青了肠子,脸都吓绿了。

    “我艹!全他妈是当兵的!?”堵在车门口心内惊骇一声,九鸟煞白了一张脸大汗淋漓,再想后退一步时,来不及了,人已经被陈振辉推了进来,车门也被重新砸上。九鸟只得硬着头皮嗫喏了一句:“石猴子山岔口多,我给你们指路。”便赶紧挨着姜铎坐下。

    看着蹿上车的姜铎和九鸟,车内众人立马警戒着一齐看过来,目光里满是疑惑、审慎和探究。

    活像是猫儿开着会却闯进一只耗子来,迎向针扎一般凛冽的目光,九鸟本能的蜷成一团,哆哆嗦嗦的低下脑袋一副坦白从宽的姿态,就差没再次尿湿裤子了。

    他抬眼偷偷瞥了瞥车内的情况。除了刚跳下车那个,狭的空间里还端坐着五个荷枪实弹且面色不善的青年,虽然他们都身着便服,但那挺直板正的身姿一看就是军营里锤炼出来的,只是大家的脸色明显都不怎么好看。本来么,眼睁睁看着盯梢的任务目标突然驾车逃逸,追逐抓捕时还遭到负隅顽抗的持枪回击和驾车冲撞,换做谁不得怒火中烧。

    依维柯改装的九座运兵车,在山道上疾驰着,姜铎和九鸟端坐其中,随着车身颠簸左摇右晃,但一个不敢吭气,一个却不想出声。

    有时候,追逐的太久,奔跑便只是身体本能做出的反应,脑子里其实早就记不清当初为什么要坚持,怎么去坚持的原由。

    是爱情?执求?习惯?还是心内希冀着,如果一直奔跑,那么有朝一日,是不是能让明明就在身前不远处,却总是留不住的那人停下脚步,回身看看自己。

    其实被童必祥拽住的一瞬间,要不要继续追下去,姜铎犹疑了。

    八年来,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这样不顾一切的等待、寻找、追逐,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可最终,他还是跳上了车,不是因为什么伟大的爱情或正义的事业,不是执求于兑现承诺和得到结果,不过是太狭隘,太怯懦,太懒惰,不想再费劲去设想人生别的可能罢了。

    “嗨!姜铎,你没事吧?我看你不大对啊,这两天你在拳场都干啥了?怎么搞成这副惨样?”

    闻声一愣,姜铎木然的看向陈振辉,仿佛才惊觉自己究竟身处何时何地般,他急忙定了定快飘到千里之外的心神,又攥着拳头咬紧牙关,想了一想才回答道:

    “没啥事,刚撞车时我刚好在车窗玻璃边。”

    “车上有急救包,我先帮你把背上的玻璃碴处理一下?”

    “行。”姜铎皱了皱眉,便侧身背向陈振辉。

    起身向武警赵宇要来急救箱,陈振辉挪到姜铎面前,却斜眼瞅见紧挨着他畏畏缩缩的九鸟,只一眼,九鸟立即哆嗦着一缩脖子往旁边一避。

    陈振辉心内了然又狐疑:“嗑药的。为什么要跟着姜铎?”却什么也没,而是一屁股坐到他俩当间。

    先用剪刀剪开姜铎的T恤,再用碘伏消毒伤口,用镊子心翼翼的把玻璃碴一点一点挑出来,血痂混上棕黄的药液变成近黑的污物,斑斑点点触目惊心,看着姜铎疼得一张脸皱巴巴双唇紧抿着,脑门脖颈间全是大颗大颗的汗珠,陈振辉便皱了皱眉,却笑起来同他搭话:

    “娘们儿啊你?这么点疼就忍不住?大块的我先挑出来,太稀碎的、扎的太深的我不敢弄,咱这没麻药缝不了针,只能明儿上医院弄啊。”

    “你他妈也用脊背去cei块玻璃试试!”姜铎满头大汗的骂道,“你不疼出眼泪花老子跟你姓!还有,那个许久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陈振辉嘿然一笑:“我又不用去追老婆,我去作那个死干什么?”

    闻言,姜铎脸色一沉又不话了。被消毒水撕咬啃噬着,他只觉得自己的脊背已经变成一块滚烫的铁板,躺平了就可以直接拿去煎鸡蛋,只得痛苦的皱紧眉头闭上眼睛,半晌后,才咬牙继续问:

    “能追得上吗?你怎么会同抓捕组的在一起?张大哥呢?”

    这是……吵架了?陈振辉心下狐疑,却答道:

    “我是跟踪查你信息的那个麓川县局的内鬼,才找上许久湖的,谁知道边防行动组的早就捏着他了,我们两边撞到一块,我就索性一起跟过来。”答完,想了一想,陈振辉又接着:“我也不清楚他具体什么身份,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只是个贩运违禁物品和常年走水货的缅族马仔,但是,张大哥认识他,还交代我千万一定要抓住他。”

    “只是马仔?”姜铎咬牙皱紧了眉头,又嘴角一挑,看向陈振辉,“一个马仔却比大毒枭岩盘重要?比布控交易的货物重要?还专门让你们上级部门与老街军政府的沟通协调,拿到国内行动组携带武器专门过境来抓捕他的许可?只为一个马仔这么大动干戈……陈副队你也信?”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硬要跟过来!”陈振辉骂道,“谁看不出来那孙子才是今天晚上的重点。”

    当然是重点,姜铎心忖,逼着涛不惜让我们一车人跟着陪葬,也要捕获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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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山里的灰土路面崎岖起伏,质地松软,高速行驶的摩托轮胎碾压上去,一不心便容易滑侧翻。

    随着盘山路的旋转迂回,急速行驶的摩托车尾灯,化成山林间一道显眼的红色弧线。

    林逆涛没带头盔,耳畔快速流动的空气形成的深重压迫感,让他耳孔内极不舒服的鸣叫起来,脑仁里一阵炸着疼。山风呼啸而过,像两柄钢刃刮过身侧,在天与地与浓黑之间,身前的道路仿若变成一堵厚实凝固的平面,高高直立倾覆而来,自己只能以身躯为箭,划破夜空,疾行向前。

    阿爹的没错,自己就是一把没有刀鞘,满是戾气与灾厄的刀,不配执于姜铎温暖的心内。

    一闭眼,满目腥红,想到浑身是伤甚至差点丢了性命的姜铎,林逆涛心内疼得滴血。

    如果再让他跟来,万一……没有万一!留在原地和老黑叔他们一起,起码他是安全的,哪怕他恨我入骨,也不能再让他掺和进来。想到这,林逆涛惊惧又痛苦的眯缝起眼睛,只得拼命回神紧紧盯住眼前的道路,再使劲转动手腕拧紧油门,加速追赶。

    进入盘山山道,隐在高山密林间的道路一路向上全是陡坡急弯,路面狭窄且边沿没有路桩护栏,许久湖不敢继续作死的关闭车灯,但从后视镜里看见身后鬼魅一般的那条红线,不禁低声咒骂一句:“狗杂种!咬得真紧。”在一脚油门拼命向前。

    林逆涛绷直双腿抬起身子,咬紧牙关又猛转了几下油门,双手握紧龙头把手,几乎是腾空而起一口气冲过了高低起伏的路面,转瞬便即将追到轻卡身侧。

    从右侧后视镜里看见已然就快与卡车尾部平齐的林逆涛,许久湖却眉目一拧凶狠的笑起来,再紧握方向盘,咬牙耐心的等待着。

    直到斜眼瞥见摩托车车身已经行驶到货厢中后部的位置,许久湖才猛地向右再向左一转方向盘,卡车车头只灵巧的呈S形曲折偏转了一下,巨大的货厢却先沿着惯性直行了一段路,在猛地向左摇晃了一下,最后却狠狠的向右一甩,瞬间便将林逆涛整个人连人带摩托,挤向右侧山崖。

    刺啦啦的尖锐声响起同时,轮胎抓地的胶刹臭味铺面而来。

    一侧是三米多高山墙一般的轻卡车厢以及高速旋转的车轮,一侧是坚硬的山石岩壁。林逆涛紧皱眉头心底一沉,急忙猛转油门向前蹿出一段路,心内低忖: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卷到车轮底下去,否则就真没活路了!

    这么想着,只见他阴沉着脸把心一横,双手紧抓油门车把手,确保摩托能够继续保持高速疾驰的情况下,猛地蜷起双腿,俯低身子蹲跪在摩托背椅上,边正直上身奋力保持车身平稳,边躲避着卡车货厢的压制,向坚硬的崖壁一侧迅速且平稳的靠拢。

    一瞬间,摩托右把手和右侧脚架排气管与山石崖壁碰撞在一起,刮擦迸裂出一道道窄口和无数泥灰碎石,喀!啦!啦!的巨大撞击尖啸声响起,顿时便摩擦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向着身后四溅开来。

    几乎是绷住全身拼尽了全部的力量去对抗与山石碰撞时产生的巨大推力,堪堪保住了急速向前的货车车厢与坚硬的山墙越来越窄的缝隙之间,自己身下那辆渺又脆弱的摩托不至于摇晃倾倒。

    躲过一劫的林逆涛,手腕和手掌震颤麻软着,浑身剧痛难当。但还没来得及长舒一口气,便立即意识到,许久湖是绝对不会给自己活命的机会的。

    果然,仅仅几秒钟之后,许久湖屏息聚力,一边阴狠的笑着,一边再一次猛地一甩方向盘,巨大的铝合金板货厢厢体剧烈晃动着一甩尾,即将倾覆一般砸向林逆涛,以恨不得把他压撞拍扁到泥巴里的气势,想将他碾成一堆风一吹便能消散无影的齑粉。

    但是,林逆涛却躲过了。

    仿佛早已预料到许久湖会接连搞出这种杀气腾腾的动作。就在卡车车厢扭动的一瞬间,林逆涛瞅准时机,先捏住离合降到一挡后连续扭转油门猛给油,直到发动机转速升高后猛地一放手,摩托车便几乎像是被弹射出去一般向前猛蹿出去一截。

    惊险的避过已然和山崖一侧碰撞在一起,发出尖锐的喀!喀!啦!声响的轻卡车厢尾部。紧接着,林逆涛忽然操纵离合松油门降档降速,抓住轻卡过弯回正车厢的一瞬间,向后一缩,从坚硬的厢体和棱角分明的山石缝隙间,蛇一般的滑了出去。

    没有听见摩托倒地擦撞的声响,没有看见后视镜里那道催命符一般的红线,没有发现道旁草木被重物冲撞摇动的痕迹,仿佛从来没有什么摩托在身后追赶过自己一般,狭窄的盘山道上似乎只剩下自己这辆轻卡在奔逃,一切平静却奇诡的骇人。

    许久湖冷汗层层冒出心内大惊,一边紧盯着山道一边分心看向后视镜,暗道着:难道是自己没注意,那人已经无声无息的掉下山崖?

    可半晌之后,轻卡货厢厢门咚的一声巨响,吓得许久湖浑身一颤两手一抖不自觉的猛拽了一把方向盘,险些就把车子带到山崖底下去。

    原来,本算从货厢侧边底部防护栏攀上卡车的林逆涛。只得退到货厢背后正中的位置,驾驶摩托紧紧咬住卡车车尾,冒着巨大的风险,保持稍稍不慎车速失控或前车急刹就会碰撞上去极度危险的状态,贴靠行驶了一会之后。

    只见他屏息凝神,拧眉肃目。先一手握住摩托龙头,再一手摸出那两把弯曲的柳叶匕首,左手紧紧攥住一把,用牙紧紧咬住一把。在突然发力猛地一纵身,两脚跳到摩托背椅上。

    瞬间摩托车身便惊险的左右摇晃了一下将将要倒。林逆涛煞白了一张脸急忙握紧车把手,再用脚踩住摩托车身,呈躬身蜷曲半站半弯的怪异姿势,待车身平稳匀速前进时,心内紧绷着默数两秒,双腿用力一蹬,放开把手的瞬间向前一扑举刀一戳,咚的一声!整个人便挂到了货车厢门之上。

    砰!啷!啷!一声巨响,摩托倒地擦撞到灰土路面的同时,身后的车灯映照出被重物砸起的扬尘和升腾起的浓密厚重的烟雾,不一会,便被暗无星光的黑夜吞没殆尽。

    一把匕首已经牢牢插进货厢厢门的铝合金板内,仅凭手腕的力量,把自己整个儿悬吊于轻卡货厢厢门之上,林逆涛宛若一缕脆弱的枝条,在肆虐的狂风中随着疾驰的卡车车体狠狠地颠簸摇晃。

    此时的他,处境看着凶险无比又滑稽可笑。但只摇荡了一会,便见他面目狰狞着咬牙稳住身形,再双唇紧抿定了定心神。便一边迅速绷紧另一只手,使出浑身力气猛一发力,反手握住刀刃拼命往厢门上再一戳。一边收紧腹部的力量蜷腿顶膝,使劲蹬踩厢门卡扣,再奋力一挣向上一跃,两只刀刃拔出车体铝合金板的瞬间,整个人便攀到了轻卡货厢厢顶。

    万分惊险的救回差点冲下山崖的卡车,惊怒之余,许久湖煞白了一张脸,表情阴鸷,双眼紧盯眼前回环曲折的道路,再弯腰侧身拿起手边的五四式,一边操作方向盘一边按住弹匣扣,一抠一拍,更换弹匣。

    最多10分钟!

    许久湖在心内计较着,眼下已身处石猴子山半山坡道的位置。自己只需要再咬牙坚持最多10分钟,翻过前面陡峭的盘山路面,就能驶进佤邦地界。

    离交界线不远处,便有陈舸布了线的工厂,那里要人有人、要枪有枪。到时候,车顶哪怕是站满了军政府的杂碎或疯狗,也能给他撕下来剁成肉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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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部写完恐怕得1万多字,索性又分了一章,蠢作者蠢哭辽……今晚还会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