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清醒
“只能尽快抓捕骆驼归案。”
可怎么抓?
眼见姜铎一屁股坐回沙发椅上, 低垂下脑袋手肘杵着桌面, 手掌交叠遮掩住脸孔,不置一语。余知检神色如常, 心内却布满沉重的郁色, 但他没有再同姜铎多什么,而是拿起桌上的方案走到路学军和刘牧旁边,和他们低声商议协调接下来的工作部署。
“姜木棍!没事儿,再难能难得过老街那次么?这两天你童爷可就在你这儿扎下了啊……你是不是该尽尽地主之谊,请我去搓它一顿好的呀?”
“姜铎,那些个吸贩毒的都是些什么孬货,我最清楚。没药吃的时候就是一把骷髅架子一滩烂泥, 就你这身板你还用怕他们?等会儿我就让队上的弟兄把布控关系全放下去,给你盯牢了,源鹤市的毒窝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保管你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姜神经, 咱跟往常一样, 用心工作快乐生活尽情吃喝,反正咱审案卷也用不着跑外勤,你就在办公室里好好待着得了, 难道那帮傻逼还敢来强拆公安局?那不是找死么?”
几个兄弟围着自己七嘴八舌一通宽慰, 都是好意和劝解,可所有的词串钻进脑子里却变成指甲挠刮黑板一样刺啦啦的杂响, 搅得自己本就粘稠混乱的脑壳, 越发生疼。此时的姜铎, 特别想不管不顾的大喝一声:都他么给老子闭嘴!可他终究也只骂在了心里。
只有一向废话一箩筐的王国正什么都没,只走过来拍了拍自己的肩,满目无能为力的阴云。
“嘿!子,你不是想揍我么?给你机会怎么样?”
闻声一愣,姜铎抬起头看向尔扎都惹。
眼前的老者,确实不像警察。他鬓边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皮耷拉着遮住了半边眼眶,眼底泛黄,目光精滑阴鸷却透着浑浊的病气,深色的皮肤皱褶出满脸沟壑,面容苍老,形销骨立。即便身着板正的警服,站立时却还是侧着一边腰两肩不平齐。但看向姜铎时,却是俯视的姿态和不怎么看得上的气场。
“老辉,帮我拿一下五楼健身房的钥匙。”
西城派出所健身房,占了整个五楼一大半的面积。三分二的地方铺设木地板,上面放置了各类健身器材、海绵垫、手脚靶和几个训练用的警用防爆盾、齐眉棍。当间三分一的地方则是铺设塑胶的训练台,姜铎站在当间,脱下外套和鞋,扯掉领带,扣紧半指拳套,前脚向前内扣,后脚蹬地,前手持到身前较远的位置,后手护住下颚,降低重心,双眼紧盯着尔扎都惹。
反观尔扎都惹,公园里遛弯的老大爷一样含胸拔背背着手,闲散的站在姜铎对面,翘着嘴角笑容平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接下来会沉身架马,开始慢悠悠的分西瓜太极。
僵持了两秒,后脚蹬地重心前移,姜铎按奈不住冲了出去。缩短两人的距离后却猛地停住,双腿聚力先起踢击,被防住。再接连鞭腿,被向后一闪。姜铎心里一急,迅速调整身姿上步冲向前,双手接连挥出直勾摆组合拳。
一直左摇右晃的尔扎都惹却突然降低重心正直向前一贴,双手交叉一架,制住姜铎挥拳的手肘,迅速一压。
一瞬间,手肘仿佛被液压钢钳紧紧箍住再顺着自己的拳势把整个上身往前一带,姜铎重心不稳心内大骇的同时,尔扎都惹已转腰提膝,坚硬的膝盖撞上自己的侧腹,力道犹如钢锤凿地,半边身侧一麻之后,便是巨大的疼痛。姜铎咬牙挥拳击尔扎都惹的手肘,却被他灵巧的避开后黢黑了一张脸,沉声道:
“你他妈的逗我玩呢?”
退出一段距离后,姜铎揉了揉衬衣底下青紫的腹部,咬牙切齿的看向尔扎都惹。再一次恶狠狠的发力冲向前,还是交替着步伐远踢近,却不敢轻易向前贴靠使出摔法。
“太慢。”
“手肘架高,腿绷直。”
“力到脚背击范围太!你得观察好距离用胫骨劈砍。”
“往哪出拳呢?没长眼睛吗?拳路都偏到天上了!”
“白长这么大个儿拳头却跟棉花一样!猪吗?身形优势反到成了掣肘,连贴身抱摔的着力点和重心都找不对。”
攻击无效,反而接连吃了好几下尔扎都惹没有规则路数的肘击和鞭腿,耳边一直充斥着他嗡嗡嗡的责骂和教训,姜铎难以招架的退出一段距离,站定,抬手一抹嘴角的鲜血,咬牙忍住浑身多处酸麻胀痛,心内窝着熊熊怒火猛地向前一冲
前腿侧踹。尔扎都惹边心忖着看架势和腿法倒还算凑合,边架手防御。谁知临到近前,姜铎眼内寒光一闪,刁钻的腿法却是轻巧的力道,还没碰到自己身侧却猛地一收,再迅速调整重心猫腰冲向前,趁自己架手的间歇搂抱住自己的腰,肩颈一顶再用力一撞,拉带着自己的上身欲将自己重重的扳倒在地。
姿势猥琐,但直接有效。
即将被身形大了自己整一圈的姜铎砸倒在地,尔扎都惹却笑起来,角度诡异的弯曲手肘撞向姜铎的下颌骨,趁他的脑袋被击得懵了圈的一瞬间,两手搂按压住他的脖颈,错手用力一掰。整个形势扭转过来,被砸到在地的反而成了姜铎,而尔扎都惹则趁势扭住他的手腕,在跳起来用力一跪。
“有胆量,脑子也还算凑合,但不够直接,不够凶狠!老街那几场黑拳还没教会你么?给对手留余地,就是断自己的生路。”
“你也是这么教涛的?”被一糟老头牢牢跪压在地板上,姜铎恼羞成怒又愤懑不平的骂道。“教他土匪一样穷追猛赶尽杀绝,不留余地?”
“起码比只会耍嘴皮子强,不是么?”尔扎都惹反关节一扭姜铎的手腕,眼睁睁的看着他闷哼一声,额间冒出点点细密的汗珠。
“老疯子!快撒手。”站在一旁观战的陈振辉焦急的大声呵斥,正准备冲向前时,却被旁边的王国正伸手一挡。毕学军和童必祥同样也是青白了脸色捏紧了拳头,弓腰前倾着上身,一幅时刻准备跑上前隔开两人的姿态,但看到王国正不同意的摇了摇头,都愣了一愣。
眼见姜铎已经眉目皱成一团嘴角惨白,有豆大的汗珠滴到地板上,尔扎都惹才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站起来,脱掉了警服内衬。
众人眼睁睁看着他露出纠结沉厚的背部肌肉,当场惊掉了下巴。
有纹身?!而且密布了整个背脊,身躯当间是竹林山石,一只拧眉恶目戾气十足的下山虎,正隐匿其中。
警察居然还敢留着纹身?真是闻所未闻!
众人惊骇唏嘘着,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尔扎都惹背脊上的猛虎吸引,但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幅纹身早已交错割裂成怪异扭曲的图案,因为上面爬满了一条条细蛇一般粗细的疤痕。
当着一个个惊愕呆愣掉的生嫩面孔,尔扎都惹面沉似水挺直腰背。这一次,却是他先一步做好了站架,摆出前脚正直、双手架得距离身前略高略远的泰拳起势,盯着仍趴俯在地上的姜铎,沉声道:
“再来!”
一架到了大午后,姜铎浑身上下青紫红肿,仰躺在塑胶地上,直愣愣的瞪着屋顶的白墙和日光灯管,瘫着手脚,仍由陈振辉、童必祥帮自己冰敷消肿。眼下的自己,被收拾得跟块破抹布一样只能无力的摊开来,玩命一般折腾了一上午,却连一记有效的攻击都没能揍到尔扎都惹身上。
尔扎都惹懒得再看他,转过背捡起了地上的警服,边系纽扣边:“就算是想做蚯蚓当鱼饵,也得沉到水底下才能钓得上鱼,就你这样,一下去就得被淹死。”
抬手掩住面目沉默了一会儿,姜铎却低声道,“涛知道么?”
“你以为他为什么会提前跑回来。收到猎杀行动即将开始的消息,他就失控了,他那案子事实不清证据不充分,能不能批捕都不好,进去没两天,他就会申请取保候审。而且,他要是真想出来,临潭看守所又怎么可能关得住他。”
手一撑地挣扎着翻坐起来,姜铎看向尔扎都惹,焦急的喝道,“帮我关够他37天,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配合你。”
闻言,尔扎都惹转身面向姜铎,耷拉着眼皮双目阴沉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嗤笑道,
“我能要你做什么?除了让你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我还能要你做什么?你心里顾忌太多,拳头不够直接不够干脆利落。居然还心存侥幸的巴望我能按照套路陪你过手。连眼前究竟是怎样的处境,你都预判不足,明明早已察觉被人盯了梢,见那些人一直没动手,你便放松警惕,还天真的以为他们会有所顾忌,不敢在青天白日的大太阳底下拿捏你,居然还毫无准备、大张旗鼓的往人堆里头晃荡,你真当他们都是吃素的么?”
眼见姜铎阴沉着脸色不吭声,尔扎都惹黢黑了一张脸,摇了摇头,接着
“躺够了,脑子清楚了,就到王天养办公室来,我有东西给你。或者,你就找个地方躲一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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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以后,嘴角青紫红肿、半边脸裹着纱布的猪头姜铎,走到源鹤市缉毒队大队长办公室门前,喊了声“报告!”,再推门进去,却见只有余知检和尔扎都惹坐在里面,便一屁股坐到他俩对面的沙发上,开门见山:
“你们把涛困在边境整整八年,都没能拿捏到骆驼确凿的犯罪证据,却指望我能尽快把他钓出来?”
闻言,余知检抬眼盯着姜铎,反问道:“姜警官,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骆驼想要你的命?”
“他真的想要我的命么?”姜铎回瞪着余知检,一脸你少卖关子的直接道:
“别逗了,连弄残我的手脚也有钱拿,也就是,骆驼不在乎我的生死。而且我自认为根本没有对骆驼造成什么威胁,他却大张旗鼓的买凶悬赏,以狮子搏兔的雷霆气势来围堵我,这可真不像一贯隐蔽低调的骆驼能干出来的事情,我想来想去,反而觉得,他似乎已经受制于人,是狗急跳墙了。”
“很聪明。”余知检笑起来,“所以我十分不明白,你怎么还能干出带着涛逛公园约会这种蠢事。接下来这一个月,迎接你的有可能是街头混混的板砖,也有可能是突破气流风阻的狙=击=枪=钢芯弹。你得保持平常心,更要外松内紧。”
“生死攸关啊余处长。”姜铎呵呵笑起来,“我刚答应了涛要照顾他一辈子,眼下你却跟我,我连一个月都活不了了,你要我怎么平常心?”
“……”余知检盯着姜铎看了一会儿吗,没有立即答话,而是转身抱起一大摞案卷,放到他面前,
“这是你想要的东西,包括八年前,不,包括1989年9月16日,你父亲和林边疆同志破获的平远籍涉毒人员麻三平运输毒品案案件卷宗,全部都在里面,那是第一起和骆驼有重大关联的涉毒案件。”
“麻……”隐约想起了有谁提过这个姓氏,姜铎犹疑的伸出手,却只摩挲了一下厚厚一大摞档案盒的封面。
手指划过粗粝的厚纸板,带起一层灰,年代久远的棕黄色印迹和陈旧脆薄的纸页那股特殊的气味,立即飘散了过来,可姜铎却沉声道,“还不够。”
“……”余知检笑容平和的等着他接着往下,
“第一,我要权限,调阅近几年源州各地无名尸体案详细案件情况的权限;第二,我要参与提审熊忠和宋查猜。我听老黑叔,熊忠是果敢人,估计你们在行动前,已经和果敢军政府协调好了熊忠的处置权。但是我国和缅政府既没签订引渡条约也没有刑事司法协助条约,宋查猜这个金三角周边国家均登记在册的大毒枭,你们怕是留不了多久了吧?所以,我要尽快查看他全部的讯问笔录,并参与重审他一次;第三,你们要是背着我授意临潭县公安局通过林逆涛的取保候审申请,计划终止,你们任何行动我都不会再配合。第四,我要你们部署计划的知情权。特别是临潭,火是从临潭烧起来的,根据石猴子山行动挖掘出来的线索,你们着手在临潭部署的计划内容,必须全部告诉我。”
“哈哈……”余知检拍着膝盖大笑起来,表情夸张的看向姜铎:
“别的都可以答应你,可是这第三条,实在是太冒险了。几天前,涛闹着要回国的时候就威胁过我,必须尽快给他弄出看守所,要让他知道我居然还敢关着他,他能一刀剁了我,我可不敢惹他。”
听见这个,姜铎目光冰寒的看向余知检,
“余处长,我的辞职报告也是您压下来的吧?您让涛当了整整八年的逃犯,在边境挖线索清缴毒窝,我觉得他已经做得够多了,咱们能不能不要太过分。”
闻言一愣,余知检低头整了整自己的白衬衣衣领,又眯缝着眼睛看向姜铎,
“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如果有林逆涛在你身边,起码在保障你人身安全上,会有很大的助力。”
“怕死我就真的找个地方躲起来了。”姜铎一脸正色,毫不畏惧的迎向余知检威逼的目光,“但我不希望再把涛牵扯进来,您明白么?”
“……”眼见姜铎坚决不肯让步妥协,半晌之后,余知检一缩脖子做了一个投降的动作,却笑起来,莫名其妙又古怪的问了句:
“那刀,你喜欢么?”
“……!?”姜铎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即像护食的猫儿一样炸起毛,如临大敌一脸戒备的看向余知检。
满意的看着姜铎倒吸一口凉气煞白了一张脸。余知检抱住肚子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伸手指着他脖颈上的红痕,继续:
“没错,我很喜欢涛。那把刀,原本是我送给他的,可他拿到手以后却想都没多想的刻上了你的名字,当时可真把我气坏了,你都不知道,那刀花了我几个月的工资!起来,你们两个可真够为难我的,但是,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涛会心心念念的想着你。”
姜铎黑着一张脸看向憋都憋不住笑的余知检,压着火问:
“余处长,您一省厅领导您跟我开这种玩笑,有意思么?”
“有意思啊!”余知检一脸坦荡的无耻,冷静了一会才严肃的,“只是,姜铎,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涛那臭子你就不能逼他,你把他逼急了他啥事都能干得出来,你确定一定要关着他?我是,万一……你就不希望他能在你身边?”
听见这个,姜铎扯着嘴角苦笑一下,却抬眼坚定的看向余知检,郑重的,“眼下,我最不希望的就是他还留在我身边。”
“……”余知检一时不知该什么好了,可没一会,姜铎却抛出了一个更让自己措手不及的问题。
“还有最后一件事,余处长,您得告诉我,文堂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