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孤儿
源鹤市, 源州公安局法制支队会议室。
余知检挂了电话, 盯着已经黑屏的手机愣了一会,才转头看向身后的尔扎都惹, 垮下脸耸耸肩做了个无奈的动作
“0922准备使用紧急处置编码了, 怎么办?尔扎老师,咱俩就眼睁睁看着他作死?”
办公室当间厚厚一层辛辣呛鼻的白雾后头,是坐着矮凳,用腿架着个将近一米来高的竹制水烟筒正闷头抽烟的尔扎都惹。
听见余知检的询问,他却仍然把鼻子以下的半张脸抵进水烟筒口,咕咚咕咚使劲吹了一阵,才瓮声冷笑
“哼!谁让你答应让他回来的。但凡是跟姜家那子牵扯上, 他就没有清醒的时候,当初还不如直接瞒着他。”
听见这个,余知检摇摇头笑起来:“你是瞧不上0922还是看不起你自己,他那些刨根究底的侦讯手段可都是被你磨出来的, 你觉得能瞒得住他?”
尔扎都惹皱着眉又抽了一口烟:“那你走正规程序把他弄出来不就完了, 省得他急昏了头使些险招给你找麻烦。我还真不信,姜家那子的要求你会乖乖照做,毕竟, 你又信不过他, 是不是?”
余知检没吭声,沉默了一会却问:“盘在源州的那几条粗麻蛇有什么动静?姜家那香饽饽, 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动筷子下手?”
“香饽饽?”尔扎都惹终于抬起头, 一撇嘴冷笑着看向余知检, “拌了耗子药的吧?眼下还没到最后关头,那些个没卵蛋又贪心的能有什么动静?只敢观望。预谋杀警这种事,办不好就是个一脚踩空锒铛入狱,骆驼把动静搞得那么大,不就是想让这条路上争钱争货的相互拉扯,好给自己多争取点时间么。”
余知检皱了皱眉心忖也是,又望向正对机关楼窗户外的湖泊山色,定了一会
阴沉沉的傍晚,昏暗的办公室内一时寂静,只有水烟筒铜质烟嘴处有一点星火时明时灭。
半晌后,尔扎都惹在抽烟的间歇问道:“临潭那边你要不要亲自去一趟?光交给姜明远他们,万一他们真查出点什么来,会不会有人徇私?”
“不用。”余知检,
“你信得过临潭的人?”尔扎都惹狐疑
“不,我不可能仅凭宋查猜几句话,就消对他们的怀疑。”
“也是……”尔扎都惹点点头,“不然你也不会把许久湖在境外的轨迹和调查材料全都交给姜明远,却没让他部署安排,而是帮他制定好专案侦查方案和划定专案成员范围,才放手让他去查。敲山震虎这招,你还真是用不腻啊?你就不怕那伙人闻风而逃么?”
余知检想了想:“不怕。能闻风而逃更好,我还生怕他们一点马脚都不漏。而且有张程勉盯着,不管最后查出来的是一个还是一窝,我相信他绝不会手软。毕竟,我们读书那会儿他就把林边疆当成标杆一样崇拜,你是不知道,实习结束回到学校,他就成天在我耳边絮叨林边疆这人有多牛逼。”
“……”尔扎都惹没搭腔只闷头抽烟,腮帮子一鼓一缩间,便有白茫茫的一片蒸腾起来。
咕咚咚一阵吵闹格外刺耳,是烟筒里加了薄荷甘草的水随着抽吸的动作在翻腾。
尔扎深陷于眼窝褶皱内的眼神,忽然变得悠远,仿佛穿过层层白雾,就能看见从前那个不过吸了半点烟草都会难受好一阵的林三两。
但是在缅山和克钦山上,他却能毫不犹豫的接过山兵递来的水烟筒,掐一段烟丝捻成一团擦柴点火,享受的活像个老烟泡儿……
“只是……”背向尔扎的余知检,正毫无察觉的看着窗外的山脊囔囔自语:
“姜铎那边,我有点不明白……我原本以为他最多只会跟我要八年前的旧案案卷和姜明远的车祸卷宗。但他却连近几年来的无名尸体案也要查?我想来想去,也没想明白这中间会有什么关联,难道,他发现了什么我们以前没注意到的问题?”
“那你得问他。”尔扎都惹回过神来,埋着脸继续抽了一口,“那子表面上看着感情用事有勇无谋,但关键时刻胆量不,心思也细的骇人。”
“哦。”余知检玩味的笑起来,“这么,你还挺认可他的。也是,纵有敏者,一心两目,亦无所用其智。我就坐享其成的看看他究竟能查出来什么东西好了。”
尔扎都惹不置可否的咕咚咚又吸了一阵,才皱着眉抬起头,
“了半天,你还没告诉我该拿涛怎么办?我的担保书可是老早就送过去了,刚刚他们临潭刑侦队的又给我电话,我都没接。要我,还是赶紧把他弄出来好了,这边正是缺人手的时候。”
“不。”余知检却笑眯眯的,“虽那几条老麻蛇暂时不会动手,但保不齐底下会不会跑出来几个想纳投名状、想趁机名扬四海的喽啰。毕竟,不想把涛牵扯进来的,可不止他姜铎。”
“得!”尔扎都惹把下巴抵到烟筒里,忿忿的,“你就骗他吧,到时候他出来了要真想戳你两刀,我可拦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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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潭县,县公安局刑侦队办公室
姜明远刚挂断电话,宋之田便把一沓照片往桌上一扔,伸出手指哚!哚!的敲击着画面上林逆涛模糊阴鸷的脸。
“解释解释!”
姜明远瞪了他一眼没吭声,一屁股陷进皮质办公椅内,埋着脸用手指使劲掐揉鼻梁当间的攒竹穴和睛明穴。
宋之田可没算轻饶了他和黑明辉,直接站起来一拍桌:
“0922是你们缉毒特勤入档时的省管统一登记代号吧?四年多了!姜明远,看着涛一个人渗透到那种虎狼环伺的地方,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染上毒瘾怎么办?万一他被人死了怎么办?你明知道他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与毒贩周旋,你怎么就不能发发慈悲把他带回来?”
姜明远猛地抬起头瞪着宋之田,“缉毒特勤信息档案都是绝密材料,你从哪知道的?”
宋之田抱着手冷哼一声,“来前我去了你们缉毒情报中队一趟,逼着你们大队长张程勉和管勤民警给我查了涛的资料,得亏没查着,要是让我发现涛是你收编进特勤队伍的,我他妈今天就跟你没完!”
“宋之田!”姜明远怒喝一声,“你还有点组织纪律吗?”
“我管他妈的纪律!”宋之田暴躁的站起来又重重一拍桌面:“姜明远,涛的管勤民警是谁?是给涛做取保保证人的尔扎都惹?还是那个侦查处的余知检?你告诉我,我现在去省厅反应情况把涛的档案提出来,咱们不能再让涛去干那些脏活了!”
“你这是胡搅蛮缠!”黑明辉一拍桌子也站起来,双眼冒火的瞪着宋之田,“这事儿你怨谁都不能怨老姜,四年前,老姜是个什么状况,你不知道啊?还有他林逆涛是个什么脾性,你不知道啊?现在你跑来跟我们兴师问罪,有什么用?眼下最重要的,是姜铎!”
宋之田被堵得一口恶气憋闷在胸口,两眼睛刀子一样鼓出来戳在老姜和老黑身上。三人僵持了半晌,他却先败下阵来,捏紧拳头再猛砸了一下会议桌面,又坐回办公椅内。
黑明辉老管不住想掏烟点上放嘴里的手。但摸索了半天,浑身上下只摸得出一盒口香糖,姜明远老早就把烟戒了,宋之田从来不抽,他只得悻悻的开盖子倒出来几颗,往姜明远和宋之田跟前递了一递。边嚼着口香糖边问:
“老姜,丽红怎么办?”
姜明远一愣,低声,“今早去省城了,张安排人送去的。我三叔一家住在省军区干休所,门禁严格,我也给她交待过没事别乱跑,多在家陪陪三叔三婶,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黑明辉嗯了一声,没再话,姜明远却低头沉默着又揉起太阳穴,再抬眼看向气哼哼的宋之田。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看守所的日子再怎么过得艰难,也比让涛在外面晃荡着强。至于姜铎的情况,就咱们三个加上张程勉知道就行了,他那么大个人了,咱们几个老骨头再为他着急上火,也解决不了他当前面临的问题。眼下,还是得抓紧时间把余处长交办的这几个事情给处置妥当了,我现在不能跑不能跳,据枪没一会手就哆嗦的厉害,俨然就是废物一个,只能辛苦老哥几个多出去跑一跑查一查,尽快摸排出线索。”
听见这个,宋之田心里堵得更难受。
黑明辉则皱起眉头狐疑道:“昨天你不是已经安排好了么?两人一组去彻查许久湖八年前在临潭的活动轨迹和社会关系,咱俩来分析整理许久湖老街住所的勘查笔录和他姘头的讯问笔录……”到这,他却顿了一顿看向宋之田
“哎!宋之田,你今天不是应该跟着蒋松去东山村排查许久湖的社会关系吗?怎么又会和我们队丁一起跑去看守所?你这人越老还越来劲了是吧?谁的安排你都听不进去!”
宋之田白眼一番满嘴跑火车:“你们队那丁侦讯经验少、办事不牢靠,他害怕涛忽悠他,专门请我去给他镇镇场面。”
黑明辉信了他才有鬼,啐了一口唾沫高声骂道:“你老糊涂了吧?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要拎不清轻重缓急你趁早直,我给你去二院挂个床位治治你的老年痴呆!”
宋之田撮着牙花恶狠狠的看向黑明辉,恨不得上前一步使出拳拳捶死他,
“老黑你那臭嘴!”
黑明辉却看都懒得再看一眼气急败坏的宋之田,而是转向姜明远,遗憾的长叹一声:
“许久湖这个人,咱们发现的实在是太晚了!当年他专门跑到坝下去伏击深入侦查工作组,还有后来对王保昌和阿扎查黑的讯问,都让我们以为他主要是在宁远、坝下一带活动,谁能想到,他竟然是临潭人。”
姜明远却摇摇头自嘲的笑了笑:“这事怨不了别人,还是我的过失。从余处长交办的情况来看,许久湖早在95、96年间就和剑潭厂的赵虎一起跑过车,我却没能及时查到这个情况。”
“这事怎么能怪你!?”
黑明辉眉毛一挑重重一拍姜明远的肩膀:
“那会儿咱们分明都是被误导了!再,这俩王八蛋在货运站拉散货的时候都是事发前多少年的老黄历了,谁又能想得到去查那会儿的驾驶证和运输证登记档案。就那个时候,所有的档案都没有计算机归档,仅凭林三两和洪海那几幅嫌疑人拼图,就算真让你查到,谁还能再把他认出来?”
“不。”姜明远出声断老黑,目光深沉,但更多的却是追悔莫及。
“当时我要是多个心眼去查一查赵虎早年的运输档案,我肯定能顺藤摸瓜的把许久湖也揪出来。”
看着波澜不惊面目平静,语调却低沉颤抖着甚至有深重的戾气隐匿其中的姜明远,黑明辉沉默了一会,忽然道:
“就像陈舸?”
“……”姜明远顿了一秒,点点头。
黑明辉却往办公椅里一靠,放松的笑起来,
“别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啊,老这么卖关子你有意思么?现在可以和我了吧……当年,你为什么突然跑去越南?最后又搞得那么惨,整个躺平了被抬回来。
你都不知道,那会儿是我和魏源、宋之田一起去接的飞机,结果在机场,宋之田和魏怂怂两个没出息的孬货看见你浑身缠满绷带昏迷不醒,问都没问清楚就冲过去抱着你嚎丧,搞的整个接机楼的都以为我们是去接啥流落海外的遗体落叶归根来着。”
“老黑你才老年痴呆呢!”宋之田骂道,“嚎丧那人是魏怂怂,我啥时候哭过?”
黑明辉挑起眉毛一瞥宋之田,呵呵一声,又转向姜明远,等着他平复心境慢慢开口。
“剑潭冶炼厂分管原料和产品购销运输的主任陈舸,原名麻三宇。是1989年的时候,我和林三两在咱们县西山采石场工棚里抓获的平远籍运输毒品案案犯,麻三平的弟弟。麻三平第二年就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上诉被驳回。执行日就是91年“6.26国际禁毒日”涉毒死刑犯公开执行大会那天。
陈舸的情况,我也是剑潭冶炼厂关厂封炉了以后才发现的。剑潭厂倒闭,那么大一个运毒中转窝点就跟他们的冶铁高炉一样,悄无声息的被掐灭了,当时我心里有多不痛快,老黑你肯定能明白……
后来,看着那些案件材料,我还是不甘心的一页一页去整理,直到我看见陈舸参加工作时的入厂档案标准照。
照片上那会儿他刚刚参加工作,刚好和麻三平被捕时是差不多大的年纪,我越看越觉得陈舸很眼熟,但是他的籍贯却是在文州丘县。这么一点细碎的牵连,却让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所以那会儿,我连夜查卷宗找到麻三平运输毒品案,又立即协调丘县、平远县两地的辖区派出所去彻查麻三平、陈舸的档案。这些都是三两家出事以前的事情了,只是等到两地辖区所有了准确的查询结果和反馈意见时,却已经是三两家出事以后的大半年。
但这事,我也没办法责怪文州的辖区兄弟单位拖得太久。92年以前的平远街,你也知道是个什么状况,好多当地的村民都是在那场缉毒清缴行动一年多以后,乡政府恢复工作职能,才第一次登记户口并补办了身份证。
一场边防缉毒战役,连我们武警和警察队伍都折了那么多人进去,平远地区80天的严斗争当中,又有多少当地失踪、死亡、户籍不详的孤儿,谁也不清,被浑水摸鱼了也是情有可原。所以等拿到陈舸的准确信息之后,我多次前往文州平远县去摸排他的社会关系,终于,到了03年底,我才揪出了严期间趁乱跑到越南的大毒枭岩盘。”
“所以你又一路追去越南?”黑明辉接茬疑道:“那骆驼这个人呢?也是平远的?”
姜明远皱紧眉头,想了一想接着:
“骆驼的身份、籍贯和样貌,在国内一直找不到知情者。阿扎查黑和王保昌的讯问笔录你也看过,被抓捕以后,他们万念俱灰,连配合警方争取宽大处理的念头都没有。我只查到骆驼和陈舸都是岩盘一手教出来的孤儿,早些年,就因为岩盘源源不断的向国内供毒品,陈舸负责中转洗黑钱,骆驼负责联络上下线做掮客。咱们临潭,就成了这些十恶不赦的杂碎们口中的“漏勺”……
就在我鼻子底下啊老黑,你,我这个缉毒队大队长,窝不窝囊?”
“……”黑明辉动了动嘴想劝,但看见老姜车祸后怎么理疗都没效果的两条胳膊,一直肌张力高、关节弯曲、手部肌肉即使在放松时也会不自觉的震颤,手指总是半蜷曲却握都握不紧,便闷闷的没吭声。
空气石头一样压了下来,姜明远低下头自嘲的笑了笑,又看向黑明辉:
“可窝囊归窝囊,窝囊不代表我会一辈子认怂。老黑,咱该查的必须挨个儿接着查,而且,除了彻查许久湖的情况,咱俩还得把当年丘木木的案卷再过一遍,从拿到余处长整理的有关“骆驼”的情报以后,我就捉摸了一整个晚上,如果情报准确,当年的骆驼确实亲自参与掩盖剑潭冶炼厂运贩毒的罪证,那么咱们最有可能和他有交集的时候,就是女尸案前后这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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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还有多少完结我也没数,只想完整的把故事讲完。晚更了一天实在抱歉,从今天开始到完结,会尽量更三天休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