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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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10点, 临潭县公安局看守所, 放风场。

    按照羁押规定, 看守所在押人员每天都有一个时的放风时间,风场位于监区背后一处被三面高墙围得严丝合缝的水泥空地,墙顶布满倒刺铁丝网。

    空地一侧, 有一个五米长三米宽的沙灰坑,旁边立着几个稍陈旧的健身器材, 沿墙砌了三个洗手池, 没有卫生间。

    风场进出口是值班民警办公室。一天一岗轮流制,两个民警带着四个警务辅助人员一组,负责放风活动的监管。外墙一处高台上有持=长=枪=的武警值班岗哨, 就一个人,但可以俯视整个风场上在押人员的情况, 荷枪实弹。

    新兵仓和执行逮捕待审仓的在押人员轮流放风,没机会聚到一起,眼下风场里拢共不到60来号人, 大部分都是还在刑事拘留或延长刑拘期间的“新兵”,且待够三十多天,熟悉看守所生活和规章制度之后, 就会换号,所以仓内经常都有新面孔。

    但6号监室的“号长”超哥和他们不一样。他在新兵仓已经足足蹲了四个月, 而且他的刑事判决书上周刚刚送达看守所, 因架斗殴致人轻伤, 他被判了个故意伤害罪, 有期徒刑九个月并处罚金三千元。

    因为判决书的执行时间是从被采取刑事拘留强制措施的当天开始起算的。算起来,他都已经被看守所羁押了六个多月,俨然混成了老油条,按照刑诉法规定,剩下两个多月的刑期也由临潭看守所代为执行。

    就他这种家里有钱会来事,又熟悉看守所监区各种门道和规程拿得住轻重的老混子。基本都会被分到新兵仓帮着大老板(管教民警)管人教规矩,可以动嘴骂着教,也可以把人拎到监控死角底下,动手着教。

    各色各样的刑事案犯都曾被他教导过,伤害、杀人、诈骗、=强=奸=、偷盗,见识过恶行百态,可他却从来没见过林逆涛这样的。

    想到这,斜靠在风场墙边,他先瞥了一眼健身器材不远处站在一起闲聊天的一伙三人,都是临潭县城贩卖毒品零包的药头。

    当间有个胖子,外号胖成,经常游荡在各个场子里给谈生意的姑娘散点助兴药,脑子还不怎么灵光,五年三进宫,看守所常客。

    林逆涛来的第一天晚上就被他带着人踩了一顿,还倒一耙,让林逆涛被拷在水管上过了一夜。

    再看向另一边风场拐角角落里缩着的一个人影,超哥皱了皱眉,直起身子抬脚走过去。

    来到近前,直接上手接连几下拍在那人脸蛋上,不重,也绝对不轻,不耐烦的等那人迷迷瞪瞪的睁开眼,便去掀他腰侧的衣角和裤脚。

    果然,腰腹部和脚腕边有一大片淤青,被鞋底踹的。超哥一使劲重新扯平他的衣角,替他拍干净灰,在抬手按住他的肩膀,边下狠劲掐了掐边骂道

    “你有病吧?水泥墙你都能捶出一个坑,胖成那只虚得满身汗的肥猪天天晚上找你麻烦,你却由着他们?”

    刚睡醒声音冲进耳朵里仍然有点飘,林逆涛被吵得皱起眉头,神情惫懒,挥苍蝇一样抬手扇开肩上的爪子,直到两眼焦距对准眼前的人,才轻轻笑着

    “你别管。”

    合着你他妈以为老子是好心肠?是多管闲事助人为乐?

    超哥黢黑了一张脸。心底愤恨,老子他妈的一点都不想管!可监区六个大老板见天来问我你的情况,你他妈让我怎么别管?我一南城西街从混到大的街霸我临了临了却跑来看守所给你当保姆,你他妈还让我别管?

    这么想着,“号长”超哥看着林逆涛,突然肃目立正,抽查他学习情况:

    “林逆涛。背诵检查,临潭看守所在押人员行为规范第十七条。”

    林逆涛一愣,先答“到。”再接着:

    “第十七条:听到就寝信号后,必须立即按指定位置睡觉,不准擅自调换铺位,不准喧哗、耳语,不准两人合盖被子,不准蒙头睡觉。”

    “行为规范第三十三条。”

    “第三十三条:举止文明,话和气,真话、实话,不谎话、假话,不做低级下流动作。”

    “言下之意呢?”

    “在押期间,严禁不健康行为,严禁暴力强迫号友互帮互助。”

    等林逆涛答完,超哥认真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光看他的脸,确实像姑娘。言情片苦恋情深男二号清秀花美男那一类的长相,可再往前一凑,伸手抓住他骨骼突出的手腕放到自己眼前来仔细研究,腕骨、掌骨和指骨都比普通人要粗厚结实,握拳时中指无名指和指关节略平,关节间看不见凹弧,又忍不住惊叹。

    靠!拳的。

    “你憋着什么坏呢?”超哥问

    “……”,林逆涛只笑不回答

    超哥接着:“你的拳头可不像是浑身破绽谁都可以欺负的孬样,来,手掌也摊开我看看,哟,这么厚一层茧子啊,怪不得,是不是磨着比飞=机=杯更舒服?”

    不着不恼波澜不惊,林逆涛任由超哥翻过来覆过去的研究自己的手掌,等他玩儿够了才低声问,

    “东西弄好了?”

    超哥没理他,突然扔垃圾一样嫌恶的扔掉那只手,再拿出一张卫生纸擦了擦,又从手袖里掏出三支红河散烟,直接放进林逆涛的口袋里。

    “另外一支已经换进胖成的烟盒里了。只是,你要想用这招,你直接来就行,干嘛还要整那么恶心的事情拉胖成垫背?”

    听他问这个,林逆涛难掩嫌恶的沉默了两秒,才笑着,

    “我家在公安系统吃得太开,盯着我的人多。”

    “那你也用不着做到那个地步吧?”超哥瞪着林逆涛,完全不理解。

    他是那种从到大野惯了天老大、地老二、自己任老三的横种,有钱爹溺爱妈一路护驾擦屁股惯出来的横,没遇上过愁事也从来不耐烦跟人讲道理,只会用挥拳头砸钱交朋友,更加不知道啥叫服软认怂。

    如果换成是他被胖成这种脑浆和屎混在一块的渣滓动手动脚,自己恐怕连直接上手揍他都嫌恶心,一定只拿刀子扎他一顿,帮他做太监。

    可眼前这子就太不一样了。

    明明是个练家子,腕骨、掌骨粗沉厚重,指骨骨节微微变形,拳面起了一层薄茧石头一样粗糙,连水泥墙面都能一拳迸裂,却在夜里被欺辱时怂成一团,只会抱着脑袋挨,从不反抗。

    难道他连习武人的脸面都可以不要,还是天生就好这口……?

    想到这,超哥浑身一哆嗦,青着脸看向林逆涛,再回想起夜里撞见那一两次,忍不住干呕,啧啧,简直恶心到嗓子眼里了。

    仿佛看不懂超哥的鄙视和反感,林逆涛低着头,无动于衷,只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新放进来的三支烟,指尖碰到一点尖锐,他才心里一松,看着超哥感激的点头笑了笑。

    超哥一皱眉,仍然觉得眼前这人莫名其妙:

    “你想出去松快两天我能理解,但实在没必要用这个,多遭罪啊,而且,万一你要倒大霉弄得不是地方,能出人命你知不知道?”

    林逆涛听他完只笑笑,并不当回事,还答非所问。

    “两条塔山,再帮我个忙,”

    “……?”

    “今晚你睡通铺靠外,把你这段日子里和今天晚上看到的,照实和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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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是苦难。

    睁着眼睛清醒的数着巡夜的电筒光从门缝里扫过第三次,林逆涛心里恍然,已经过了凌1点。

    从第一天被拷到水管旁边开始,每晚管教巡房以后,林逆涛都会自觉地爬到远离通铺的角落里坐靠一夜。毕竟大通铺一溜上下躺着将近三十多号在押人员,自己实在不好意思因为夜惊发作时疯癫的样子,把他们都吓醒。

    耳朵眼里塞着姜晓堂想方设法找关系递进来给自己助眠的录音笔耳机,可还是睡不着。

    因为姜晓堂不知道,自己不仅有夜惊症,还有很严重的外源性非24时睡眠周期障碍。简单点,就是正常人白天清醒活动夜间放松休息,自己却没办法遵照昼夜节律去睡眠和觉醒。

    对于别人,睡眠是夜晚八个时的放松调节和肌体代偿时间,但对于自己,深夜没有沉睡,只有逼疯人的寂静。

    八年来,自己只会盹儿,不会睡觉。困了就迷瞪上10来分钟或一两个时,白天夜晚都可以,除了被姜晓堂抱在怀里的那两个晚上,就再也没有深睡过。

    这种病症大部分出现在盲人身上,因为他们感知不到光照,身体没有形成正常昼夜节律的条件,但自己不一样,自己这种不规律的睡眠是活生生作出来的,从初中开始。

    而八年前的那场自己没有亲眼看见的大火以后,烈焰焚心,病症越发严重。

    无数个浑噩的日夜里他阖不了眼,一开始是因为脏器破损双腿骨折,后来是因为起了褥疮,之后,因为接骨,因为学刀,因为拳,一闭眼就浑身疼,连做梦都会被火烧着疼。

    然后,然后就更不能睡觉了,拳场里怎么睡?毒窝里怎么睡?满是马味的山兵兵营里怎么睡?睡觉越发成了他害怕的东西,他怕一觉不得醒前,死志未尽。

    想到这,伸手摸索了一会儿口袋里的三支香烟,靠墙倚坐在日杂柜旁边,脑袋枕着墙面。林逆涛两眼茫然的望向高处漆黑的窗户,重新把滑落的耳机往耳朵眼里塞紧。

    夜色浓重,空气刺骨冰凉,但耳朵到心脏都是温暖的。录音已经快播到最后,林逆涛心里沸腾起来,知道接下来姜晓堂又会在自己耳边重复一句:

    “涛儿,我爱你。”

    于是他咬了咬嘴皮,还是忍不住把卷筒卫生纸摆到身前。

    看守所明令禁止自己哄自己玩,嫌脏、难收拾、恶心。新兵仓拢共不到30来平方的地方,本就一个屋里拉屎放屁味道浓重,要再加上这个,床单越发黄酸腥臊。

    但是,长年在一个通铺上下挤挤挨挨的睡着三十多个粗老爷们青壮年,青皮寡水,又有好长日子沾不到荤腥,怎么可能禁止得了。

    虽是不予许,实际上每天都有跑马的。新来的看见这阵仗可能还会脸上臊一臊,但被羁押的日子一长,大家一个窝里睡觉想不赤诚相见都难,也就无所谓脸皮不脸皮了。

    所以,好多老少爷们儿等巡房的一走,立马就把卫生纸划拉到枕头边,哼哼唧唧且肆无忌惮的给大伙儿表演自己逗自己。

    这种时候,林逆涛只能一个人躲进墙角,因为别人都是看着美女扑克直接抓重点,没一会儿就能完事,动作简单,效率极高。

    但他不行,他得想着姜晓堂,流程还多。

    又是一声“涛儿,我爱你……”,脑子紧接着冒出来的却是:

    “涛儿,抱紧我的脖子。”

    林逆涛浑身一麻,肌肉记忆立即苏醒,肌电信号传导神经元沿着皮肤、血管甚至是细胞全都聚拢到身体中点,让他因为昼夜节律混乱而波动没有周期的体温,在本该降到最低点的时刻,却升高了近1摄氏度。

    录音笔里,脸皮厚如姜铎也没好意思给他什么撩拨人的骚话,顶破天有一句:“我爱你。”

    但林逆涛受不了,一到夜里脑袋放空,傻愣愣的睁圆眼睛瞪着黑窗户,耳朵里光剩下姜晓堂哄孩一样的轻声细语,听他背个法条都能把自己听得血脉偾张。

    然后自己会掀衣服,闭起眼睛,仍由思念疯长。

    今夜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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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又在摸尾巴呐?”

    寂静的夜里,纵使这一句音量压得极低极,还是让林逆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恨不得立即挥拳爆来人的脑袋。

    抬眼一瞥,身前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三双叽啦着拖鞋的臭脚丫,停在自己跟前。

    林逆涛瘫软在杂物柜一边,还没来及擦掉指缝间的黏腻,只软绵绵的顺着站在最前面油腻粗壮的肥腿,一路往上瞟,待看清来人的面目,却笑起来,贱骨头一样声讨饶。

    “成哥,今天别弄了行不行?”

    胖成眉毛一竖,摸着黑一脚踹到林逆涛的肩膀上,臭烘烘的拖鞋底将林逆涛整个人往冰凉的水泥地上使劲压了压,在气急败坏的上前一蹲身。

    没想到这一下蹲猛了,胖成低估了自己胸口到腹间的肥肉挤做一团砸到腿上的力量,蹲下后差点没重心不稳往后一倒,当场跌份。

    急忙两手往后挥保持住平衡,笨拙的瞎扑腾了几下稳住身形,胖成越发恼羞成怒,向前一把掐住林逆涛的喉咙,将他往自己身前拽了拽。

    “你行不行?你就这张脸还顶点事,让你帮忙是看得起你!”

    深夜里,6号监仓里间漆黑一片,只依稀分辨得出鼻尖前一点模糊的轮廓。狭==逼=仄的空间里飘散着各种臭味,像是进了熊洞或狼窝,腥臊闷燥。

    三十多个被强制拘禁在一起且血气方刚的刑事案犯,此时只剩下此起彼伏的磨牙呼噜声,除非管教一声命令,绝不会有多余的动静。

    监仓外间,借着铁门高处的窗漏进来的窄长条晕黄幽光。胖成看见被掐着脖子的林逆涛,脸蛋娘们一样干净清秀,却满是惊惧慌张的神色,眼底水汪汪的,又好拿捏又怕事儿,从来不敢向管教报告,心底某些憋了太久的龌龊念头立马钻出来膨大并叫嚣着。

    心思蠢动,掐着他脖颈的手越发使劲。

    胖成忽然再往前靠了靠,胸口压住厚实的肚腩往前一倾身,凑到林逆涛耳边低声了几句话。

    可他话还没完,林逆涛立即惨白了一张脸拼命往后躲,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轻声喊着

    “你王八蛋!你可别得寸进尺!你敢耍混蛋我就报告管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