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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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折返县乡二级公路岔道口, 姜铎瞥了一眼路边的公里桩, 石碑上有斑驳的朱红色标注着箐凤线K78+560M几个字。

    左手一抹方向盘, 与来时的路背向而行。

    沿着狭窄的盘山路继续行驶半个多钟头,便来到当时被周箐县公安局北山派出所刑侦队认定为受害人曾经掉落过的生石灰池所在地, 周箐县朱龙洞村。

    “从尸体烧伤部位和石灰池深度来判断,在他掉下去的瞬间,肯定有人拽着他, 而且搞不好, 就是那人故意把他推到石灰池里的。”

    姜铎站在早已抽空澄清石灰水和石灰乳的废弃空池旁边,看着斜向下的乳白色围栏边沿,脑子里一遍遍回忆放大受害人尸体检验细部照, 沉声肯定。

    陈振辉也走了过去,眼见只比旁边的道路高出20多公分, 却深约80公分凹凸不平滑腻腻的池壁,池底正盛着浅浅一层积水泥浆, 蒿草腐叶和垃圾漂浮在当间。

    他心底一琢磨, 蹲身比划了一下,再伸出手,沿着池边抹了一把潮湿阴暗处覆着的几块青苔, 心忖连青苔都能长出来,看样子已经弃置了好长一段时间。再碰一碰池边坑坑洼洼颗粒粗糙却手感油腻的围栏边沿, 思索片刻后, 认同的点点头。

    受害人在慌乱间踩空踏进石灰池内, 呈跌坐蜷身状, 右半边几乎已经浸泡到正遇水反应释放热量的生石灰内,左半边却仍在池外,身体失衡的瞬间还要忍受巨大的疼痛,如果不借助外力,绝对不可能形成右手、右脚表皮呈淹没痕迹的手套状脱落,而左边却只有泼溅痕迹的斑痕状化学烧伤伤口。

    “北山刑侦队的询问笔录里怎么?有没有找到目击者?”

    陈振辉问完,姜铎一拧眉,言语讥讽:

    “有的话,就不会一直挂着立案未破了。”

    “根据尸体腐败程度和秋冬蝇蛆孵化情况来看,判定受害人的死亡时间大概是11月3日前后,朱龙洞村的两位村民也在询问笔录里陈述过,11月2日半夜里,他们曾听见石灰池这边有男性呼救声,但村民闻声跑来想要救人时,却没见到人,只在石灰池里捞到受害人的鞋子。”

    “那受害人被人带离时的痕迹呢?”陈振辉狐疑的一拧眉,死他都不相信受害人能自己悄无声息的消失掉。

    掉进正在熟化的生石灰池里,碱烧伤和热烧伤的剧烈疼痛叠加在一起,能让人立即昏死过去。受害人手足表皮瞬间就被烫烂了,连指骨、掌骨和桡骨都检见灼痕,除非是电影里的阿诺或者兰博,否则怎么可能忍得了那种非人的疼痛自己躲起来或隐藏逃脱。

    果然,就听姜铎答道:

    “是听见树林里有摩托车发动机轰鸣的声响,大概有三辆,沿着溪流往公路方向开,只是天太黑了,村民什么也没看见。但是,根据周箐县局技术勘验的辞,那两天下过雨,事发地又在斜坡上,现场痕迹被雨水冲毁严重,现场啥有用的证据也没有提取到。”

    “没提取到?”陈振辉眉头一竖恶狠狠的啐了一口,“那些个龟孙子他妈的到底有没有到过现场?敷衍了事吧!”又急声问:“那摄像头……?”但话音未落,他自己也咬了舌头住了口。

    这种穷乡僻壤的大山间能有个鬼的摄像头,村道上连他妈路灯都不见一盏。

    两人一齐闭嘴沉默着,半晌后,陈振辉再次皱紧眉头愤恨的骂道

    “我就奇了怪了!几具尸体身上就连一个可疑的指纹都没有提取到吗?这剖尸的简直是反侦察行家里手啊!还有,接连让几具尸体曝尸荒野连埋都懒得埋,这他妈也太嚣张了!要不是山区基层警力欠缺,驻村警察办理刑事案经验不足,几个被害人的尸腹都曾被剪出开放性创口这么明显的同一痕迹,怎么会被遗漏?”

    听他骂完,姜铎脸色一沉低头思索了一阵。又站起来,环顾四周,再沿着石灰池所在的荒草地边沿走了一圈。

    早八点多,天光大亮。

    山林蒿草间缀满冰凉的露水,空气清新却冷冽,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姜铎的中筒胶靴在草地稀泥里踩出一道道深重的齿痕,不远处,便是沿着山脚淌出山隙的溪流,溪水很浅,却因为山势落差湍急而下。河道最宽处也不过5米来宽,很容易就能渡过去,因为有大不一的山石横亘其间。

    站在溪边回头看向生石灰池。这里位于朱龙洞村村社最东边一处平整的草地斜坡,两边有树林环绕。建造石灰池的村民笔录上也曾经提到过,出于安全考量和方便取水、运输石灰,所以才在距离村社和农田都有一段距离,却挨着山脚溪流的地方挖了这方生石灰加工池。

    在沿着斜坡边向溪流对面看过去,仔细分辨一会,依稀可见对岸滩涂地不远处的密林间有好几条隐秘的山道,正曲折蜿蜒向上延伸,一直通达到山涧里。

    据村民,这几条山道早些年是牵驴走马运输山料的骡马道,只是这些年,县政府和乡里靠山修建了好几条宽阔平整汽车道,村民们统统改用昌河面包运货,这些山路便渐渐被荒草覆盖,很少有人再通行。

    向着不远处的密林间远眺了一会儿,姜铎若有所思,半晌后却突然来了句,

    “其实余知检的对。”

    闻声一愣,尔扎都惹和陈振辉一齐狐疑的看向他,却见他转身疾步折返,边走边把背上的旅行包放到一处半人高的大石头上,翻找出笔记本,再拿出夹在当间的周箐县山林地貌图和行政区划图,摊开在石头上。

    地图上老早就将几处呈尸地的位置标注了出来,并在空白处备注几个地点之间的路线、距离和行车时间。

    “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怎么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这个剖尸拿东西的之所以这么肆无忌惮,一是因为他确定所有受害人的致死原因都会被警方判定为意外和自杀,没有外力人为致死痕迹;二是因为尸体暴露在林地潮湿环境的腐化速度是埋进土里的好几倍,呈尸地又在人迹罕至的荒野山林里,在尸体腐化成糜抹去痕迹前,不容易被人察觉;三是蝇蛆一般会在尸体的眼睛、嘴、开放性创口处产卵并噬食蛹化,啮齿类、犬类动物也喜欢从面部、腹部等部位开始撕咬,容易掩盖掉死后剖尸的剪创伤痕迹。”

    边着,姜铎边拿出记号笔,沿着地图当间已经画过圈的一个地方重新描了一遍

    “所以,我们得搞清楚,押货的剪腹抛尸的这几个地方是不是有什么关联?还有,这个受害人的情况为什么这么奇怪?”

    尔扎都惹凑过去,只看了一眼,立即问道,“你的意思是,为什么这个受害人断气以后,剖尸人却没有立即剪开她的腹部取东西?”

    陈振辉也把脑袋凑过去,静心思索了一阵便想明白了

    “自缢而亡的那具女尸,被发现时她是平置在草地上的,但是她背部没有尸体松软到僵直形成的尸斑压痕,沉积在腿部的紫色尸斑也已经完全浸润,没有出现移动尸体时的形态改变痕迹,明她从窒息死亡到被人放倒在地上,起码在树杈上悬吊超过了一天多的时间。”

    姜铎:“你觉得那剖尸的有那个耐性等那么长时间再剪她肚子么?”

    “与其是剖尸的突然转了性变得磨磨蹭蹭,我到是觉得,更可能是这一段时间内剖尸人就没有跟着这个女的……”

    陈振辉皱眉低头想了想,再一捏右拳捶向左手掌心,瞪着眼睛恍然惊叫到,

    “会不会是这样,受害人趁胁迫她运货的人不注意,自己跑到林子里去上吊的?”

    “还有这个。”尔扎都惹突然伸过手,抽走姜铎面前的地图,把眼下他们所在位置的朱龙洞村也圈了出来。

    “另外几具无名尸体的呈尸地都在山林间,唯独这具,身上的碱烧伤却明确指向了村舍附近。如果我是押骡子的剖尸人,按照以往的做法,应该是把他带到树林里逼迫他自己撞石头自杀,绝不会把他带到容易被人撞见的村舍附近,还把他弄进石灰池里,毕竟,对押骡子的来,货是最重要,万一把货也烧坏了或者再捞不回来该怎么办?所以……”

    “他也是自己跑到这村子里来的?”陈振辉看向尔扎都惹,沉声肯定,“因为正被人追捕所以慌不择路,才会一脚踩空跌进石灰池里。”

    姜铎盯着尔扎都惹手中的地图看了半晌,低头琢磨了一会,再伸手把地图拿回来铺展到身前,用记号笔往两处位置中间连了一条黑线,只是没有顺着道路标识来连接,而是直接贯通了山林之间,边用笔指着标记出来的黑线边看向尔扎都惹。

    “老虎牙,余知检给周箐闻叔叔划定的彻查范围,包不包括咱们眼前的这座山头?”

    尔扎都惹皱眉沉思,摇摇头:

    “在一条道上,但是离划定范围隔了将近30来公里。而且咱们和闻勇的侦查目标,不一定会重合。”

    “我明白。”姜铎答道,又接着,

    “考虑到近几年呈猛增泛滥态势的新型合成毒品,虽然制毒工艺简单,但如果要成规模的进行制贩生产,同样受到各种各样的条件限制。一个成规模的毒品加工厂,需要有发电装置操作设备、以及原料运输和成品贩卖的道路环境,所以制毒工厂很少会隐蔽在过于闭塞的地方,而是多见于城乡郊区的废弃厂房、仓库和农舍。但是,前方的山头看起来只是座人迹罕至的荒山,矿场、工厂、养殖场等都很少,但大概率会有一个人体藏毒运输线路上的中转窝点,接货的也极有可能与当年火车货运站的剖尸案有关,老虎牙,要不要去查一查?”

    尔扎都惹盯着姜铎,没有吭声,沉默了一阵之后,他却突然转向陈振辉

    “子,我陪姜铎进山,你先回源鹤把尸体上提取到的检材样品交给余知检。”

    陈振辉一愣,跳起来急声道,

    “连续作案多起,草菅人命、胆大妄为!而且有人听见光摩托车就有三辆,前面明晃晃的就是个团伙啊……老虎牙。你和姜铎两个孤零零的探进去,万一出点啥事咋办?要去!咱们三个一块进去。”

    只阴恻恻的看着陈振辉笑了笑,尔扎都惹满脸笑纹却皱成黢黑的褶子,冰凉凉的,

    “你也去?我光替他擦屁股就够受累的了,再跟来一个不管事的,你也得问问我愿不愿意带着你俩去春游。”

    “你他妈骂谁不管事呢?”

    “你他妈给谁擦屁股呢?”

    两人一齐呲着牙跳起来,架手捏拳作势要,还默契十足的相互递了个你上路我下盘的协同控制眼神。

    佝偻着腰背手站定,尔扎都惹慢腾腾的抬眼看向他俩,继续云淡风轻的笑着,

    “子,耽误了物证鉴定的时间,你负得起责么?这具尸体本来就不新鲜了,毛发和腐化成尸泥状的脏器组织鉴定会有什么变数,谁也不准,难道你还觉得也不是什么事儿可以再拖一拖?”

    陈振辉一愣,手臂松了松,尔扎都惹便接着道,“隐蔽调查而已,目标本来就不能搞太大,姜铎由我带着一起探进去,你还能有什么不放心?”

    听见这个,陈振辉眉头一挑不吭声,满脸信不过。姜铎更是黑沉了一张脸,绷直胳膊心底一阵呵呵。

    这不要脸的老狗比!

    老子第三次HIV抗原抗体血清检测还没来得及去做呢……尼玛,是他妈谁害的老子深度恐艾好几个月,差点就一灰心找间老庙剃度念佛去了!还盘算着不能耽误了涛要跟他划清界限,硬生生分了三个月的手(单方面),这几个月老子心底有多难受你个老狗比你能明白么你!

    满管不着姜铎咬碎了牙花鼻间喷火的瞪着自己,眼刀一阵阵戳过来。尔扎都惹接着。

    “子,前面山里车开不进去,我和姜铎只能走山道步行进山。见到余知检,你先把我们调查的情况给他汇报一下,再让他协调周箐公安局调集部分警力,到北山派出所进入备勤状态,必要时,我会联系他指挥警力接应我们,伺机开展抓捕工作。”

    话已至此,皱眉思忖了一阵,陈振辉便答了声:“明白!”转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谁知步子还没迈出去两步,又被尔扎都惹一声:“等等!”给叫的顿了一顿。

    “还有件事。”

    陈振辉心底一疑,面无表情的等着他的下文,

    “到余知检那把事情处理完,你跟王天养请个假,去临潭一趟。”

    “临潭?”陈振辉疑道,脸色一沉眉间满是阴郁的猜测:“干吗?了解姜叔叔的调查处置情况?还是参与抓捕嫌疑人魏源?”

    没想到尔扎都惹却立即来了句:“这都不用你管。”

    “那要我去临潭干什么?”陈振辉越发莫名其妙。

    谁知陈振辉问完,尔扎都惹却不出声了。

    姜铎和陈振辉眼睁睁看着他脸上一点一点浮出一丝难明的绯红色,看着竟像是复杂又纠结甚至有点惊惶的样子,不禁心内一惊唬了一跳

    “到临潭,帮我把阿都木逮回来。”

    沉寂了两秒,陈振辉和姜铎都没有出声,都在等着尔扎都惹做进一步的明确指示,譬如:阿都木的行动代号?活动范围?管勤民警?究竟潜伏在那一股势力内部?潜伏任务?潜伏目标?潜伏时限?有没有参与过违法犯罪活动?甚至是,有没有染上毒瘾?

    可耐心等待了半晌,尔扎都惹却再也没有多什么,只补充了一句,

    “先把他带回来,留在你旁边盯牢了。”

    难道阿都木的行动不在省厅侦查处的控制范围内?姜铎皱眉心忖。陈振辉也有所了悟,便郑重的看向尔扎都惹点了点头,再次回答:

    “明白。”

    两边话完,一向东一向西一同转身,却同样是坚定的神情和深重的步子。

    边在心内筹谋手头几件要紧事的关键点和执行步骤,边有条不紊的往村舍方向走去,谁知又没走上两步,远处一声疾呼:“等等!”再次把自己喊得一愣。

    陈振辉阴着脸恼火的转过身去,看向不远处弓腰缩手迈着脚尖朝外的老头步,慢吞吞走向自己的尔扎都惹,火气上来直接骂道

    “老疯子你有完没完?有什么安排不能一次完是吧?”

    火气到了尔扎都惹身旁,自动消弭了一大半,因为他忽然没来由的笑得一脸憨厚,伸手指了指陈振辉的脚,笑着问,

    “你穿多大的鞋码?”

    陈振辉火气未退又莫名其妙,恶声恶气的答:“43码,你想干吗?”

    谁知接下来,那老头依旧一脸贱笑,出来的话更是既蛮横又忒不要脸

    “大了一码呀?不过没关系,咱们警队配发的作训鞋底儿太薄又不结实,还是布面的一点都不防潮。前面都是山路,一路腐叶松茅爬上去容易摔跤,再把我这把老骨头摔着可就太耽误事了,我看你那鞋挺实在,脱下来,咱俩换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