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争斗
凌5点43分, 乌云翻滚, 大雨如期而至。
近冬的雨夜空气冰冷,满是泥腥味, 源州公安局法制支队办公室,隔着走廊和敞开的房门依然能听见越来越急、越来越响的啪嗒嗒声。
办公室的节能灯和桌前台灯一直亮着,余知检整夜未阖眼,雨声响起时他便抬头看了看门外幽黄的走廊, 空无一人, 再把注意力放到姜铎的办公桌前,埋头汇总梳理周箐、源鹤、临潭三地和丽州公安机关通报上来的搜查、突审情况。
办公桌上姜铎没审完的案卷和补充侦查材料登记本被他整齐的叠放到桌角,只空置着自己的手机, 边整理资料边不时瞟上一眼。
比起预定时间,已经晚了整整1个时43分。他心底焦急,但面上不显, 因为没出问题才是大问题, 所以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连来电铃声都没响过第一秒他就立即按下接听键,急匆匆地问:
“熊忠被押解进周箐看守所了么?”
听筒那边短暂的一滞, 脱口而出:
“余知检你无耻!”
听见这个, 余知检反而稍松一口气, 又赶忙问:
“然, 你们起冲突了?兄弟们受伤了?钓出了哪些人?”
齐然当然知道他问的哪句才是重点, 恨得牙颤一时不出话来, 要是信号发射塔能隔空传导怒火他余知检早就被烧死八百回了, 电话听筒里一时只有深沉的抽气声……
奋力憋了半天的气, 才有齐然愤懑的责难传过来:
“余知检!你还能更下作一点吗?连咱们李局你都敢拿来当试路的石子。幸亏这次总算把熊忠顺利押解到了周箐看守所,不然咱们整个局都得被你拖下水。”
人带过来就好办了……余知检松一口气再低声嗤笑:“连李局的路都敢拦,这伙人是真的狗急跳墙了。然,提走宋查猜的是不是也是他们?”
对面没回答。
站在周箐县看守所前院行政办公楼前,电话另一端的齐然握着手机到耳侧,风夹雨吹到脸上,绵密冰凉,冻得裸露在外面的耳廓和手指通红。
他先用凉到没知觉的潮湿手背揉了揉腥红的眼睛,抬头看着房檐铁丝网上滴滴答答的雨水,再转身瞟了一眼正在办理看守所入所移交登记手续的禁毒局侦查三处两名战友。
这里是高墙内的周箐县看守所前院停车场,有两个持长=枪=的值班武警战士正披着雨衣站在院落中间,一前一后警戒伪装成普客内里却装置武器隔层、铁栅栏、防弹网的武装运兵车,等战友登记完毕,他们便会同侦查三处一齐押解车内的熊忠到重刑仓室。
余知检交办他的几件事,就是要他命3000,件件催命。但他还是死皮赖脸的拖着李局办成了,想到这,齐然抬手用冰凉的指尖掐紧鼻梁骨醒醒神,整理好思路后回答。
“名单范围我列好了,已经和押解行动详情一起发送到加密网页里。整个行动的阻滞痈疖有四处,你记一下:
一是在李局和我到省二监提人时,有逐级审批报告,有政法区和周箐县看守所接收人犯公函公章,手续合理合法,但监区交接处有人故意拖延时间,最后以超时为由推脱阻挠,李局那炮仗一样的爆脾气跑到人家监区长办公室发了一通火,才把人提出来。
二是暂管的省城政法区看守所内监监舍有问题,熊忠在被暂管期间咱们三处一直有人陪同坐牢,那伙人没得逞,详情在已上传的简报里。
三是侦查三处的押解车出了省城高速道口就被盯上了。我总共调集了四辆押解车,两明两暗,时间、路线、涂装都不一样,中途安排熊忠换过车,参与押解的都是我情报组能力突出又可靠的同事,根据我们几个共同研判分析的结果,几辆押解车在城内总共路过23个治安监控卡口和11个交通监控卡口,从尾巴开始咬上各辆押解车的时间和地点来推算,最有可能暴露押解行踪的地方是永井区、观武区和清潭区。四是……”
到这,电话里没声了。齐然脸色一暗咬了咬牙,捏着拳继续道
“四是2号押解车原定计划是走省丽老路,到达百淮州境内便自行安排路线兜圈,直到我们进入周箐县2号车便折返省城。但今5时04分,2号车刚开出百淮州出城岔口进入702省道盘山路时,就因为躲避落石翻车了。驾驶员是我情报分析组的甄城,车上还有两名协勤人员,2重伤1轻伤,现在在百淮州边防军区医院急救中心抢救。”
齐然汇报完,电话一时断了信号般沉寂,两头都只听得见对面深重的呼吸声,隐约还有同一片乌云底下密匝匝的雨水在拍击地面。
实际上,余知检已经边听报告边开姜铎的电脑进入公安专网加密页面,查看省城道路监控分管区域、百淮州地图,并查收齐然发给他的人员明细和事件经过。看了一会儿才仿佛想起手机还在接听状态,连忙轻声问:
“然,你有没有事?”
此时此刻,余知检一声状似亲昵的爱称比突然落进后脖领的雨水还要寒他的心,从里到外冻着疼,齐然没什么情绪的回应道
“余处,接下来我要押解熊忠进监区,手机得上缴,有事儿您直接给我们情报组东电话,他负责联络各行动点和看守押解车。”
便挂断电话。
心里极轻的豁开一道口子,但余知检的注意力早就不在手机另一端身上了,他只断线了一会儿,便捏着各地汇总材料对照加密网页上的信息做研判分析,看着名单里几个熟稔到能背出他家祖宗三代的名字,越发笃定的笑了笑。
又开全国在逃人员信息登记网页,输入指令代码进入管理后台,查找林逆涛的临时身份证号码,确定在各地局域网都能出现他的涉案人员信息编号,再查看人员登记时间范围,并不违和,才关闭网页。
齐然连这件事也办的很漂亮……
余知检会心一笑,刻意屏蔽掉心内冒出的某些不可控只让自己留存感激,算下次见面时在好好补偿他,便置之脑后。
注意力转回办公安专网计算机上,对照汇总材料敲击出下一步工作方案的同时,余知检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上面写着:省厅物检鉴定值班室。
他的战场从来不在驳杂散乱迷雾重重的下线,八年前,剑潭厂的焦炭反应高炉被人摁灭,铁水成灰,究竟是要遮掩哪一些人的腌脏,他势必追查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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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6点半,临潭,离日出尚早,后半夜下起的雨这会儿稍稍了一些,空气潮湿阴冷。
一辆县政府牌照的黑色丰田SUV风风火火的驶进公安局后院停车场,值班警车都停在前院,这个时间点后院场内空空荡荡。驾驶员便干脆边拐弯边降档拉手刹驻车,几乎是甩进车棚底下的预留车位,走位嚣张车轮溅起一路脏泥。
车停稳后驾驶员赶紧跑下车,边撑伞边拉开后排座位的车门。
时任临潭县副县长、县公安局局长霍雷,顶着俩青黑的乌眼泡推开车门躲到伞下,满脸写着要吃人。
在车内枯坐一宿熬夜赶路不,一路上手机就没消停过,接电话都烫脸。来自各方的各种旁敲侧击绵里藏针让他十分恼火,仿佛出了一趟差,他临潭县公安局就被人上各种派系标签贴了大字报一样,成了所有人攻讦的对象。
想到这,霍雷的脸色越发狞得难看。
没成想天太黑,停车场光线昏暗,下车脚步又着急了点,没留神一脚踩进脏水洼里,泥点溅了西装裤一裤脚,鞋袜污脏。
霍雷边皱眉低头嫌恶的看着坑洼不平反着光的地面,边向副驾驶座上下来的警令室主任安排道:
“通知王志鹏,让并案侦查行动相关人员7点半准时到四楼警令会议室集中,不准请假。”
警令室主任立即转过身去电话。倒是临潭县政府秘书室文员,霍副县长的秘书兼驾驶员孟立即撑伞凑近,声提醒霍副县长
“缉毒队张队长负伤了,这会儿应该还在县医院接受治疗。”
霍雷听后,稍稍考虑了一会儿又向警令室主任安排道:
“张程勉不用来,让他们队洪海教导员带队过来。特警队今晚参加缉毒清缴行动的队、组长也必须参会,让特警队准备好行动经过和战果汇报材料。还有,咱俩开完会就到县医院走一趟,叫上政委和王志鹏,按照公安工会的慰问标准上限去看望张程勉。”
到这,霍局长略一沉思,边大踏步往机关办公楼走边:
“张程勉这子,脑子活络有勇有谋,闷不吭声就给咱们临潭公安队伍添了丰硕的战功一笔。你得嘱咐好政治处、宣传和后勤部门,安排人手把他的个人英勇事迹材料、住院费报销、工伤补贴、奖励申报等杂七杂八的事情都替他办了,让他安心休养,也体现咱们局党委对他工作的肯定和对他个人的关心。”
警令室主任听罢连连点头应和不,还准备趁机添上两句马屁:他张程勉再英勇,不都是在局领导的关心支持下才能有所建树么。可刚要张口,猛然瞅见霍局长依旧满脸寒意笑容戏谑凉薄,忽然就不敢开口了。
果然,挨局长太近不想听他也听见了,他们局长轻声嘟囔了一句,
“但愿这子把握好尺度,别砸了自己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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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7点10分。
王志鹏穿着板正的全黑色春秋常服,佩戴警徽、警号,夹着一沓汇报材料走进四楼警令会议室。他以为他来得挺早估计是到会的第一个,结果门一推开,已经黑压压的坐整齐了一片。
侧身和煦的盯着会场前排走向主席台最里面,放好材料,调了调会议桌上的话筒位置,再倒好一杯热茶。王志鹏边同台下的同僚们唠嗑吹散牛,边等候他们一向掐点进门开会的霍局长。
警令室会议厅每排可以坐16个人,前后一共20排,连前四排都没坐满,王志鹏对照参会名单瞟了一眼。
直接从看守所和办案区赶来的特警行动组8个队、组长,挨着坐在第一排,带队的是他们正在预备汇报材料的特警队大队长,姓郑,单名一个侠字。
可能爹妈就是照着武侠取的,也是照着匡扶正义、锄强扶弱的大侠气度培养的,郑侠大队长一路没长歪,性格特点就是热心肠一根筋,嗓门又大,路见不平必一声吼,动手能力过分强,和处事精滑略显保守的张程勉平日里也不算太对付,但配合参与其他警种的统一行动,不管是巡查、清缴还是抓捕,他一向不留余力、热情高涨。
在场大多数人昨晚都没睡安稳,包括他郑侠,但也就他依旧能精力旺盛的满场蹿帮人添茶倒水,扯牛批开玩笑,吹嘘昨晚惊险又英勇的抓捕行动细节,唾沫星子四处飞溅。
在数数剩下的参会人员,刑侦队来了丁耀、赵克朝和其他9名同事。监管场所只来了看守所所长田伟达和新兵仓看管民警杨浩。原先下设在刑侦大队,前几年才单列出来新成立的临潭县公安局刑事技术大队则是全员出动,除了他们大队长蒋松,还包括王瑞、周光平等11个民警,以及刚刚被解除禁闭复职上班的宋之田。
最后便是缉毒队。
看着参会名单上长长一排将近30多个姓名,再看看台下不过坐着洪海和杨志2个人,王志鹏皱皱眉头正准备询问,会议室门又被推开了。
是霍雷局长走了进来,比往常早到了5分钟。已经更换好白衬衣黑警务常服外套和干净的鞋袜,身后跟着警令室主任,两人一齐走上主席台最中间。
会议主持人由警令室主任担任,一落座便开门见山,边用手指点着应到会人员名单边看向洪海。
“洪教导,催催你们队上的,开个会还稀稀拉拉的像什么样子?”
洪海没吭声,自顾自的抽动僵硬的左臂肘离断假肢索控,手动调整成屈臂姿态并固定好,把一真一假两只手一齐放在会议桌上,才抬头看着警令室主任。
劈荆沥血探知过生死的眼神,哪是常年累月坐镇八卦集散地坐出一圈肥硕肚腩的警令室主任招架得起的。
洪海不回答,警令室主任也不敢逼问,只得求助的看了霍局长一眼。
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让霍雷心头无名火起,刚要发难,会议室的大门却再次吱呀一声,又有2个人推开门却站在门边,一齐向主席台上的领导喊:
“报告!”
是张程勉。是着装不规范,外披一件春秋执勤服外套大半边肩膀被绷带包裹着,臃肿成一个大鼓包,脚上还踩着拖鞋的张程勉,由方娅扶着站定在门口等待局长下命令。
缉毒队的立即站了起来。
但比他们更快的,却是主席台上的霍雷霍局长。只见他没吭声却反应迅速的扒开警令室主任两步纵下主席台,跑到门边扶住张程勉,和方娅一起搀着他走到会议室第一排,边走还边状似焦急的质问:
“张队!医生准你出院了么就急匆匆的跑回来?你这不是给组织找麻烦吗?”
张程勉两手撑着桌子并没有坐下去,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底浮青病恹恹的样子。却尽量站直脊梁咬准字,向已经坐回主席台的霍雷报告:
“霍局,缉毒队警力共21人参加了昨天夜间的荣星会所涉毒案查缉行动,彻夜开展缉捕、搜查、讯问工作,今天早上才把部分涉案人员送到戒毒、拘留等看守场所,还有部分警力仍在羁押和侦讯工作岗位上,没办法参加今天的部署会,但是他们全都在可控范围内,不会擅离职守。假条我已经让我们队内勤上报至警令室了,希望霍局批准。”
霍雷眼底有一闪而过的阴沉,却笑着,
“批准了,张队你先坐下,今早这个会不过是对各部门近期开展工作情况进行一个简单的通报和了解,有各位部门负责人参会就可以。”
眼见张程勉和方娅坐好,特警队郑侠特意挪了几个位置坐到张程勉旁边,一脸关切的看着他,霍雷见状皱了皱眉,接着抬眼虚空的看向会场,沉声道:
“郑队,先通报一下昨天晚上缉毒抓捕行动的简要情况。”
郑侠立即站起来,一脸洋洋得意眉飞色舞:
“报告局长!昨晚由张程勉大队长部署指挥的抓捕行动首战告捷。在荣星会所以及古南新区广场居民区地下停车场,共抓获嫌疑人32人,缴获疑似=枪=支=9支,疑似制式=子=弹=78发,查抄涉案物品正逐项清点当中。在东邑乡农庄抓捕点共抓获嫌疑人7人,缴获各类毒品疑似物14.2公斤。抓获的嫌疑人里初筛吸毒人员就有18人,涉枪人员9人。”
霍雷:“行动布点和警力部署情况?”
“荣星会所有缉毒队警力6人,古南新区居民楼停车场有缉毒队警力8人、特警作战组20人,农庄抓捕点有刑侦警力8人、缉毒警力8人。”
“哦……”霍雷眉头一挑,拉出一个喜悦的尾音,却转头瞥了一眼王志鹏,“各部门协同作战,部署精良,处置得当,成效明显战果显赫啊!”
到这,霍雷突然顿了顿,话锋一转盯着张程勉
“伤亡和缉捕情况呢?主案犯人呢?听还跑了好几个,是吧?”
郑侠一愣,一根筋如他也听出来霍局长的问题不大对了,但万事不多想的他只顿了一顿还是照实。
“主犯徐兴荣在逃,根据张队先期侦查出的情况,荣星会所地下室还有2个不明身份重大嫌疑人员在逃,另外就是东邑乡农庄抓捕点有3人在逃,其中一个是……一个是……”
直肠子大嗓门的郑侠开始吞吞吐吐大舌头了,山城临潭屁大点地方,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另一个在逃人员和缉毒队一众老公安的关系,只得有些犯难的瞥了张程勉一眼。
“是林逆涛。”张程勉平静的回答,“还有1个是曾在我们队民警林边疆家住过几个月的孩子,原名阿都木,后改为林都。也是徐兴荣手底下的药头,绰号三儿。”
听见这个,整夜的阴霾一扫,嘴角不禁挑了挑,霍雷终于眼锋一凛,接着,
“张队,昨天晚上的缉捕行动调集了县局多部门警力,却没有向局党委报备,也没有向警令室呈请警力协作报告,是你越级调配胆大妄为也不过分!
但是,成绩是好的,战果显着,你又带头冲在缉捕侦查战斗一线,英勇负伤,出了我们临潭公安的英勇气势,为我们提升整体公安队伍士气起到了非常好的表率作用!充分体现了临潭公安敢战能干,综合能力突出的亮点。我准备在局党委会上研究讨论,向上级呈请表彰你的英勇事迹,推选你代表临潭、代表源州争选今年的公安先进人物。”
完霍雷便适时停顿了一下,观察张程勉的反应,却见他波澜不惊喜忧不显,霍雷一瞬间又犹疑着要不要往下。
“但是,主犯徐兴荣在逃,我就有些不明白了,根据你先期摸排的情况,徐兴荣应该就在你带队侦查的荣星会所内,为什么你在部署行动时,荣星会所的警力却安排的那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