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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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9时, 源鹤市, 雨后无风。

    城郊人工湖隐富住宅区,靠里侧山脚下略高的位置, 有一幢私密性和园林景观无可挑剔的独栋别墅, 一楼偌大的荧白浅灰基调开放式厨房内,天然气灶上正滚煮着一锅白粥,四周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米香四溢。

    有人正坐在餐厨隔断吧台边的高脚凳上,地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军绿色破旧登山包,穿着随意又邋遢,与周围格格不入。

    只见他用手肘把柔软的金边暗纹黑绒芯餐台布杵得皱巴巴的, 流里流气的东张西望。先沿贴着水墨色瓷砖的屋角量了一圈,不见半点尘污油渍,再逐一扫过墙上的装饰画,都是些色彩饱和度强烈的几何线条, 既看不懂价值也看不出价格。

    嘲讽的冷哼两声, 尬坐无聊的他干脆从自己背包里拿出一个份量十足的反季青芒,懒得冲洗直接用彝刀削成条,再扯开一袋蘸水辣铺到餐台布上, 扫开果皮, 污黑的爪子捏着果条滚上两圈辣椒面,再喂进嘴里。

    厨房里也站着一个人, 40出头中等身材, 肚子微微发福, 五官普通不出挑,但拼凑到一块儿却很经老,穿着做工考究的白衬衫、浅灰西裤和有品牌印花的长绒拖鞋,浑身上下连个多余的皱褶都没有,看着既精致又精明干练。

    他就立在厨房边,看着眼前粗鲁又年轻的客人进屋后也不换鞋,一路踩出一串泥印,还弄脏自己的餐台和地板。

    但他不怒不恼还眉目含笑,只将两边袖口卷得一样宽推到手肘下面,从橱柜里端出区高档食肆送来的精致点心和餐盘,放到吧台上,再端起那锅白粥,老妈子一样亲切絮叨:

    “空腹吃得太酸太辣都会刺激胃肠粘膜,让胃壁高度充血加快蠕动,引起胃疼、腹痛、腹泻,容易诱发胃肠疾病,”

    再用瓷勺舀出来一碗放到辣椒面旁边,补一句

    “还容易让=肛=门=有灼痛感,引发痔疮出血。”

    和中年人一比,坐着那个明明了十多岁却风尘仆仆满脸倦怠的可就粗糙太多了。但他满管不着,照样把生芒果条裹得鲜红不见青才喂进嘴里,吃相豪迈,又瞥了瞥那碗连勺糖都不给放的寡淡白粥,以及那些花样精巧一口没的点心,肉味都闻不见。

    嫌弃的撇撇嘴,抬手就把整袋辣椒面倒进粥碗,用勺子搅匀再往前推。

    “老子不用=屁=眼=伺候人,也不想死皮赖脸活得长久,不养胃,更不用养生。”

    煮粥的中年人笑了笑,突然来了兴致,伸手接过满是红渣滓辣椒片的白粥,拿起瓷勺沿粥面舀出一点轻轻吹凉,只抿了一口,立即不适应的蹙眉,和蔼的笑着

    “岩河,这个我喝不惯。”

    阿扎云河大咧咧的笑起来,面目既生动又真挚不见半点阴郁,孩子没拿到糖一样嗔怪抱怨

    “求你帮帮忙把那土狗的HIV血清检测结果改成阳性,这么点顺手的事情你都不乐意,太不仗义了啊。”

    中年人照样抿嘴笑着,重新给自己盛了一碗干净白粥,

    “损人不利己是一种复杂的社会行为,从心理和行为两个层次上讲,都具有一定极端、偏执的特征,诱因多种多样,大多是环境因素构造出的意识和认知渐渐偏离普罗大众的趋同感,让情绪主导的行为超出合理阈值的范畴,以满足病态的精神需求,但我了解你,你很会嫉妒,但不会屈从于情绪。”

    “哈哈哈……”脆生生的青芒果肉在嘴里嚼得嘎嘣直响,阿扎云河笑的唾沫星子四处飞,

    “上一个这么吧啦吧啦一大堆的,就死在我的副驾驶车座上,你就那么肯定我不会屈从于情绪?”

    到这,年轻人顿了顿,边咀嚼边用大拇指一抹嘴角,再双手环抱胸口抵着吧台边沿往前一伸,眯缝起眼睛低头往上挑,专注的盯着中年人

    “好歹也是你的老师,我有他遗照,你要不要看?”

    中年人抿了抿嘴,半框眼镜敛住所有情绪,只继续有条不紊的喝白粥。

    正僵持着,放在料理台上的手机忽然响了。中年人拿起来看了看,又放回台面,按下免提,还没等这边应答手机那头便开始焦急又压抑的斥责。

    “你不是他们肯定查不下去吗?只要想办法再把剑潭厂牵扯进来,就会有人跳出来不让他们接着查?那些人呢?你背后那些人呢?”

    中年人没话,只一手撑着吧台一手把粥碗抬到嘴边,皱眉吹凉口口的抿,镜片被热气雾出一层致密的晕白色,什么都看不见。

    “姜明远不是还在关禁闭么,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关着他有用么?关着他有什么用?从临潭到源州正撸着袖子想帮他沉冤昭雪的都他妈得叫号排队了,换了谁不能继续查?”

    “哦……?”听见这个,中年人笑起来趣道,“那你排第几啊?”

    “你他妈少给我风凉话!”手机那头的人怒吼起来,声音又气又急,“魏源在哪?我就问你魏源在哪儿?你要再不把他交出来,咱们几个都他妈得玩儿完!”

    仿佛对面的人了什么隐晦的笑话,中年人嘴角翘起来,眉目皱出深沟,竟有些憋不住的声惊疑,

    “你还真把照片又给他们塞回去了?我不过是随口指了一条道,你都不多考虑考虑就往上走?事隔这么多年还能被你这么信任,鄙人真是受宠若惊啊。”

    “……”

    电话那头忽然没声响了,但也没挂断,手机仿佛变成一只呲呲冒气儿的高压锅,下一秒就会炸开。

    杵着吧台边嚼芒果条边瞅着手机,年轻人仿佛已经看见有人被喂了苍蝇一样正有火没地儿撒倒吸凉气,只能憋出满脑门的青筋,忍不住也开始捶桌子忍笑。

    果然没过一会儿,再次响起的音调已经沉了许多,也慢了许多

    “按你原先的设想,他们已经查到当年剑潭厂征地时没有拿到足额补偿款的村民身上,但很快他们就会发现,那是一条死胡同,如果你再不把魏源交出来给他们一个结果,重新质证搞倒查那是早晚的事情,到时候,咱俩就都没命了。”

    手机这边的中年人漫不经心也不吭声,先盯着边啃酸辣芒果条边笑得浑身都在抖的阿扎云河看了一会儿,再蹙了蹙眉头,才回答

    “我不明白,眼下马上就会暴露的明明是我,该着急的也是我,你慌些什么?而且,公安提取的物证是用于定罪还是用于深挖线索提供侦查方向,你可比我、比源州地界绝大多数的警察要专业得多,该怎么处置如果连你都搞不清楚,那咱俩干脆一起投案自首得了,还陪他们玩什么玩?”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再急声道:“但是他魏源……”

    “会有人出面让黑明辉他们查不下去。”这边立即断他,掷地有声:“更会有人帮咱们把后顾之忧全部解决,你心里不也很清楚么?不然你哪来的胆量这么干?”

    到这,忽然就觉得耳边嚼脆果的嘎嘣声十分吵,中年人低头按了按额角,才接著

    “该清理的东西早就扫干净了,魏源也会在适当的时间以适当的方式出现,你可别自乱阵脚。”

    便直接挂断手机。

    “哈哈,你又骗人,你不是早就暴露了吗?”

    还没等拿起手机愣神的中年人缓过劲来,阿扎云河便大笑出声急吼吼的戳穿他

    被嘲笑得有些恼了,中年人再次蹙眉。从这个蛮横无理、不合时宜、穿着邋遢而且还不讲卫生的年轻人闯进自己家以后,自己第一次露出不耐烦的态度。

    “我从不谎,倒是你,进来的时候周围都清干净了吗?”

    “那必须的呀。”阿扎云河怪叫一声,从包里拿出一张越籍身份证,指着背面两枚清晰的指纹印和红戳,一脸得意:

    “看见没,新的,干净的,我和你可不一样,你不是我那杂种他们省厅那什么……什么处长……”

    “余,余处长,省厅缉毒局侦查三处主政官余知检。”中年人笑着提醒。

    “对!”阿扎云河立马一捶拳,“你可是在他余处长的清单里记了好多年了,这种时候还敢和你有所牵连,万一他把我也记进名单里怎么办?”

    “对。”中年人认同的点点头,放下粥碗,从消毒柜里取出一支吊着花穗的竹箸,夹出三块点心放到印花瓷碟里,推给阿扎云河。

    “你是挺干净,就是没钱。”

    阿扎云河一愣,抬头看向中年人,立马憨笑得开了花一样,纯真稚气。

    先嘴馋的把三块儿点心一气儿吞进去,再拍干净手心的残渣,侧身一弯腰,拎起自己的肮脏背包放到吧台面上,翻出里面几份越南文的纸质文件,又抬手一搂衣领,解下挂在脖颈上的银链子,捏着上面的u盘认真的放到文件封面上,推给中年人。

    “我不就为了钱才回来的么?”

    中年人看都没看那堆东西,而是走到料理台旁边仔仔细细的洗干净手,再抽出面巾纸,擦手擦嘴角,擦完才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支签字笔,走回吧台边。

    先把U盘放到一边,在开文件,看都不细看便往内页空白横线处签上同一个越文名字,边签边:

    “U盘你留着吧,原本也不是我的,我不过是想帮老朋友一个忙,但是现在,估计他也用不上了。”

    “陈舸?”阿扎云河眼角一挑,趴在桌上笑意深沉的盯着中年人的捏笔的手指,笔尖划出类似拼音的墨迹,流畅又漂亮:

    “看样子这一次那……那什么处长,把你逼得不轻啊?连陈舸你也保不住了?”

    “这不是多亏了你了吗?”中年人突然抬头,眼底凝结成冰满是怨恨,瞪向阿扎云河,

    “多亏你在境外的一系列动作,让舸慌不择路又躲回源州。孩子,忍辱负重蛰伏窥伺了这么些年,吃了不少苦头吧?第一次正正当当的入境回乡,感觉怎么样啊?”

    “那肯定太开心了呀。”阿扎云河笑得一拍桌子往后仰,又沉静下来,真诚的:

    “我也得谢谢你,多亏你给了我这次机会。光凭我自己,恐怕这辈子都拿不到洗白白的越籍身份。但是,你也知道,走我们这条道的心翼翼惯了,你让我找许久湖当面要东西,他却没带在身上,还故意把我这些年的轨迹材料放在南凤镇货运站寄存处,你俩这步棋走得……啧啧,太不仗义了。”

    中年人噗嗤一笑,停下签字的手抬头看着年轻人,“岩河,不是你的吗?走我们这条道得心翼翼。”

    被怼得一时没了言语,自己这个没文化的山里人都要被他气笑了。

    师徒一脉,眼前这个同样热衷于理直气壮的恬不知耻。明明是背信弃义专业户,却喜欢爬到道德制高点教育人的话总是一套套的来,看着和电视里下马前的官老爷们总有点同属同纲的意思,岳不群那一类。不禁莞尔又恼怒的使劲一拍桌面:

    “图文并茂!还他妈翻译成中老缅泰英一式五份!”

    手边的点心碟子被震得跳了一跳,糖面撒了一餐台布,星星点点,阿扎云河继续佯怒又憋笑

    “老子卖过多少货杀过多少人连他妈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你他妈真能耐,帮我算得那么清!骆驼,你怎么那么爱我呢?”

    “没办法……”中年人埋头苦笑,继续翻看文件找空格签字,“岩河,你知道的太多了。”

    阿扎云河真被他气乐了,先反讽:“你他妈念台词呢?”

    再挑眉重新坐回高脚凳上,两手轮流捡盘子里的点心往嘴里塞,一口一个,果然不好吃不还干巴巴甜得齁嗓子,又伸长脖子到处找茶壶,没有,大理石台面空空荡荡,眼前光剩一只盛放白粥的锅,里面只有锅底放凉了的一层。

    他想都没多想,端起就喝,边喝粥解渴边含糊道。

    “所以,第一回 吞毒丸偷渡入境时,老子就下定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自己当老板,要是还像你那样甘心做个穿线头的掮客,还得帮身后的到处找钱,做屏障,那我肯定是这些年没吃饭光吃屎了……”

    中年人又顿了顿,阴霾在脸上转瞬即逝,自嘲的笑着,

    “你不是最能理解么?出身没得选,性格天成,鄙人心有沟壑看得清形势,也能筹谋一二,但永远做不到你那么狠,自然也咬不断自己身上的狗链子。”

    “理解不了。”阿扎云河仰头把煮粥的锅扣到脸上,用舌尖去勾锅底无味的米香。

    “抢来的永远比要来的香,你光会忽悠我是吧?”

    舔掉最后一点浓稠,阿扎云河放下锅,拿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放给中年人,

    “我要是你,我只会站起来给值得的人当屏障,而不是一辈子跪着当看门狗,遮掩身后那一伙把人往前推自己却趴窝没卵蛋的。”

    不动声色的心里一跳,中年人边签字边斜眼偷瞟年轻人的手机图片,虽然早已预料到,但真正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时,还是没忍住浑身一僵。

    果然,又被这白眼狼截了胡。

    “接下来怎么办?由你决定,要是我。大不了就换个地方颐养天年,你又不像刚刚手机里被你忽悠瘸了的那个,既舍不得名声又舍不得钱财,什么都想攥进自己口袋里。哎,你那么聪明有学问,字又写得好看,要不干脆带上他一起到缅北给我搭把手,出出主意?算算账?”

    签字笔一直在文件页上勾画,没有迟疑。

    往最后一份文件的左下角最后一次签上越文名字,盖好钢笔放回衬衣口袋内,伸手接过年轻人递来的红印泥,一处一处按下指印、掌纹,重新洗干净手,拿起阿扎云河的手机,隔着屏幕轻轻抚摸那张八年未曾亲眼再见到的面孔,沉默了一会儿,语调坚定的。

    “他的结局只有两种,要么坐牢要么畏罪自杀,只不过晚了八年。”

    阿扎云河收住笑意,出言讥讽:

    “你也好意思你不够狠?”

    中年人埋着脑袋不话,只脱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鼻梁,再拿出绢布,低头仔细擦拭镜片,慢吞吞地收拾了好一会儿,才抬头,戴上眼镜重新审视阿扎云河

    “岩河,我确实不够狠,因为我做不到的事情一直有人在替我做,即使知道我干过什么,这个人八年来也从没有亲口出卖过我,我承他的情,所以,接下来的事情麻烦你别让我看见。”

    阿扎云河愣怔了片刻,表情凝重的伸出手。

    中年人会意,从口袋里掏出两张越籍身份证,一张的人像正面照正是他自己的模样,另一张,却是死在石猴子山盘山道上的大毒枭岩盘。

    双眼霎时血红露出捕猎时凶狠的光芒,阿扎云河向前一扑,抬手就要抢。

    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变脸,中年人立即收回手,笑起来:

    “从现在开始,岩先生你既有身份又有钱,所以,有件事情我一直很想亲自问问你。”

    扑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阿扎云河狐疑的一拧眉,黢黑了整张脸瞪向中年人

    “你真的不认识余知检?”

    一瞬间起了杀心,又被放到自己手掌心的两张越籍身份证立即浇灭。阿扎云河阴寒了整张脸,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那样,浑身喷薄冰寒火焰,瞪着面前这个矮却有力量的中年人。

    他老树一样盘踞西南边境线多年,根深蒂固,亲手掘开了缅、越边境以及民地武组织豢养的制毒工厂通达内陆的数条运毒通道,四处放养运贩毒的麻蛇,自己却干干净净衣着体面的享受生活,连一条违法前科都查不出来。

    自己这个新鲜出炉的岩先生,和他这个浓黑深处老怪物放出来的屏障骆驼,从来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要不是自己瞅准某些人要刮骨剃毒的时机,孤注一掷,反水截货杀人,恐怕永远都没资格坐到他对面喝他一碗粥。

    难得静一静心思虑深重,阿扎云河长叹一口气,收住凛冽。先把身份证认真的收好,再拾起桌上的背包甩到肩膀上,沿着来时的脏鞋印大步走向门口。

    “火补铁山!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