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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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网了?”

    津西乡铁烙山采石场爆炸事故、原临潭缉毒队民警魏源遇害事件后的第三十天, 丽州第一人民医院,十一楼骨外科特护病房。

    胳膊了石膏、满身绷带、上下一套白底青条纹病号服的姜铎抬起头, 看着十天前突然从临潭跑过来,是受姜明远等人嘱托前来看望他,之后又吵吵没人心疼他没人照顾他, 最后干脆赖着不走在医院旁边租酒店套房住下的宋之田。

    “光抓了瑞叔?还是……那我爸他?”

    宋之田一言不发,拧着眉毛上下摸兜, 折腾半晌居然摸出一盒烟来,仗着给姜铎换了带阳台会客室的VIP单间便拿火机点烟。

    一口抽进,不熟悉尼古丁、烟焦油的呼吸道和鼻腔里又刺又痒, 眉毛越发皱紧, 可他却不放弃的再猛吸一口,憋红了一张脸才忍着没咳嗽,边捶胸边向姜铎递过来一厚摞牛皮纸档案袋。

    “王瑞大概两周前就已经被控制了,这两天专案组开始往各地挖线索查人, 照着名单请客, 你爸面上看着倒是没事, 但我觉得他全坏在心里了,我让勉子、老周天天跟着他,还有老蒋、老黑和你洪叔他们几个,状态都不好, 等省厅工作组把必要的证据收集工作都做完, 我就想组个老年旅游团, 带上他们这帮没见过世面的老东西出去溜达一圈……”

    到这, 宋之田忽然低头,轻声嗤笑却咬牙到:

    “……走得越远越好。”

    姜铎的心脏急跳两拍被刺扎破,疼了一下,却没吭声,转过脑袋把文件袋搁腿上用左手费劲地抽出里面的调查报告和名册,随手翻了翻,但只看了两页便一巴掌合拢,心惊于余知检的锱铢必较和不见兔子不撒鹰,更愤恨他不择手段。

    “能走到哪儿呢?”姜铎心内深沉,脸上却明事理且故作轻松的趣宋之田,

    “田叔,你们临潭那一帮子倔老头都是圈里横惯了的驴,才到源鹤开个会还要带上家乡的茶叶腐乳辣子面,啥都吃不惯,你要真把他们都吆喝出去,待不了两天,他们一准跟你闹,听话,咱们别白费那功夫,更别浪费钱啊……”

    “嘿……你这臭子!”宋之田眉头一挑想抬手扇他,却见他满身绷带病恹恹的还有精神嬉皮笑脸,连帅脸上都贴了块姨妈巾似的大纱布,憔悴得没眼看,根本没地儿落手,不禁心疼的缩了缩,又暗嘲自己太沉不住气,连个后生崽都不如,干脆掐灭烟头有些丧的:

    “也是……我真是想多了,他们那帮都是硬骨头倔驴,逃兵就我一个。”

    到这,声音哽咽,宋之田鼻翼抽了抽抬手按按眼角,向姜铎道

    “检证有问题我不是没看出来,但我就是不想,也不敢往那条道上琢磨,无论老瑞还是魏怂怂,我们都多少年了……姜铎,你别笑话你田叔,你我们都多少年了!眼下整个西南杯弓蛇影风声鹤唳,一个王瑞,牵出来多少条上面的线头,我一个敢往受害者尸体身上下刀子找答案的,我却不敢去看活人,活人心太脏!”

    “田叔……”

    “姜铎,田叔对不起你……”

    宽慰的话被宋之田不管不顾的歉然和自责给压了回去,姜铎悲愤莫名,却无能为力,想想又重新开那份案卷和名册。

    真相的重量有时候不见得是迷局者能够背负的,轻轻薄薄几页纸,却如悼词般饱含无数沉痛的情绪。

    文件袋里就两样东西,一份是自己重伤昏迷被抢救期间,整个西南相关案件的查办情况和明,由张程勉汇总整理。一份是涉案人员明细和处置情况,所有人按照参与事件情节、程度、主客观原因和造成的事实后果,分轻微、骨干和主犯三类。

    时至今日,自己才清晰的看到自己在整个迷局间的位置。

    他纵横捭阖的余大处长,将看似独立不相关的西南一线所有行动部署间的链条,用力捏合,将整个计划更名为“封堵漏勺第二阶段统一收网行动”,而包含自己在内的源、丽一线数条侦查方向,也被他摁着脊梁在迷局间试探碰撞。

    从缅越边境线直至整个西南,余知检整合所有公安警力,制定行动计划并结合各地组织结构、警种、人员实际情况,一层一层布下行动节点。

    他的目标从来只有一个,就是将八年前剑潭冶炼厂倒闭之后,继承并重新归整边境过道西南一线的制、贩、运、销毒品利益链条,深藏于源州并逐步活跃起来的,名为“骆驼”的新内线掮客势力,连根拔起。

    这一条线的核心人物就是王瑞,但王瑞从来不是他的目标。

    所以在张程勉和涛发现许久湖老家查获的涉案照片被人动了手脚,极可能是栽赃时,他没有下令彻查;

    在周光平发现糖盒内的=纯=乌=头=碱=含量与用做检样比对分析,是由正规生物科技公司提供,且只有公安审批许可才能购买的样本纯度高度一致时,他没有下令彻查;

    在张程勉扬言已将物证移交省厅,惊慌失措的王瑞无意间暴露对检证去向的关注,并按捺不住动用隐蔽渠道,向省厅技术处旁敲侧击出检证结论时,他没有下令彻查;

    甚至在明知道自己和涛被困山隙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没等到尔扎都惹逼迫采石场厂长董亮向“内线”,也就是王瑞,通报虚假情况时,他坚决不下令彻查。

    他要的是全盘暴露通过王瑞勾连在一起的四通八达的关系,包括八年前,促成剑潭冶炼厂飞速倒塌,隐蔽于浓黑处的关系。

    非要等王瑞以为危机已经过去而放松警惕,开始重新与浓黑处联系,又让浓黑处伺机窥视,并对自以为暗藏卢隐舟痛脚的U盘志在必得时,仓促间露了马脚,才动令全盘统一收网。

    为此,他甚至利用魏叔,利用被人挟持、蒙蔽,本就因为洪叔断手、林家火灾而良心不安了整整八年的魏叔。

    想到这,姜铎左手捏起拳头手背鼓出青筋,把光滑厚重的纸袋攥住几道深刻的褶皱。

    身为公安干警,身为国之执法者,余知检的痛恨同样也是他的痛恨,可他始终理解不了余知检驭人如棋子,处事亦是手段的坚硬和冰冷。

    想到这,姜铎心内愤恨到挤出血,却依旧懂事的慰藉着宋之田

    “田叔,我爸没事、临潭的叔叔们都安全没出事就行。前两天省厅那王八蛋的部署和计划,把他折腾得够呛,又经历了魏叔的事情,他们心里肯定都不好过……田叔,要不你还是回临潭吧,眼下我这情况要是回临潭,就是给他添堵,田叔就当帮帮我的忙,帮我照看着点我爸,让我安心在这养两天……”

    “……可是……你这个样子!”

    姜铎佯怒嗔怪,神情淡然,依旧是玩笑的模样:

    “我什么样子?我不是没事了嘛……ICU也就待了6天就出来了,要不是有田叔,那种地方论斤卖了我也住不起,我原本还以为一准得交待在山洞里了呢,哈哈哈,那什么,大难不……”

    “……你可闭嘴吧!”宋之田瞄准他没包绷带的左手臂一巴掌拍过去,生怕这嬉笑怒骂的兔崽子再把那个让人心惊的字出来。但看着他这样嬉笑,他才更心慌。

    三十来年从细微处寻求答案,见过太多生离死别,每一根即将绷裂的心弦都是这样平静的偾张着,每一次走进病房,他从看着长大的孩子都在凭窗远眺,眉目疏远,神情沧桑,仿佛已经活在了很远的地方。

    他宁可姜铎能扑抱自己大哭一场,可他却理智沉静得离奇,甚至从来没有向自己听过另一人的下落。

    想到这,宋之田再忍不住的嘱咐着:

    “姜铎,你心里有事你一定要跟田叔,别像魏怂怂似的什么都往心里摁,会摁坏的!”

    这车轱辘话姜铎已经听厌了,他明明就无话可,心田塌陷,光秃秃的什么也没剩下,却老被宋之田逼迫着让他点什么他不出来的,没来由就很上火,忍不住皱了皱眉急躁道:

    “田叔,我真没事!”

    可话才出口,立即察觉语气不妥当,姜铎轻轻吐纳一口又放缓语调轻松的继续劝:

    “田叔,张大哥重回领导岗位那么多烂摊子等着他收拾,哪里顾得过来,周叔也是,你和蒋伯伯啥都不想管把问题都扔给他,我看你们刑事技术大队啊……过不了两天就得垮,眼下临潭少了你,可真不行,毕竟临潭那几位叔叔,血压一个比一个高,血脂一个比一个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我能依仗的,也就只有身体勉强还算可以的田叔了。”

    “……可是!”

    宋之田再张嘴还欲再劝,却被姜铎眼底的淡然和冰凉骇得又咽了回去,他都快忘了,这两个孩子有多倔,只得在心底无声长叹。

    送走了宋之田,又迎来冯旌海,白天探视时间自己这间VIP豪套一样的病房总是很热闹,姜铎明白他们的好意,只能撑起面目妥当客气的应对,不忍心直言他们的关爱与照顾,其实根本暖不了自己的心。

    “姜哥,你好的也差不多了要不跟我去内蒙浪一圈呗,我跟辉爷听过了,你们局里给你批了假,辉爷又不让我回去,咱俩大草原上策马奔腾去一圈,怎么样?”

    姜铎嘴角一抽,心道这没溜的是不是眼也瞎了,看不见自己浑身石膏绷带么还策马?用嘴叼着缰绳啊?

    “哎……不好意思啊,忘了你石膏还没拆,姜哥,要不我开越野车带你去一趟河西走廊,咱俩从腾格里沙漠走,进内蒙,冲完沙坡溜草原,我让我朋友给咱俩搞辆6轮大G,那车在咱们这弯弯曲曲的山道上跑着不欢腾,去开阔的地方使劲往前冲才有意思,到时候咱俩大块吃烤羊肉,大碗喝马奶酒,怎么样?”

    姜铎还是没吭声,看大傻子一样看着冯旌海,又有点可怜他爱闹腾但不太会安慰人,竭尽全力却笨手笨脚,只得笑道

    “冯少爷,6天ICU花了我近8万,眼下除了压在你们辉爷手里那点购房款,我连一个钢镚都抠不出来,哪还有钱陪你开大G,还去内蒙,还喝酒吃肉?”

    “可你也不能一直这么闷在医院里啊……”

    冯旌海急起来,没抓住重点的拍胸脯胡八道,“而且姜哥你见外了啊,咱们在源鹤我也没少蹭你酒喝,你跟我什么钱啊!咱俩出门的费用,我全包了。”

    姜铎一笑,知道他在肿脸充胖子,毫不留情的揶揄他:

    “可我怎么听辉狗,你考上公安就被家里断了粮,住宿舍吃食堂夜宵顿顿方便面,烟都是蹭老辉的抽,家里除了你那辆车啥都没给你剩下,连你那辆Q5的油钱都是你们辉爷让队上给你凑的。”

    “那!我虽然没钱但是我有朋友啊!”冯旌海心虚的嚷起来,心里怨愤陈振辉个大喇叭怎么啥都往外。“姜哥,总之辉爷交代了,让你别一个人憋在医院,他怕你憋出神经病。”

    姜铎看着他,脸一黑骂道你才神经病,你和你那辉爷个顶个的神经病!忽然正色道

    “冯旌海,跟我,源州、源鹤,还有你们辉爷那是个什么情况?火烧屁股了吗?”

    冯旌海一愣,收敛嬉笑的颜色:

    “姜哥你管那个干吗?你好好养伤就行,辉爷能解决。”

    “我知道他能解决。”姜铎厉色,直言不讳,

    “但田叔送来那份名单上,我看见连陈政委的名字都在上面,这事和辉狗有关系吗?冯,隐蔽在源鹤的付明贵一线是辉狗刨出来的,他付明贵在整个源州、乃至整个西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觉得这事儿能瞒得住我?敢动他,辉狗怕是做好头破血流的觉悟了吧,这次他和张大哥搞联合行动搞出这么大动静,得罪了不老少人如坐针毡记恨上他,眼下这种节骨眼上,你却要带着我出去闲逛,你觉得我能安心?”

    “那不是还有省厅余处长嘛!”冯旌海故作洒脱的一摆手,语气里不自觉就露出来一股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洋洋得意。

    “再,我们辉爷鸡贼得很,表面是上憨直忠义,实际上滑不留手,他敢把陈叔叔拖下水,就肯定有办法把问题影响降到最低。”

    听见余处长三个字,姜铎还是忍不住嘴角抽了抽……在看向满脸嘚瑟的冯旌海,心底确实也松快了一些。

    别的不,光就兄弟遍四海人人都拿他当过命挚友的能耐,自己就不得不佩服的唤他临潭老狗陈振辉一声辉爷。

    “我还能不知道你们辉爷。”姜铎眉毛一挑,一脸我和他是开裆裤的老交情,你和他才兄弟了几年的刺激他,话锋一转又

    “冯少爷,其实你挺想回源鹤的吧,源州这次跟地震一样水覆山倾,你却被你们辉爷发配到我这个病残旁边当陪聊,你得多憋屈啊……?”

    “哎……姜哥你这话可太伤我心了啊,待在你旁边摸鱼偷闲可比回队里没日没夜的加班舒坦多了……”

    冯旌海孩子一样噘嘴嗔怪,可话音刚落,又忍不住皱眉深思,自言自语的嘟囔着:

    “但队上这会儿估计确实挺乱的,辉爷动了风明渡,逮进来不少人,旁证那么多光队上那点用得上的警力,估计连轴转都不一定能啃下来,何况辉爷还被提溜进了省里挨骂,光靠向伟、细酒和伍老猫坐镇,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省里?”耳朵尖的姜铎立即直起背,直觉猜测道:“辉狗他违纪了?”

    冯旌海满脸:我艹!你他么猜的真准!的瞪大眼珠子惊愕,嘴巴里却编瞎话:

    “没有,没有,他去省里处理事情来着。”

    姜铎眼睛一眯缝,寒凉的笑笑:

    “制、贩毒源头在丽州、运输中转在周箐、分销往整个西南,同时还牵连国境外的合成毒品原料运输和参股制毒工厂,这几头管事的中间过手的钞票,每天都得有千万数吧?

    风明渡的付爷又是谁?按照现有的证据看,他在当中可是负责把脏钱弄干净上供求平安的关键人物,余知检最想撬开的就是他,最难对付的也是他,要是没用一点非常手段,你们辉爷一个副科真能把他拉下马?”

    到这里姜铎顿了顿,给冯旌海留足权衡的时间,过上几分钟才看向他郑重嘱托:

    “冯,你姜哥不傻,你待在我旁边真的半点用也没有,赶紧回源鹤去吧,接下来,哪怕是让你服个软去求你家里面,也请你务必要帮老辉他一把。”

    冯旌海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甚至有些显见的坐立不安,这些他不是没考虑过,可辉爷了回去就断腿,何况姜哥还是现在这种情况,他哪有胆量回源鹤。

    姜铎不去看他,也不等他回答,继续加码施压:

    “从今晚开始,姜哥这就闭门谢客了,你来也白来。

    还有,我再提醒你一句,陈舸、熊忠、赵虎、付明贵、徐兴荣,还有那几个查不到身份信息听不懂汉话的老缅娃娃,全都集中到了余知检手里,能用这些人敲出多少条大鱼来,想想都后脊发凉。

    余知检他官大没人敢在明面上收拾他,但你们辉爷可不就一样了,陈叔叔一个州局政委,放进全省却连屁都算不上一个,何况他自己也出了问题,所以,冯,当姜哥欠你个天大的人情,赶紧回源鹤去吧!”

    冯旌海脸色黢黑连个勉强的笑也挂不起来了,只不动声色的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果刀,忽然给姜铎削起苹果。

    姜铎也没再什么,知道辉狗这兄弟可算是被自己忽悠瘸了。

    其实自己也没有漫天扯谎夸大事实,源鹤市是源州州府所在,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绝对是风暴狂扫的中心,只不过老辉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要想动起脑筋收拾谁,一准让谁后悔遇着这么个遭瘟的阎王爷。

    只是自己连唬带吓的把冯连自己过的话都给忘了,他们辉爷不光义薄云天,还能精滑似鬼。

    想到这,姜铎忍不住往软硬适中的软包床头上一靠,阖眼养神等吃食,果然没一会儿,鼻子底下就钻进来一阵苹果香,就听见冯旌海沉声再开口,毫不遮掩满腹担忧:

    “姜哥,你不会犯神经的,对不对?”

    姜铎睁眼,接过他手里切成块的苹果,好笑又莫名的看着他,咬了两口才听见他接着

    “姜哥,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确实非常想回源鹤去,但是找辉爷问清楚你和涛哥那些事情以后,我现在半步都不敢离开你,咱们路还长着呢,你这种样子我心里膈应,万一我一个没看紧让你犯了混,我得被我们辉爷撕成片片。”

    “你他妈咒你姜哥呢?”姜铎嘴角往上挑,眼角笑出深痕,佯怒着教训冯旌海,

    “你再我神经病我抽死你!我爸妈还好好的我能犯什么混?”

    到这,姜铎顿了顿,低头藏着脸张大嘴狠劲的咬了一口苹果,轻声

    “何况涛了,等房子装修好散了味儿,让我给他留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