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再重逢
“……爸?”
听见儿子用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喊自己, 姜明远正执杯接酒的手同样顿了顿。
再看向多日未见愣在门口的儿子, 一身粗布夹棉旧衣裤, 四肢关节绑着走线粗糙破破烂烂的皮护膝、皮袖套、皮手套, 腰间勒着个旧皮包,腰绳里别着个手电筒, 俨然一副木讷憨厚的山民模样。
姜明远既觉得心疼可怜的皱了皱眉头,又觉得很搞笑的飞快拿出手机开闪光灯连续咔嚓了几张,再揣回兜里, 转头接过山民老哥儿手里的酒瓶,搁在了桌上。
见人终于回来了, 山民老汉立马从高出院子一米多的堂屋前廊上跳下来, 走向侧屋门框顶梁被油烟腻出一层乌黑印迹的灶房, 边开灯边:
“子,你可算是回来了, 你爹他中午就到了, 一直坐在这等你等到了这个时候,我就你那手机扔了多可惜, 村上的想告诉你一声都没地儿寻你去, 等着啊, 我给你热饭。”
姜铎被他爹进门就给自己拍照, 拍完又立马扭头当看不见自己的动作唬愣了一秒, 醒神后答了句:“谢谢叔。”才迈进门槛。
大步走进院落, 转身锁好木头门栓, 径直走到院挡墙旁边先猛跺了几脚震掉鞋面上的泥沙, 再扒掉膝盖、手肘关节上的皮革护具和手套,脱下防风镜,叠放在一起统统堆到墙角的木架子上,又弯腰拉井绳放下吊桶,往深井里提上来半桶不算冰的水,倒进搪瓷脸盆抹点香皂洗干净手,才走到前廊底下。
也没着急上去,姜铎只是站定在廊前借着昏黄的电灯泡光线,有些不悦的盯着姜明远。
“这么冷的天还在院子里坐着,腿冻坏了怎么办?你不会上屋里等去?”
姜明远只笑笑没吭声,拾起立在门边的烧火棍扒拉了两下炭盆里烧得正旺的红炭,空气吹进缝隙火星扬了起来,盆里一阵热闹的噼噼啪啪声,再抬手往吊在炭盆正上方盛水的锅里添了点水,放进去一支玻璃酒瓶,才转头冲姜铎抬了抬下巴,命令道。
“陪我喝两口。”
姜铎没搭茬,一步跨上前廊,顺手拖了个稻草编织的草墩子坐到姜明远对面,张嘴就唠叨他爹:
“医生的戒烟戒酒合着你全当耳旁风,你一人开车来的?你的腿能受得了吗?药带齐了没有?”
姜明远执酒杯的手顿了顿,往矮桌上重重一磕,眉头皱紧拉长脸看着儿子,有点不太习惯更不喜欢他的没大没和蹬鼻子上脸。
“怎么跟你妈似的唠唠叨叨个没完?!”
“你要不想听我唠叨,你就别来啊!这天寒地冻的你当你还年轻啊?”
“什么叫别来?跟你老子话你就这么个态度!?”
父子俩再见面还没过两分钟,瞬间就有点剑拔弩张起来,两人互不退让的相互鼓瞪着眼睛,瞪出满屋子=火=药=味,姜铎挣红了脸还想再杠,可仔细瞄了瞄他老子,又生生把话噎回去。
寒夜里坐在面前不远处的,是含胸佝偻一直在等自己的老姜,他那支四年前开始就再也离不了的乌木手杖,就立在烧火棍旁边。
只见他一双手掌放到炭盆上方不远处谨慎的取着暖,手指骨节膨出,手掌粗粝,常年扳=手=枪=击锤的拇指,和指节、掌心拉套筒持握枪柄处被磨出厚厚一层枪茧,头发花白满是老态,脑门还得积压着忧虑深重的沟壑,自己忽然就有点张不开嘴了。
所幸热好饭的老汉这时候又回来了,啥也没觉察径直就走到正沉默对峙的父子俩中间。
只是他没像往常那样端着两个粗陶土碗过来,而是抬了个汤盆再拎着一个精致的保温饭盒,放到矮桌上,一层一层端出来的,铺了满满一桌面的饭菜。
“给你们父子俩都热好了,天冷,我还做主给你俩了盆蛋花汤,床铺也给你爹支上了,我家地方简陋,只能委屈你们父子俩一个屋里挤挤,你俩吃着,吃完了不用收拾搁灶上就行,我先睡去了啊。”
姜家父子立马站起来把老汉送进正屋,嘴里千恩万谢,直到山民老汉销上正屋的房门,两人才又重新坐回布满饭菜的矮桌前。
姜铎坐下抬眼一看,都是自己喜欢吃的香辣鲜咸,甚至还有老妈的拿手菜什锦虾仁炒饭和腌制好的油豆腐,满桌子心思和心血却让自己愣怔在桌前不知道如何下口,鼻底还是酸了酸。
烟火百味慰人心,心内早已五味杂陈的盯着满桌子家乡菜不言不语,各种情绪在眼底喧嚣流转着,姜铎沉寂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举筷开吃。
姜明远没骂他拖拉也没催促他,只取出温好的玻璃酒瓶拧开,拿了只土陶三两杯,倒得很满,寒风吹皱微黄的酒面,斜起一缕白烟,缓缓推到姜铎跟前,直等他把一份炒饭吃进去大半,才慢悠悠的道:
“你妈让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去。”
举着筷子的手顿一顿,姜铎竖起耳朵眼珠转了转,又埋下脑袋狼吞虎咽。
“但是我和你妈了,我又不是出公差抓毒贩来的,不可能用手铐把你拘回去,你一个有正当职业的成年人,你总能自己走出一条路来,是不是?”
光吃不吭声,静静的听老姜把话完,再捡上两片保温盒里的干拌花生碎香辣牛肉片,喂进嘴里,拼命咀嚼,又端起矮桌上的酒杯,一口饮尽,居然辛辣呛口半点绵香都尝不出来,是老爹不常喝三两叔却最爱喝的彝家自酿高度大麦酒,直到荡浊驱寒辛烈烈的酒气从腹腔、咽喉一路灼烧到太阳穴,姜铎才向自己的父亲:
“爸,我走不出去。”
自己没良心的一刀捅过去,桌对面的姜明远仿佛一下又老了十岁,神情无措眉目瞬间黯淡无光……可缓了好半晌,却听见他低低的喟然长叹一声,更压不住火的恼怒道:
“所以涛从就比你有出息,要是他!又怎么会像你,简直就是条丢了魂的落水狗一样。”
面对父亲的厉声斥责,姜铎不着不恼不反驳,仿佛霎时间他就可以收住所有的凌厉和棱角,变得死脸厚皮蔫头耷脑。只见他耳朵又聋了一样扒饭吃肉,再拿起汤勺舀出一碗蛋花汤,轻轻嘬下一口,皱着眉似乎既感觉不到温度也尝不出寡淡,慢慢的:
“我的魂八年前就丢了,丢在谁身上老爸你还不清楚吗?
老爸,这两天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和涛不是这种你深恶痛绝的关系,是不是四年前,你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又跑回缅北。他你就那么喜欢他,要不是因为我,他早就能回……”
突然啪!的一声,是姜明远隔着桌子扬过来愤怒的一巴掌。
可这一巴掌过后,姜铎却不禁唏嘘:父亲确实是老了,手劲远不如当年甚至连个红印都不一定能留下,但自己除了感叹岁月蹉跎,感叹父亲的老迈更担忧他的心脏和血压外,却很难再体察到别的情绪。
姜铎也知道自己离废物不远,满身都是懒散的钝感,脑子慢半拍,行动更是慢半拍,仿佛活在套中总与周遭有巨大的疏离和隔阂。
一如此刻,除了默不作声的埋下脸,塌肩弓背,端着粗陶碗喝水一样往里灌汤,低头无视盛怒的父亲,就再无别的想要反驳或争辩或愤怒的念头。
死水或能微澜,但他却连死水都算不上,他就是滩烂泥巴……
可他姜明远是谁,一辈子阎王爷脾气向来一不二,看着自己亲儿子颓然心死混不吝的厌世模样,不禁恼怒的一拍矮桌站起来,满脸我怎么生了他这么个又怂又孬的混账玩意儿,他当满世界就他一个人走不出去么?
要是换做当年,先用警绳捆了再用皮带抽,再不行就改用钢绳刹车线,总能抽出点志气来。
但是眼下,风声呜隆隆的刮起来让盆中的火炭时亮时暗,照的儿子脸上,有黑影跳跃,炭盆中的焦黑与烈红交错映照在记忆里明明高大俊朗意气风发,此刻却比自己更像个耄耋老者的儿子身上,鼓噪的胸腔又难免阵阵抽痛。
毕竟自己已经老了还瘸了腿,儿子长大了却丢了魂……
夜色越深,寒凉的北风就越刮越响,再汹涌的火焰被铺天盖地的冷风包围,也终会熄灭。姜明远的气息渐渐平复幽深,肩背一放松越发显得单薄且佝偻,只见他忽然往身侧拿出一个文件袋,边了句:
“我找你有事情。”
边掏出一厚摞文书材料,扔到姜铎面前。
“陈舸、赵虎、王瑞和徐兴荣等人已经批捕,马上就要进入审查起诉阶段,案子虽然不是你主办,但人是你带出来的,公诉案卷出了公、检到法院,质证流程和文书规范性必须得更加严格,这方面属于你的业务范畴,就不用我再多强调重要性了吧,你得负起责任来。
还有,虽然我们手里有你弄出来那段铁证如山的录音,但审查材料时,还必须得补齐你和尔扎在抓获经过上的亲笔签名,以及你们进山以后的各种查证细节、各种旁证,为了避免疏漏,所有你参与过的办案流程你都必须再倒查一遍。
另外就是源鹤、周箐的系列无名尸体案,上级已经批示将这几起案件做并案调查处置并重新彻查,甚至要重新验尸,所有查证结果将一并归入“封堵漏勺”二阶段的证据收集工作。
所以你得把彻查案卷的前因后果梳理出来,补齐相关手续和文书。
虽然你的查证原由、线索分析报告、检材提取和检定结论告知工作已经被振辉替你梳理了个大概,但毕竟主导和主办人都是你,你看看这些材料里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细节,给我理出一份清单,别让熊忠和赵虎钻了空子。”
完这些,姜明远默默的倒出一杯酒,抬起来一口饮尽,又往文件包里拿出一份红头文件,扔给儿子:
“右下角签个名,余知检帮你向省厅上报了立个人二等功的申报材料,他这是他欠你的。
还有你住院期间那些费用,所有单据报销都是余知检帮着料理的,剩了点零头报不了,我也帮你还给了你田叔,本来这钱应该由你自己去还,但看看你现在这样子,我觉得你也没那个能力还得上。
没办法,摊上你这么孽障就该我倒霉,只能我先帮你垫着,不用谢我,就当我这个做爹的欠你这个做儿子的。”
话完,姜明远再倒一杯酒不管不顾的一饮而尽,姜铎有些迟钝的蹙紧眉头看着他老子,既担忧又责怪,却终结还是没吭声,窝窝囊囊的样子气得他老子差点没捏碎酒杯,话到嘴边再也按捺不住的沉声道:
“还有,跟你件事,八年前你三两叔家出事那天晚上,你几口黄汤下了肚脑袋里糊里糊涂,有些事情你就给忘了吧?
你和涛真当你俩能耐通天啥事都能瞒得滴水不漏?你也不想想我和你三两叔是端哪家饭碗的!你也不想想你俩那时候腻腻歪歪的恶心样子!
要不是那天晚上,涛跪下跟我你是压进他心里的大山,都是他先起的头,都是他招惹的你,他家要没出事,你早就被你三两叔活剐了多少回了,但现在看来,我真恨我那时候明里暗里的拦着三两,我真该亲手断你的狗腿!”
原来……八年前?!终于有一点声音震动了心脏,甚至让自己吃惊不。
姜铎瞳孔缩了缩僵在寒风里,半晌才低下头,脑内掀起惊涛骇浪,再抬眼时,面前已经饮下第四杯酒的父亲,眼底尽是愤懑、无奈与失望。忍不住攥起拳头双唇咬紧挣扎着,心内剧烈争斗,是索性一气儿把话挑明了!?还是……退一退,忍一忍,让一让,再好好想一想?
可有些东西已经积压了这么多年,有些人已经烟消云散,如何还有必要继续深埋心底。
干脆把心一横,抢过桌上的玻璃瓶拧开把剩下的半微黄一仰头灌进嘴里,整个喉腔顿时只剩苦和辛辣,再一扬手,把空瓶扔进院落摔了个粉碎,一开始明明是对饮,到这会儿反倒像是在拼命,姜铎表情狰狞却语调沉静的与父亲开诚布公。
“爸,道理我都明白,我比你更能讲道理,我在支队一年要主讲多少场全州的执法规范培训课程,去派出所实习的时候,我干过社区、干过巡警、干过治安调解,干过交通指挥调度,不像你,一辈子在缉毒死磕,面对那些二皮脸的毒贩药头永远不是吓唬就是恐吓,对我也一样。
那些要死要活爬楼顶的,我能跟他们站天台上胡扯一天的道理,我能把他们哄劝得和和乐乐,第二天就上公园相亲角粘大字报去。
可我劝不了自己。
我知道我已经掉进死胡同,但我就是走不出自己的路。我和涛好了我这辈子只和他一个人死磕,也早就答应过文清阿姨,我会一直陪着涛,咱们做人总得讲诚信话算数,对不对?
爸,多谢你当年没断我腿的恩情,也多谢你那会没有当面拆穿我,让我和涛能平静的处上两年。
可是眼下,我倒也挺希望当时能被你断腿。
如果腿断了,我就进不了警队也当不了警察,我也就不会自作主张的跑去查什么抛尸案,不会无知蛮勇的跑进那个废矿洞,我管他陈舸或赵虎是死是活,我管他制毒工厂在哪儿。
其实这两天我就老琢磨这事来着,除了胡搅蛮缠的迁怒你,我更恨我自己。
老爸,你如果我当时老老实实的待在办公室哪儿也不去,是不是涛就不会死?一想起这个,我就后悔,后悔得整夜睡不着觉,我一闭上眼睛全是被涛扔出洞口还看见他笑的那一幕。
如果当时我不去掺和,让涛和余知检他们按照他们的步骤慢慢把案子查清楚,再五年,再十年,再多少年都没关系,我总能等到涛的,对不对?”
到这里,姜铎埋下脑袋耸耸肩,藏住面目,忽然抬手又拧开桌上的玻璃瓶,仰头一张嘴灌进去大半,没温过的酒冰凉刺骨,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在寒风中哽咽,脖颈露出来,衣领上面有一截红绳,以及一道细却深重的勒痕。
“爸,对不起,让你失望了,虽然我就挺容易让你失望,我知道涛他一直比我有出息得多,我也觉得很可惜这会儿站在你跟前的不是他却是我。
我知道他心里除了我,还有和你、和三两叔一样更坚硬、更深刻的东西,你们都有理想、有抱负、有信念,有坚守和善恶,有不能容忍和深恶痛绝,但我不一样,我心里从来就只有涛。”
听着姜铎借酒泼洒出来的一番直言,姜明远呆愣住了。
这种结果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只矗立在灌满风的院落里,双唇紧抿呼吸深沉,心底苍白……没想到自己年过半百,是知非知命,到头来却不明白也劝不回儿子的心。
沉默了好一会儿,眼见儿子一口又一口饮尽剩下的酒,瑟瑟寒夜里却浑身满溢冰冷与拒绝,完全没有想让自己再陪他一会儿的意思,姜明远只得痛苦不堪并无奈放手。
“把你手头该了结的事情好好做完,也算给你三两叔有个交代,等所有缉捕工作尘埃落定,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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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绵长,日出前一刻山风仿佛也凝结成冰,再也听不见大风推撞门框或窗棂的吵闹声响。
姜明远从硬板床上起来时,屋里就剩下他一个。
披上大衣翻身下床,窗户上结满霜,姜明远伸出巴掌抹了一下,向外望见东边有一层手指印宽的黯淡灰亮,心里想了想,大约才刚过7点。
再走到房内另一张床铺旁边,被褥整齐且冰凉,但屋里的烟道阀门开着,炭盆已经被人烧暖,铁架子上甚至正温着铜皮热水壶,姜明远走过去揭开看了看,足够自己泡茶、洗脸用。
年纪大了本来就觉少,昨晚更是几乎没怎么睡着过。
昨天夜里10点来钟就被那臭子气进屋,之后便翻煎饼一样躺着伤心难过了2时,琢磨怎么收拾他2时,琢磨怎么跟老婆交待自己主动放狠话全当生了个叉烧2时。
甚至间或胡思乱想一下,自己和老婆年纪这么大有没有可能和余力再生养一个,想深了又禁不住老脸一红痛骂自己怕是被气傻了!
一琢磨就是一整夜,没有一刻安稳的阖上眼睛。
想到这,姜明远忍不住深沉的叹息一口,拿出手机,先把昨晚拍到的姜铎那副粗糙笨重的样子发送给宋之田,再附上一句短信:
【给他听听,我家这蠢蛋现在是个什么滑稽样子。】
再穿戴整齐叠被褥,洗漱泡茶。
等自己推开房门走进院墙时,山民老汉正拌好一大盆饲料往猪栏里倒,再开鸡舍门,把跑山鸡都吆喝出来。
站在房门口抬眼一瞥,昨天砸烂在院子里的酒瓶碎片以及矮桌上的残羹冷炙,都已经被人收拾的干干净净,但看见自己走出来,老汉便连忙道:
“老弟,你俩父子都挺早的呀,你儿子又出门去了,怎么他没算跟你一去回去啊?”
看着矮桌上面那摞叠放整齐的文件袋和院墙角落里那个空荡荡的木头架子,姜明远就知道了,只无奈的笑了笑。
“儿大不由爹,管不了,也不想管,让他多在山里玩两天。”
“玩……?”老汉笑起来不理解的摇摇头,走到羊圈前面,边抬起木头门栓顺手扬起赶羊的鞭子,边嗤笑着
“这穷山恶水的有啥好玩啊,我儿子自去了城里,连中秋过年都不愿意回来,老山里啥玩意儿都没有待着枯燥,你儿子倒好,放着城里的好房子不住好东西不吃,跑到我们大山里面陪我一个孤老头吃糠咽菜看石头,那石头有啥好看的,他也怪看得住。”
姜明远不置一语,已经拿起矮桌上被压在砖块底下的文件袋,从里面取出自己那傻儿子审查了整整一宿的文书,认真浏览着。
文书材料被姜铎分成了三沓,每沓最上面都放了一张便签纸,一沓写着已完成,附注:程序合法,手续完备;一沓写着待查;一沓写着补充材料并整改,并附了满满当当三大页纸的需补充材料明细、注解和整改清单。
而那份落款为省公安厅红头的报功请示材料,却被他扔在一边动都没动。
姜明远捏着纸页放到光底下,细细摩挲着,这年头什么文书、材料都用计算机编写印,连自己都好多年没再见过儿子的笔迹。
可以看得出来,大抵是光线昏暗,寒夜里手露在外面捏笔肯定又得凉得直抖,纸页上的笔迹有点歪斜和不连贯,但绝对不潦草,摸上去总能摸到一些灌透纸背的风骨和劲力。
干脆拖过草墩子一屁股做好,姜明远戴起老花镜,认认真真的查看文书。
朝阳渐渐爬上山坡,往院墙屋顶瓦砾和檐角处铺进来,正好照到端坐在堂屋门廊一角的姜明远身上,身心稍暖,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手中的文书材料,重新归叠整齐,又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放进文件袋里面。
做完这些他便张口叫住准备出门赶羊的老汉,拎起自己的背包,边走过去边向老汉笑起来:
“老哥您等等我,我同您一起出门,前些日子里可真多谢您了,老哥,谁你们这石头不好看,我也觉得挺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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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姜明远先一步驾车回了临潭。
一周后的傍晚,姜铎重新换回进山时穿着的冲锋衣,背着登山包,又像个登山游客一样走出临潭客运站的大门,站在路边了辆出租车,回到临潭公安局家属院。
重新走进这里时,烂泥一样混浊的心境还是猛烈地翻腾起来。
一周前老爸走的时候,除了那份呈请报功材料什么也没带走,甚至还给自己留下了老房子的钥匙。
他什么意思自己心底很清楚,追查了这么些年,没道理在最后的证据文书和案卷审查阶段让那帮混账揪住把柄钻了空子,自己手握关键证据,又是重要人证和受害者,总要亲自来和他们算了算。
可是算完以后呢……
一想到这里,心里重重的往下一坠,以后已经再没有涛了。正准备抓握房间门锁的手却僵在半空中,姜铎控制不住的指尖发抖,他竟不敢去推开自己卧房的房门。
因为那里也是涛的卧房。
刚一走进老旧的院落,每一步路都仿佛踩在了刀刃上。
整座家属院,整幢单元楼,承载了他和涛太多太多的回忆,到处都有他想看又不敢看的东西,无数或喜、或忧、或欢乐的时刻,全都封闭在这里,并且因为独自归来的自己,而满是灰尘。
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竟然还会再经历一次八年前那种被火舌焚灼灵魂的痛苦。果然人生就是一场无尽的大雨,无数个坑就是被大雨屠戮过后的烂泥地,你以为你爬出了最坏的,没想到前面还有更深的。
想到这里,绵延的悲痛便从胸腔弥漫开来,姜铎一咬牙还是按下门锁,走进房间并开了灯。
举目环视一圈,几个月前离开时被张丽红扔了一地的东西已经全部归置整齐,甚至包括窗前书桌上那些被扯烂的书页。
姜铎站在门框边,注目扫过每一件东西,却迟迟不敢走进去。
到处都是回忆里那股香香的气息。
在这个房间里,涛向自己过无数声喜欢和爱,许下过无数次一生和陪伴,他他全部都是自己的,可到头来回到这里的又是自己,又只剩自己,没有他。
双腿再也支撑不住的往前一踉跄,姜铎和衣扑倒在原先属于林逆涛的那张床铺上,索性钻进去一掀被子把自己捂紧,闭耳塞听,恨不得立刻逃离!又舍不得逃离……
躲在黑暗里攥紧胸前那枚戒指,勒痕深刻,姜铎咬紧牙关,心里咬出了血,不停的给自己下通牒:
明天!等明天就离开,找一家县公安局旁边的招待所去住,尽快帮着张大哥把案卷材料和审查材料补完,尽可能再多挖出几条线索,尽可能从那些老缅的嘴里追查到卢隐舟和阿扎云河的下落,尽快递交辞职信。
赶紧回山里去,这里没有涛!
想到这儿心口才稍微松了松,脑海里再一次浮出了对于将来的算,那就是没有将来,也没有算。
自己就想在铁烙山上挨得了一天便算一天,等什么时候再也挨不过去了,就找一个紧挨着弄丢涛的山隙隙口旁边的位置,挖一个深坑,跳进去,能靠近涛一点便算一点。
平静的涌出巨大的绝望,被褥闷紧心脏,狭的一张床铺上,姜铎蜷缩在里面,抵死拒绝着生命里的那点氧,正无声抽泣时,黑暗里却莫名响起啪嗒一声。
是窗户边,有贼!?
姜铎抹了抹眼角惊诧到,但凡是临潭人都知道这里是公安家属院,哪里来的蟊贼敢往这里过墙角?
这么想着,姜铎脑子里木楞了一会儿,过了半天才一掀棉被坐起来,慢慢的躲到窗户旁边,赤手空拳,正好大爷心情不太好就等着蟊贼进屋捶他一顿放松一下,摩拳擦掌时,却听见窗外有人喊了一声:
“姜晓堂你快帮我一下,我看见你开灯了,我脚卡钢条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