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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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年元旦前夕, 博县津西乡来了一个仪表堂堂的神经病。

    明明手脚俱全话利索, 脑子并不糊涂的样子,却成天游手好闲, 骑着摩托围着铁烙山进进出出, 上山拉石板的山民老能看见他山猴子一样爬树上坐着盯着废石堆和土方看,两眼直勾勾,一坐一整天,还跑遍了全乡14个卫生所。

    津西乡面积470平方公里, 人口近2万,下辖14个行政村, 115个自然村,乡政府驻地铁烙,距离博县县城93公里。境内群山延绵, 草木稀疏, 山石矿产资源丰富,但水资源贫乏, 仅有两条狭长的过境河道, 经常断流,全乡境内没有明湖, 所以辖区行政村附近修建了数处沉积水蓄水坝。

    整个津西乡自然村基本都散落在铁烙山西峰山脚的平坡处,少部分在半山腰甚至是山顶,村与村之间相距甚远, 路面好一点的也就是铺设弹石、泥沙的单车道, 差一点的就是灰土路, 经常被道旁的蒿草遮蔽。

    乡内最大的自然村也没超过十组70来户人家,所有的医疗卫生点全部设在聚落较多的行政村村公所旁边。

    时至傍晚,姜铎再一次推着摩托车进入铁烙山村道。

    摩托是他进村以后花了2千块跟村里人买来的,车况还行,只是经常驮着姜铎飞驰在泥泞坑洼的山道间,把车壳和车轴盖板附近的连接线震松了,今天出门时没注意,直到傍晚快进村的时候居然熄了火就再也不着,只得推着往村里走。

    一路行来天光寂灭,大山里的日与夜界限分明,天色一黯淡,再也不见人造光源底下的高楼璀璨、熙攘车流和鼎沸人声,到处都是暗幽幽静悄悄的。

    夕阳慢慢沉入前方左侧的山隙间,远处高山山脊横陈,山峰背后的光线铺下来由桔到青再到紫和苍蓝,山脉轮廓与天空中金红的鳞状云被光线染出层叠的暮色,巍峨壮美。

    云山天地间,行走于起伏的山道脊线处,远景来看,姜铎只是一个独行的点,间或遇到日落归巢的赶山人和成群的牛羊从山坡上下来,相互=点=头笑一笑并递上一支烟,又各自归去。

    离村舍还有一公里多的山路要爬,走着走着,姜铎忽然不想走了,干脆停好摩托找了棵茂密高耸的老树,两手一攀便翻到粗壮的枝丫上,单腿蜷膝单腿垂下摇荡着,抵靠树干望向夕阳。

    夕阳下是铁烙山,因山体错层滑坡、岩伞伞盖垮塌和老窖积水溢出而被改换面貌的铁烙山。

    那几个在废矿内杀人抓人撵了自己一路的老缅,果然还有别的重要事情做,从废矿水仓往铁烙山方向前行1公里的地方开始,沿着新挖凿的通道,他们一路把=炸=药=安装到了隐蔽采石场制毒工厂的山腹内。

    多日来西南接连大雨,从外侧被封堵了疏排管道的山体,就像一个吸饱了水的巨大海绵。

    掘金客昆雄一伙先是用=雷=管=顺序爆破矿坑巷道、引水沉降池、老窖池兜底岩体和山腹岩层,利用多次爆炸冲击出的应力波叠加应力场,由内向外搅动了整个山腹和山体结构,让原先的废矿巷道和之后挖凿贯通的藏匿、运毒通道按照设计好的顺序塌陷。

    再利用爆炸产生的高热高压和山缝间隙孔岩体的改变,把巨量的窖积水压到采石场北侧上方的蓄水池和沉降池内,炸塌池壁岩层,让水流倒灌,涌水和砂石土方冲毁采石场采区北边的水泥挡墙,直接扑盖到工棚和矿工宿舍、办公楼的位置,毁山倒海,湮灭证据。

    采石场工棚里的174名工人,被老虎牙尔扎都惹带领冯旌海、林都和博县警力及时疏散出去了166人,有8人因当时雨停了准备要上工,便先到采区工地去掀掉遮盖在作业机械上的毡布雨棚,而被滚落的山石和塌陷土方砸倒压埋,经抢救无效,死在了去博县县医院的路上。

    据采石场及制毒工厂的经营者董亮交待,是他按照那几个老缅的要求,将工人们集中到北侧休息区,并告知他们采石场今天上午要进行深孔=爆=破,开凿新的岩体采区,让他们听到爆破声也不要惊慌,不要随意走动。

    而那几个老缅,也就是以昆雄为首的缅北掘金客组织骨干,除了一个被涛下筒仓脚手架的,一个在临潭县城被张程勉、郑侠布下天罗地网堵截成功的,剩下的,一个也没抓着,起爆完=炸=药=以后他们就趁采石场大乱开溜了,不肯浪费丝毫力气与收拾得他们首领昆雄断手断脚的尔扎都惹缠斗。

    想到这,姜铎撇撇嘴阴沉的笑起来,心忖着:

    不计较个人得失,极具前瞻性和大局意识,拿钱干活不掺杂个人情绪不给雇主添麻烦,昆雄这一伙果然职业素养相当高。

    而爆炸和涌水造成采石场北侧大面积山体滑坡,塌方土方量约有210万立方米,采石场许多大型机械被掩埋,之后据整个源州、丽州相邻县市公安、消防武警力量全部向废矿和铁烙山一带集结。

    省厅和县政府调集了大量救援力量对铁烙山爆炸塌方事故现场进行封堵、清理、挖掘和搜救,评估地貌改变和地质灾害影响。

    因为土方倾覆阻断了采区行车平道和进厂山道,临潭宋之田甚至利用家里采矿业背景从近处调来大型作业机械,先挖通救援临时便道。同一时间,尔扎都惹和博县政府第一时间下令出动专业搜救队员、搜救犬和直升机,对倾覆后的塌方区域进行封堵排查,救援工作可谓争分夺秒。

    很快,搜救作业组就在山体下又找到6具尸体,和被挤压变形的反应釜罐体和大量制毒原料。那座隐蔽在采石场北侧的制毒工厂,初见真容。

    而最让余知检气得发狂甚至当场掀桌子摔茶缸的事情也是这个,历时八年,警方终于找到了制毒工厂,找到了参与制、运、贩毒的核心骨干,找到了清洗赃款分销中转毒品的各个关键节点,找到了制毒原料和毒品,却没有抓到卢隐舟。

    根据尔扎都惹电话告知自己的情况,就在采石场塌方的当天中午,卢隐舟消失了。

    趁着警方调集大量警力,加紧对已捏在手里的数起体量巨大、链条深沉、影响恶劣的涉毒案件进行深入调查摸排的时候;

    趁着源、丽两州举全州之力投入到铁烙山现场搜救和清理工作的时候;

    趁着警方将各条交通要道、出入城卡口监控、出入境和海关边境缉私目标对准昆雄一伙过境杀人的缅北掘金客的时候;

    趁着受余知检指派和安排,常年跟在卢隐舟旁边盯紧他的一举一动,却在当天稍早时突然中断与省厅联系的时候,突然就消失了。

    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出现在西南这片土地上。

    想到这,看着眼前那座因人为而改变的岩山,依旧坚硬且文脉清晰。姜铎唏嘘,对于山来,水流、岩层和植被的变换不过是时间上的变换、形态上的变换,内容物扭转,很快又会有新的东西填进去,山永远还是山。

    但人不一样,人之脆弱和轻贱,从骨肉到灵魂,轻轻一碰就能四处消散,甚至就像不曾存在过。

    天地沉寂,不远处是那座褪去乌金遍染青灰的山脊,黢黑中,婆娑树影前,山风裹挟着暗色一点一点吹灭光明,肃目凝望,满是郁色。

    姜铎放松肩膀倚靠着树干,身体却不自觉的蜷紧,一入夜,气温骤降,鼻前呼一口气甚至能看到白烟,可姜铎还是不想回去,只抬手裹了裹浆洗粗糙的填棉粗布衣领。

    再也没有人会跑到树下安静的等着自己,等上好一会儿才跟自己:

    【姜晓堂你屁股不会咯着疼么?你别生气,你下来啊,你下来咱俩一起回家。】

    一想到这个,胸口便仿佛已被大山压紧,姜铎控制不住的开始呼吸急促浑身发冷,急忙用两手搓了搓再捂住胸口,手指缠绕挂在脖颈上的红绳,稍一使劲,绷直的细线便往颈侧割出一道深刻的勒痕,稍暖的手掌握住当中那枚戒指,手心攥紧,拼命的平复呼吸。

    约摸三个星期前,自己甩开所有人从丽州州府人民医院一气儿跑到铁烙山,第一次从远处看到山峰,第一次从近处看到山脊,第一次看到脚下巨石掩盖、飞沙滚走的采石场,满身心也是这么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浓重绝望。

    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坏上无数倍,眼前要面对的不是砂石、不是泥土、不是冲积而下的扇形软土滑坡面,而是难以撼动的巨石。

    一堆堆一摞摞,错层垮塌,相互碰撞,撕碎棱角紧密的嵌合在一起并牢牢掩盖大地的岩体和巨石,最的一块也有一人多高。

    想挖都挖不了。

    自己在丽州人民医院渐渐恢复意识时,铁烙山塌方爆炸事故已经过去整整5天。

    但即使清醒过来也照样无能为力,自己已内脏受损,全身多处开放创口和骨折骨裂并发严重感染和内体炎症,只能僵直的躺在医院病床上,错过地质灾害黄金救援的72时;错过接下来的现场清理和挖掘搜救;错过和田叔一起指挥调度作业机械,按照自己心中预想的方向进行搜救。

    每每咬牙追悔至此,心内便豁开一道巨大缺口,虽然老虎牙尔扎都惹肯定会向搜救组划定重点搜救范围,但有些东西,如果自己没有亲眼看见,总是没法安心。

    而且十分诡异的,林逆涛一直是失踪状态,连垮塌水毁最严重的北侧山体都被余知检责令掘地三尺的挖出了制毒厂遗骸和制毒者尸骨,反倒是自己最后一眼看到还活在山隙里的林逆涛,一直是失踪状态。

    想来想去,除非大家伙联合起来瞒着他,否则根本不合常理。

    所以自己找遍了丽州、博县、津西乡各个行政村大大无数个医院、医疗卫生点,所有接诊记录也想尽办法看了个遍,甚至用警官证到铁烙山警务室调取到塌方事故当天的救援情况,就是查不到形似于涛的受灾者救援记录。

    一次一次的抱持信念满怀希望,结果却一次次的失望。

    被救回一条命并清醒过来的无数个日夜里,却清晰的感觉到血液中的氧被虚空一点一点抽出身外的恐惧和沉重。

    很多时候自己都是恍惚的,对于周遭的人和事物,总要反应一会儿才能弄清楚当下的自己在做什么,在什么……

    别的,深的,远的,复杂的,符合逻辑的,自己都不敢想,自己只记得一句,涛儿过他会回来的,我得给他留着门。

    可看到眼前那一大片已被浓黑夜色笼罩的大山,风声渐渐大起来,呜呜隆隆,枝桠摇晃,支撑自己的树干发出扭曲的吱吱呀呀声,明明坚实挺立着,却总让人觉得它总会妥协,总会折断。

    每一次被思虑追赶到这种地步,某些可怕的念头便会冒出来,即使手心里攥住了涛的戒指,也会扪心问道:

    涛真的会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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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爬到高处深沉瞭望着装B是要付出代价的,从树干上下来时,身手远没有两手一攀一蹬腿蹿上树时的矫健。

    姜铎的四肢已经僵硬到发抖,双脚一碰上地面立即从脚底板到大=腿=根=都像是既摸了电门又灌过重铅,只得倚靠树干两手抻捋了好一会儿,渐渐让气血顺畅,才能直腰挺背拉伸躯干,扭动锈死的骨缝关节,迈出步子来。

    无论心底如何悲伤,也总要有归处。

    抬手看看表,已近夜里9点,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竟在树上当了3个多时守望另一半的野猴子。

    姜铎笑了笑又忍不住心内计较着:

    这一段时间里总是这样,与人交流时静不下心,言语和肢体透露出的全是急切、焦躁与不耐烦,独行空归时却老爱胡思乱想,在落地疯长的思念里游荡徘徊,常常忘了时间,一点也察觉不到光阴的流转。

    大抵是快疯了吧……

    边给自己做有病定论边苦笑着去推摩托车,脑内又陷进飞转的囹圄里。

    自己某些情绪的改变、心境的改变、为人处世的改变、态度的改变,是内里腐坏时透出来的恶香。

    一人一车慢行于天地辽阔的山峰旷野,穹庐无尽星辰疏密,闪烁诡秘的光芒,自己不用抬头凝视亦觉得前路满含着无数的可能和希望,但就是无动于衷,脑子里总也想不到伟大与高远,却总能体味到轻渺和卑贱,甚至恨不得一瞬间走到尽头,恨不得尘嚣寂灭。

    不是快疯了又能是什么?

    魂灵压在岩层底下,身躯又能行走多远?

    不远,绝不会远。

    在往上绕行不过二十来分钟,就能看到半山腰上数盏错落的孤灯。

    山里人生活简单,作息对准日升与日落,黑夜驱散掉人群,鸟落巢、畜归圈,人也必须有一个遮风避雨软枕厚被的地方,否则真要在这寒冬冷夜的大山间待上一宿,第二天一准得冻成冰坨坨。

    偏远山村没有饭店旅馆,姜铎都是和老乡套近乎给钱借宿。

    顺着孤灯走进村舍,一路闻了满鼻子冰凉的泥土牛羊粪味,便离能安睡的床铺不远了。只是行到门前,低头瞥见门缝里漏出来的光线,姜铎狐疑的顿了一顿。

    大半夜寒风瑟瑟,山民老汉一家肯定早早的躲在堂屋里烤炭火看电视,堆放柴垛支着羊圈的田舍前院里,肯定没人,那么抠搜的老汉怎么舍得在没人的院子里留灯?

    而且自己出没的时间从来也没个准儿,山民老汉一开始还客气的热点饭菜等自己一等,没过两天,就发现这子就是匹套不了笼头的野驴,根本等不住他,便干脆随他自在来去,只给他留门留饭。

    想到这,再沿墙根锁好摩托车,姜铎边狐疑边去推门,可院门大开时自己的脚还没来得及迈进去,人却愣怔在门口。

    “……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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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章写得几乎要窒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