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秦淮最害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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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亡是什么颜色的?

    如果有,对于秦淮来,应当是黑色的。

    门是虚掩着的。

    窗外的阳光正好,她在做这些事前,还有心致沐浴焚香,干干净净地扫了这间狭的房间,然后把帘幕拉开,任美好的阳光慷慨地洒进屋内。

    女人身形清瘦,身穿黑衣、长发散开,阖目安详地侧躺在床上。尽管这些年的蹉跎已使人玉减香消,却仍没磨去她眉目间的清丽。

    她面朝着秦淮,闭着眼睛,仿佛是在笑。

    桌子上的花瓶里换上了一束新的百合花,带着露水,也清新动人。房间里充斥着一种美妙、又恐怖至极的气氛。

    在秦淮的记忆里,他甚至没有对所谓父亲的印象。但她就是因为这个再荒唐不过的原因,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秦淮就愣愣地站在那里,跑不掉,也动不了。两人已经住在一起有段时间,这里偏僻、安静,再加上屋主人性格冷僻,鲜有邻居过来交谈,他也就不言不语不动弹,像个完成她圆满爱情仪式的祭品,定格在那里。

    直到外公外婆赶来,两个不再年轻的人互相搀扶着,站也站不住。外婆多了许多白发——自从女儿一意孤行喜欢上个还不如死了的男人,她衰老的速度就急速攀升。

    外婆的身体摇摇晃晃,也歪倒下来,胡乱抱住了傻掉的秦淮,搂着他哭声哀哀。

    这简直是秦淮毕生听过最凄惨的声音。

    和哭相较,此刻站得腿发酸的秦淮心里满是木然,只望向了床头的那瓶安眠药。母亲一生爱美,也在容色未弛的年纪离开,将生命永远定格在五彩斑斓的颜色里。

    但她走时,穿的却是肃穆的黑色。早已心如死灰的人,是看不见人世间任何美好颜色的。

    秦淮永远记住了这一天。

    这是他生命中最想忘记的一天,却刻进了血肉里,轻易撕得血肉分离。后来,秦淮最喜欢的颜色成了白色、浅色。

    在他也心如死灰的时候,他想起了那瓶安眠药。

    现在他记忆里深处的恐惧,再度被药物的作用挖掘出来。他拼了命地想逃,他掐自己、弄得伤痕累累,这个梦却越睡越沉,把他扯向极端可怕的深渊。

    “不要...不要……”

    他忽然想一头撞死在旁边的墙壁上。

    为什么醒不过来?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

    他浑浑噩噩中,被一团迷雾拉扯着,强迫他去看病床上皮肉都干瘪下去的老人,最后一丝生机也在金钱无力供给之下抽离。

    他看到了自己被拉扯欺辱的日子,忍气吞声,混着血肉往下吞,可这生活啊,一直被推着踉踉跄跄往前走,什么时候才是头?

    秦淮不知道。他的头已快要裂开。

    他昏昏沉沉中,仿若见到了那个给他注射药剂的男人——带着人皮面具的鬼,咧开嘴笑道。

    “我会杀了你。或者,把你送到一个他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你会觉得活着不如死去,不,或许你还会觉得享受呢。”

    那只黏腻恶心的触手扳过他的脸,又毫不留情地“咕咚”一声,把他踹到角落里去。

    车身颠簸得更厉害了。

    秦淮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海浪上,滔天巨浪惊骇地拍起,而他孤身一人被锁在早已腐朽的大船甲板之下,顷刻就会被海怪吞进有无数航海人坟墓的腹腔。

    他被这浪头拍飞出去,像是船身爆炸了一样,四周轰鸣的声音不绝于耳,秦淮的耳膜几乎要出了血,他不想听,而且,好痛……

    “走开!”

    温热的手掌捂在他的耳朵上,动作轻柔,可他分明感到手的主人在颤抖。

    是谁?

    他是受伤了吗?怎么会抖得这样厉害?

    秦淮依旧意识未清,眼角却有一行清泪,温热的,缓缓流了下来。

    “段忱...你不要走,你能不能陪我几天?”

    几乎就是顷刻之间,秦淮想起来那个人,想起了那个温暖的怀抱。那人和他好像有心灵感应,在每个他最慌乱绝望的时刻,总能恰好地出现在身边。

    可是这次,他不会来了。

    这种感觉一出现,他的脑海就狠狠一痛。刚才梦里的场景,是秦淮曾无数次反反复复被迫面对过的,即使绝望,却还是麻木的绝望。

    但当这个新的认知一出现,他就痛到不能呼吸,心里猛地被一个尖儿刺入捣进去,再也不能抑制,眼泪也流了下来。

    是不是只有这种时候,自己可以多提一点儿要求了?

    他不管身前是腥臭浓重的血气,还是十殿阎罗,张开双臂,抱紧了对方:“段忱...你陪陪我吧,陪我几天……我以为我要死了,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耳边都是厚重模糊的声音,秦淮自然是什么都听不见的。

    他这才发觉,那些强装出来的镇定,就算再真实,也是给自己看的。就像他不能不害怕死亡,更不能将身体里的恐惧减少半分。

    那种熟悉的气味又来了。

    每一次在医院里感知到的味道,秦淮都把它们当作生与死的气息,所以他本能地排斥这种气味,连身体都在传达这种抗拒。

    高烧退去过后,就是无尽的寒冷,冷到延入骨髓,被丢进寒冬腊月的冰窖之中。

    他并拢的指尖被人握住了,一根根、一节节妥善地包住,也许秦淮冰凉的体温把对方刺得一个激灵,但很快,他的十指就都变得暖和了。

    一滴湿热的液体,“啪嗒”砸在他手背上。

    秦淮没办法睁开眼帘,此时此刻,他连外界的声音都听不清,只能感知到一点儿模糊的音节。

    “药性太猛...会对精神造成刺激……”

    是在自己吗?

    秦淮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又死了一次。但如果没死...他会不会从此变得像母亲一样,精神时不时失控?

    很快,一段急切的声音断了他的思绪:“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然后是另一个遥远的应答,被迟钝的耳膜割成一片片,拉长揉变形了又排列组合,直至听不出是记忆里哪个人的声音。

    “现在不去,他就要跑了!难道你要留着这个祸患,时不时出来威胁你们吗?”

    秦淮听见脚步声离自己远去了。

    他周身的状态忽然一松,落入了久违的睡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