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 26 章 【三更】不要喊公子,唤……
清亮的水面拢入深褐色的缸壁, 杜明昭望到自己眼底涌动的局促,她并非愚笨,只是许多事到如今串开, 脑中诸念纷呈。
郑佳妮曾宋杞和算到了那一场大雨,山底脚下将发生涝灾, 也是这一算令抚平村躲灾免于田地遭淹。
还有蒋翠兰的姻缘,那未婚夫竟在半路成了残废。
这些当真是宋杞和算到的吗?
杜明昭会想起这些, 是因为在郑佳妮提起之后,她晚时陆陆续续从脑海里翻出几道碎片, 这两桩事也都是书里写过的, 虽是一笔带过。
宋杞和有通天本事竟能看的这般, 还是他本就知晓这是既定会发生的事情。
这个念头一起,杜明昭后背更是起了汗。
宋杞和若知晓后事, 那应该恢复了记忆才对,更该清楚他的真实身份。
他应记得原身的任意妄为,曾对他做过的一切叱骂殴, 记得原身使得他身心俱残,又怎么会在面对她时如此平和亲近?
原书里宋杞和在恢复记忆的当日, 他拖着病躯也要第一时间启程返回京城,面见亲生父亲。
宋杞和对亲父并无多少感情,但京城那时局势惨烈, 即使宋杞和不回京,京中权势漩涡之中的那些人也会派人寻他。
只因他是唯一的破局之人。
宋杞和拿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为复仇, 废掉原身的手,还将她关在黑屋之中生生折磨了十日,最后把她活_剐。
原身用鞭子、板凳、藤条抽过宋杞和多少回, 他就以数倍还给了她。
两人之间如此滔天恨意,宋杞和若有记忆怎么可能忍得了她?
可如果不是恢复记忆,又怎么解释宋杞和古怪的行为。
哪里不对。
杜明昭一双秀眉紧拧着,杏眸因沉思溢出几缕寒光。
她是穿书后因书得知的后续剧情,那么宋杞和会不会亦是?
杜明昭秀眉舒开,她杏眸淌过波光似得微光,心弦稍松。
“杜姑娘,你还好吗?”
杜明昭浑身一惊,回眸冲应庚笑道:“无事,就是昨夜睡的晚有些疲惫。”
应庚见她在水缸旁呆愣许久,狐疑地往屋内睇眼,生怕杜明昭与宋杞和因何事闹了不快,而不愿给宋杞和看诊。
如今薛径不在抚平村,能为主子看诊的唯有杜明昭。
杜明昭掬了一把水,清清凉凉的水将她脸蛋洗过,她擦去水渍,抬步往主屋内走去。
她只是需要静一静。
方才诸多情绪一拥而上,她难以自持,几近要被逼疯了。可事后想想,她不该激怀胡乱忖度,宋杞和没待她布恶,她只要留个心眼便好。
这会儿心定下来,杜明昭终于能面不改色地见宋杞和。
“宋公子,例行先把个脉。”
杜明昭将额前沾湿的发丝别在而后,于木凳落座。
宋杞和本在暗影之中的桃花眼登时融了光,他愠着浅笑,目光轻飘飘落在她的指尖。
杜明昭玉瓷的脸似被揉搓过,印着些许的红,仿若少女染了桃腮,十分温柔。
她的手指亦是如葱白的细长,就连别发都能在他眼中记上一刻。
宋杞和看她已去了前些时候反诘的固执,便递过手腕,“杜姑娘并无话再问我了吗。”
杜明昭直直与他对视。
她的杏眸轻柔平淡,他的桃花眼灼灼绽放。
杜明昭将手搭在他的手腕,触到泛凉的肌肤,心又镇定了几分,她道:“我问的公子都已作答。”
“我亦有未作答的。”
“没什么的,我只是随口问问。”
宋杞和却道:“你若真想听,我可以与你听。”
这句在于“真”这个字。
杜明昭不敢再多嘴,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你不想听,可我想。”
宋杞和的音色下沉,杜明昭一颗心跟着坠到了谷底,浊气聚在她胸腔难以抒发,她吐了一口气,想专心把脉,可眼前人乱了她的心,“只是我问的那句,明昭姑娘躲了过去。”
他的“明昭姑娘”唤得杜明昭蹙眉,她愈发直觉不好。
心里别扭的很。
“女儿家大了十八变,一夜之间乖巧懂事的,可以料到。”
宋杞和单手支在左侧脸颊,一根细长食指沿着下颌线,轻斜眸子懒懒道:“你我并非一般人,可我却觉着昭昭你亦不是,抚平村养不出如此肤白的姑娘。”
他开始得寸进尺,头回喊了杜明昭的乳名“昭昭”。
还有几分调戏的意味在其中。
杜明昭被惹得赧然,她再把不下去脉,杏眸一瞪如湖水激起水花,咬牙喊道:“宋……宋奇!你不要这般唤我。”
她差一点喊成宋杞和,若让他知道自己清楚他的底细,她怕自己直入深渊。
“昭昭?”宋杞和轻声重复,带了两分缱绻,“我是听杜叔与婶子每回都喊你‘昭昭’。”
“我爹娘是爹娘。”
杜明昭咬唇,她心有些乱,她只是:“你为男子,我为女子,彼此之间应有分寸。”
宋杞和眉一沉,他当即想反口“什么分寸?”,到底还是忍住了,他掐着手心,克制神色又笑道:“那,明昭姑娘?”
“可。”杜明昭颔首,这个称呼她没有不适,她绷着脸,“公子,我把脉时不要扰乱我的思绪。”
“祈之,你可以唤我的字。”似乎是怕杜明昭不改,宋杞和又点了点,“不要喊公子。”
杜明昭手抖,杏眸升起一股恼羞成怒。
宋杞和分明是没把她的话听到耳中,她都了不要扰她,这样还怎么静心把脉!
杜明昭故意忽视了他的话,也不回,而是自顾自道:“公子,请让我先把脉。”
“我的手就在这处,我并未不允。”
杜明昭气得嘴巴都生了疼,她狠狠伸出两指在宋杞和脉搏处一摁,对方发出“嘶”地一声,而后幽幽道:“昭昭不肯改,那我也不听你的。”
“宋奇!”
杜明昭对上他暗沉的眼瞳,那双桃花眼显得黯淡,他低落着道:“不过一个名字罢了,日后你我还有数月要相处,你怎么是好?”
“我是你的大夫。”杜明昭的唇抿成一条线。
话的太歪曲了,什么有的没的,好像两人都已有私_情一般。
宋杞和很乖地颔首:“你是我的大夫。”
他抬起眸,眼尾微微下垂,平白可怜了起来。
杜明昭嘴唇蠕动,心底那股气皆消散化为空气,宋杞和就:“我在抚平村,只昭昭你一个亲近之人,杜家于我,是我羡了十几年的家。”
杜明昭猛然忆起他的那句“无亲人”,他眉宇之间的哀恸与孤寂刺痛了她的眼,仿若这尘世没有他所留恋的任何一物。
书里于宋杞和而言唯一的亲人便是他的生母,可他娘早早逝去,连仅存的温情也无。
心软之下,杜明昭也不再计较什么名字,总而言之被这么喊,她并不会掉块肉。
杜明昭重新将指搭回他冰凉的手腕,垂眸道:“祈,祈之,世间还有诸多期盼,待你身子好起,你会遇到值得的人与事。”
宋杞和眸一亮,笑道:“烦请昭昭,我想早日养好腿伤。”
他再度端详面前姑娘微扭捏的脸。
啊,啊,还真是可爱至极。
她眼里虽还有戒备,但心已开了一个口子,独属于他宋杞和的门。
“要养病,便要顺从我的话!”
杜明昭收手一拍,许是有了宋杞和的示弱,她凌眉底气足,“早前我过多少回,你可有真的听进去了?”
“自然,我都放在心上。”
宋杞和将袖口放下,拢起手腕,他今日上身穿了一件绣青竹的衣袍,袖口边有银线作沿,他理直气壮道:“你开的药我有吃,你也把了脉,我可是在好起?”
他就是在,自己很听话也有很好在养病。
杜明昭眸光往他腿部睇去,“我的是你的腿。”
今日把脉宋杞和的脉象依旧有力,他有许多日再未咳嗽,体虚这一块调理的在转好,只是那条伤腿,杜明昭真不想他的,如今是有了轮椅,可先前拄拐杖到处乱窜真令她恼火。
宋杞和沉吟,“我让应庚买了轮椅。”
“你就那么想出门,其实这村里没什么可看的。”
杜明昭盯着他的面庞看了许久,试图从他的神色里看出异常。
书里宋杞和那般不喜外出,原身见他一回都难,初遇还是遥遥一瞥目睹风华。
她就想宋杞和一个断腿伤患,出门又不能下地干活,更不能种菜等等,他除了透风,还能做什么?
抚平村的风有那么好吹吗。
宋杞和揪着手,像在克制:“昭昭,若你是我,你可愿每日闭门不出?”
杜明昭缄默了片刻。
而后她叹气,“罢了,不过我为你施针后的一日之内,你不可随意走动,这点祈之你需听我的。”
“我听你的。”
宋杞和听她喊了“祈之”,即使语气冷淡了点,但仍梦回前尘。
他心都软塌了,即便是要将刀递过去,任由她捅进心窝都情愿,还有什么不愿的。
“师父走前万般叮嘱我,定要好生照顾好你的腿,只是我针法生疏,起初的这几次望你多多担待。”杜明昭将银针取出。
“薛老既信任你,我便也信任你。”
杜明昭拿针的手一顿,俯视时宋杞和已将半只腿露出,他那双桃花眼里流露出真切的情绪。
原本杜明昭对治腿并无把握,可薛径却习针需多行针,不练则不精,她还要给杜黎治那只跛脚,这一关什么都得过。
如此一来,宋杞和便成了她手里的白鼠。
他还这样对她深信不疑。
杜明昭心中无端升起满满的愧疚。
在行针时,她更为专注认真,刚刺入一针,她捻转了两下,这个穴位是有点疼的,宋杞和“唔”了一下,她便和宋杞和交谈分散他的心思,“你近来可是要为村长盘算后山的事?”
“你是连长武山的泉阳山?”宋杞和果然不记了疼。
“不知道是不是,佳妮那处被火烧了的。”
宋杞和淡淡回:“昭昭你还和郑佳妮谈过这事。”
怎么的好像她故意在背后关心他一样。
杜明昭噎住,“那时候随口一谈,佳妮就到你给村长算命,翠莲为这个找过你几回。”
宋杞和猛地抬头,端看之下,她面色平淡,起蒋翠莲却无半分不虞。
“我和她不熟。”
宋杞和心梗的很,他眉间闪过阴郁,“蒋翠莲就找过我两回,我多是和村长谈。”
“哦。”杜明昭本也没想他解释。
“怎么,你对那山感兴趣?”宋杞和单手扣在芍药花之间,径直将花蕊揉碎,“听你过山上种药草,也不知那山可不可种。”
“有我也买不起啊。”杜明昭声补道。
不知宋杞和听见没,杜明昭也没管,她本就是为施针岔开话题,在这一去一来的交谈之后,她已将穴位扎满。
这一套下来手是僵硬的,后背挺直跟着一酸,她松懈地坐回木凳,喘口气。
宋杞和侧眸,见她双颊发白,指尖全红了,桃花眼暗了暗,问:“你来时杜家为何上你家去了?”
他的“杜家”是杜老太那一家。
“嗯?”
杜明昭被他问的突兀,正思索着措辞,宋杞和却又道:“杜叔与杜婶不是早与杜家分了家?”
“还能是什么,左右不过是为钱来的。”杜明昭忆起满口污言秽语的杜老太,眼眸淡嘲,“她仗着是我爹的亲母口无遮拦,我在那光听了几句便忍不了,要不是我娘不让,我……”
话没完,杜明昭意识到自己在宋杞和面前情绪太外露了,无意识地吐露心声。
“你想对杜家做什么?”
“我随师父学医,可这回动了手。”
杜明昭撇过头,吐气道:“我对不起师父,我竟然想用针废了她。”
“昭昭,你只是用自己的法子庇护你爱惜之人。”宋杞和循循善诱,“这不是恶,莫非以德报怨才是善?我却觉着太过于蠢。”
杜明昭眼底复杂。
前世她从未遭遇过这等事情,从她的世界就只是读书学习,爷爷要心怀善意,在当上中医科大夫后,她为的也是治好更多的人。
可来了这里,她遇到了如杜老太那等指着何氏辱骂的老妇。
何氏做错了什么,她不过是生了个女儿,何至于被骂得如此不堪?
那是她的亲娘,何氏心底疼爱自己,杜明昭看不得杜老太随意欺辱。
那也是她第一次起了报复心理。
她弄哑了杜老太,动手时留了余地,没让她后半辈子都当个哑巴。
杜明昭很纠结,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一种恶毒,用毕生所学去伤害一个人。
她神情变化莫测,宋杞和大拇指抵住了食指。
她一如既往的好懂,所有心思都写在了脸上,心里因何郁结,他都能明白。
“昭昭,若有人对你不利,你会眼睁睁看着不反抗吗?”
“不会!”
“旁人抱有害你之心,你大可自私几分。”想到这里,宋杞和的桃花眼黑沉沉的,陇上一股暴虐之气,一刻之后他快速隐下,“不必为那些个费心。”
“你会怎样?”杜明昭反问。
宋杞和一愣,“我什么?”
“有人对你不利,如要伤你、置你于死地。”
“若我全好,伤我,他至死都会后悔。”
宋杞和没避让自己的眼,杜明昭就望见他笑意浓郁的桃花眼之中,最深处翻涌而起的风暴,各种神色搅合在一起,生出奇异夺目的光彩。
她好似看到了宋杞和手执匕刃,刀尖血滴淌落,他的脸侧也沾着几滴红点,一双桃花眼凉薄而阴沉。
那是原身最后闭眼的情景。
他确实做到了。
所以宋杞和自始至终都没变过是吗?最初他便是这样会一洗雪耻的人。
这不是错,换她,她也忍不了。
如此诡异的,杜明昭竟被服了,觉得宋杞和占理。
她搓了搓手臂起的寒毛,那面宋杞和软了几分音色,“可我是半废之躯,如何应付的了歹人。”
“抚平村该不会有人对你起歹念。”
宋杞和闻言戏谑投来眸子,杜明昭被他盯得浑身不舒坦,“你看我作甚?”
“无事。”宋杞和闭起眼,盖住将要溢出的执拗之色。
是,无人有歹念,可他有。
杜明昭在他身边待的越久,他就难克己复礼,心底的那股奋意躁动的厉害,他想亲近她,将她狠狠困于床榻之间做尽夫妻间的亲密。
邪念一起,当真是死死也压不回去。
宋杞和就是要做她永生不可摆脱的那个,即便是成了鬼也不能。
缠着她,共生共死。
昭昭,昭昭。
他的阿昭。
宋杞和不敢睁眸,杜明昭就坐在他身前,稍一仔细便会留心他满眼的情潮,眼下的她还无法接纳这样的自己。
他得忍耐。
好在宋杞和的困境并未持续太久,应庚急步入屋禀告,“杜姑娘,外头有人找你,是城中来人。”
“城里的?”
宋杞和因而冷静,他睁眼看向应庚,冷声道:“谁。”
他不信溪川县还有不长眼的东西,敢来找杜明昭的麻烦。
应庚回:“是荀府的少爷。”
宋杞和眉一皱,“为何事?”
那个叫荀荣康的,应庚取轮椅那日便教训过一回,他哪来的熊心豹子胆跑抚平村!
看来他是真不想要脑袋了。
“荀少爷想找薛老请脉,但薛老不在。”
杜明昭起身就道:“我先出去看看,祈之你卧床候着,一刻钟后我回来给你取针。”
宋杞和给应庚一道眼神,示意他去跟着。
应庚当即跟上杜明昭。
……
宋家门外。
蒋里夹在杜家母子二人之间,悜冲直道:“这血浓于水,杜兄你是气头之上不得理智,不如我今日先将婶子送回去,改日你们再平心气和坐下来谈?”
“谈什么?”
杜明昭没想到自己离开了仅一会儿,这杜家门前就这般热闹了。
杜老太惹得这一遭,可把村里好事闲人都给引了过来。
不知杜黎与何氏怎么谈的,周遭议论皆牵连不孝。
杜明昭大步来到杜黎身前,此刻她深感宋杞和的话,他的对,要庇护爹娘不可再对杜老太心软,“二婶的病我开了药,这个药我可以给二婶,但那是我念及二婶待我家亲善的情意,而非老太太要挟我家的筹码!”
杜老太呜呜呜想爬起来,被封住哑穴,她不得一个字。
胡氏被杜明昭澄亮的眼看得难为情,她扯着杜老太,便道:“娘,你也该闹够了,咱们回去吧!”
杜老太一把撞翻胡氏,胡氏拖着病体,与她两人都摔了地。
蒋里回头扶人,又摇着头道:“杜丫头,她也是你奶。”
“是啊杜丫头,怎么你也是杜家人。”
“你奶也是可怜,摊不得药钱。”
“我可没奶奶,她骂我娘又咒我的那一刻,她就不是我的亲人。”
杜明昭扫了一圈周围直言不讳,“村长我心知你是为邻里一派和气生财,但杜家从来只想欺负我们三房,您别期望我们会给他们好脸色。往后更不必拉扯我爹不孝,扎了她穴位的是我,不孝的是我杜明昭,不是我爹!”
“昭昭……”杜黎哽咽。
闺女以瘦身躯护着他,令他无比动容。
同时他又觉着自己懦弱不堪,无能到得让闺女出头的地步。
有婶子道:“还真是敢!”
“这是要和杜家断干净关系啊。”
“杜丫头下手多狠毒,一下就给整哑巴了,这不比她之前赤拳空手厉害?”
“杜丫头!”
蒋里不敢置信,震惊脸,“你,你竟然封了你奶的哑穴!你学医是为救济天下之苦,不是拿来迫害他人的!”
“我一无见血,二无要她性命,只是当三日的哑巴,又不是好不了,何来村长的迫害?”
蒋里被她的哑口无言,他只好怒瞪杜家爹娘,斥道:“你们就干看着你们的好闺女做这档子事!”
杜黎当即袒护,“昭昭的对,不过是给她一个教训罢了。”
何氏附和,“我们昭昭最是心善,肯定不会让她余生都当个不能话的。”
杜家三口齐心,蒋里差点给吐血了,“行,你们杜家这破事我还真不想管了!”
杜明昭冷淡,“那就请老太太离开我家。”
“让让,都让开。”
这时另一边沈二急急插嘴,断几番争吵,“杜姑娘,的有要事找你。”
“你是要找我师父吧?”
“正是,家中主子得了重病,想请薛老过府一趟。”沈二垂头。
他的姿态很是恭敬,杜明昭归为那日的秦管家,想来荀府对秦大人还是有几分忌惮。
“为你家少爷而来?”杜明昭问。
“不是我家少爷。”
一道粗犷男音紧跟其后,“不是爷,是我二姐!”
杜明昭侧眸,跟在沈二之后的,是从马车之中跃下的荀荣康。
马车在抚平村太少见了,荀府这么大咧咧一入村,围观村民既是好奇又是让路,时不时地探头。
杜明昭拧眉,“对不住,我师父已经离开了抚平村,归期未定,我也不知他何时才能回来。令姐的病,还请你们另寻高明。”
荀荣康此时滑天下之大稽的绑着吊腕,手折断之后这布带他都挂烦了,偏偏大夫交代不可随意挪动,万一错骨一辈子都好不了。
“怎么可能!”荀荣康双目赤红,“你薛老不在?!”
“荀少爷要找薛老确实难办,薛老前几日便离了村,这点我能为杜丫头担保,她并非扯谎。”蒋里亲热凑来,“不知道荀姐得了什么病,我们可否分担……”
荀荣康是荀家唯一的少爷,荀家又与秦大人交好,若是能攀上荀家,对蒋正诚日后的科考大有益处。
蒋里就想攀荀荣康这条高枝。
然而荀荣康根本没心思和他扯东扯西,他一跨就到了杜明昭跟前,单手要去拎她,半道却被杜黎侧身拦住。
“荀少爷想对女做什么?”
杜黎清隽的脸有几分愠怒,“女不过是薛老的徒儿,更不能将薛老凭空变出来,请荀少爷不要为难女。”
“你胆敢拦爷?”
荀荣康刚要发怒,应庚几步上前,站于杜明昭身侧,道:“荀少爷有事事。”
沈二面色一变,赶忙倾身压住声提醒,“少爷,这是那位殿下的亲侍!”
应庚的冷眼使得荀荣康血液都凝固,他隐住气焰,还是垂下了那颗自以为高贵的头颅,憋屈至极道:“杜姑娘,家姐情况危急等不得过长,我只是想你出薛老去了何方,之后我自会派人去寻他!”
杜明昭看出了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满心唾弃半点没消。
求人是这个态度?
太过不真诚了点。
若非她身边有人,这荀荣康恐怕都已经冲过来拿人了吧?
她冷冷一笑:“我也不知我师父去了哪。”
“你骗我!”荀荣康目眦尽裂,“我看你是报复不愿!”
“荀少爷这话我就不懂了,你做过那些事,又屡次想要找我麻烦,莫非你认为我是圣人之心,泥团捏的,无半点脾气?”
“你可以恨我,但我二姐是无辜的!”
“你二姐与你皆为荀家人,对我并无差别。”
荀荣康额前暴起青筋,可被应庚盯着,他完全不能拿杜明昭如何,半晌之后嘴唇咬出血,“杜明昭,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肯?”
杜明昭轻哼,“我师父的行踪我真不知晓,这点我没有骗你。无论荀少爷怎么盘问我,我都不知。”
“你确实不知?”荀荣康死死瞪着她。
杜明昭从容自若,“真的。”
这话音一落,荀荣康仿若整个人都泄了力气,他几欲倒地,旁边沈二反应快,飞快扛住了下坠的荀荣康。
蒋里听着几人交谈焦灼不安,荀荣康这一失魂更是令蒋里提心吊胆,他冷不丁冒出一句,“荀少爷,薛老不在,可杜丫头为薛老的徒儿,得薛老衣钵,荀姐有啥病症的不能让杜丫头看?”
“她?”
荀荣康失魂落魄地看过去,入目是杜明昭一双清明的杏眸,他又问:“杜明昭真的能看得吗?”
蒋里舔着脸答:“要得要得,咱村里谁不知晓杜丫头乃是福星降世,包治百病的!”
为了哄荀荣康乐,蒋里都得把杜明昭夸得天花乱坠。
“村长,杜丫头的医术你信得过?”曹婶子是头一个质疑的,“人是城里来的少爷公子哥,要是有个万一,您可不好办。”
“咋的做不得,杜丫头还给我男人看过风寒。”王婶子反驳。
“谁知道是不是薛老看的,给成是她做的?”
“你又没亲眼见过杜丫头看诊,你啥呢你!”
“你亲眼看过?”
“我又不是没见过杜丫头给胖虎看病!”
“够了,别吵了!”蒋里拉开就差没起来的两人,“有啥不舒心的,你俩走远点去吵吵,别在这烦人!”
曹婶子不服气,“村长!”
“行了,你要是不会闭嘴,我就让杜丫头也给你封住哑穴。”蒋里冷声。
曹婶子怕的要死,果断闭嘴。
荀荣康听到抚平村这等争执,对杜明昭的医术更是动摇,可转头一瞥就见杜黎正拉着杜明昭,气道:“昭昭,咱不治了!既然他们不信医,更没必要给他们看诊。”
何氏也是全力护闺女,她指着方才闹事的曹婶子就骂道:“你我闺女不会看诊,的好似你会一样?拜薛老为师的是我家闺女,不是你!整日就知道瞎听李家那个胡扯,你干脆也别和你男人过了,改和李家那个过去吧!你俩王_八配绿豆的,可不就是看对眼?”
“你,你!”曹婶子气得发抖,“你可真是厉害的嘴巴!”
“不用你,我会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何氏扬声又与村里众人道:“这一个月以来,我闺女做过啥事,大家伙心里有把秤都清楚着,你们若是不信,可以不找我闺女看诊,我闺女不行医还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何氏要的也正是杜黎要的,因此他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反而全心偏袒自家娘子。
荀荣康摸清楚了,心静之后朝向杜明昭道:“杜明昭,我就想听你亲口能否治得?”
“荀姐得了何病?”杜明昭其实不想搭理荀荣康,可抚平村内又起她的谣言,败谣言最好的法子就是展露本事,她就道:“将平日病症。”
“我二姐回府后就难以咽食,起初还能吃得流食,近来是米面都吞咽不下去。”荀荣康越急得越快,他摁住自己的喉咙,“她这处痛,时不时还会呕血。”
杜明昭大致猜到是与食道有关的疾病,于是她慢条斯理道:“可治。”
“当真?”荀荣康仿若望到了希冀,忽而跳起就要去抓杜明昭,“你快与我去荀府!”
“慢着!”
杜明昭避开了他的手,应庚很及时地挡在了她之前,她又:“我是可以治,但我没答应要治。”
“什么!”
有个应庚在,荀荣康想那位殿下应也在村中,他是半点也不敢造次,因而面色发青,“究竟怎样你才肯?你要多少金银财宝,我都能给你!就算是金山,我也去给你寻!”
“不。”
杜明昭吐出的字令荀荣康万念俱灰,他红着眼固执不认输,声音着抖,“杜明昭,我二姐……算我求你了,求你救我二姐,你想要我这条命都可以!”
到荀华月,荀荣康哽咽了。
“骄恣不论理,一不治也。”
杜明昭看得出他是真心为二姐求医,可她仍然记着荀荣康如何看自己不快,意图在泰平堂带人围堵自己,拿强权施压。
如若不是秦管家出现,她怕是已经屈辱之下入了荀府吧。
今日亦是,但凡荀荣康一开始诚心实意的,她更不会为难于他。
杜明昭的不吭声,让荀荣康的心坠到了最低,他哽着道:“不论我怎样,你都不肯答应是吗?”
沈二“咣当”跪下,连连磕了三大响头,“求杜姑娘施恩,救救我家二姐吧!”
这三个头很是用力,沈二的额印出血痕。
荀荣康大声一吼,“沈二!”
沈二却道:“少爷,杜姑娘了求医得至诚!”
荀荣康一咬牙,稍作犹豫之后便也给杜明昭跪下了,他放声恳求道:“杜明昭,我代荀府求你!”
昔日的纨绔弟子嚣张不可一世,他为了他二姐,甘愿给杜明昭下跪。
蒋里一见荀府的少爷跪地,整个人魂真要没了,周遭抚平村村民更是窃窃私语,个个惊叹荀府对杜明昭医术的盲目信从。
杜明昭并不想拿下跪胁迫旁人,她抬手就让荀荣康主仆起身,“你二姐我可以治,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你,什么我都给你办妥!”
荀荣康听她应下,哪里还有他言,他现在恨不得将杜明昭当祖宗供起来。
杜明昭轻摇头,“待给二姐治好再谈吧。”
“那你赶紧跟我上荀府,我二姐才吐了血,她都想着要寻死了,等不及!”荀荣康语无伦次起来,他一心就想着得救回他的二姐。
可应庚没忘屋子里他家主子还需要杜姑娘呢,瞥眼就道:“荀少爷太急了吧?”
杜明昭跟道:“去荀府不是现在,我明日再去。”
“我二姐能等到明日吗,她……”
“不会有事。”杜明昭杏眸一凝,荀荣康锁住了嘴,她便又道:“今日我走不开,明早我就进城,你安排人在城门口接我。”
“那……”
“你这会儿回去,让人给二姐备易消食的流食,她若吃不下去,便用干菊与银柴根泡水给她喝。”
荀荣康定定应下,他莫名安心了几分,问道:“除此之外呢?”
“无了,明日我上府再仔细给二姐看。”杜明昭有把握的,荀华月极有可能是食道发炎一类,不是急病,“记得安抚二姐,告诉她不是大病,放宽心。”
“好。”
荀荣康双眼露出感激之色,“多谢你了。”
有了杜明昭的保证,荀荣康与沈二便不再抚平村逗留,两人驾着马车径直驶离村子。
村里众人跟一场梦似得,荀府少爷痛哭流涕求杜明昭看一诊,而他们还在疑心杜明昭医术不精?
杜明昭懒得搭理,事罢她又转身进了宋家。
一刻钟早就过,宋杞和的针她还未拔掉。
屋内,宋杞和听闻她的脚步声侧目而来,外头动静仍那样的大,他眸暗眼尾挑起,“可有被为难?”
“不曾。”
拔剑比行针要快,杜明昭几下将针取出卷入帕里,身侧宋杞和哑声道:“这帕子还好用吧。”
“嗯?”杜明昭垂头一瞅,她从袖里拿出的正是宋杞和的那张素帕,她脸染绯窘迫,“本想还你,看样子只能下回了。”
“用的顺手,你便拿去用。一张帕子,我还没心眼到舍不得。”
宋杞和坐躺在床,他单手执一本书卷,长指勾在后方,若非周围太过简陋,杜明昭甚至有种他于锦被华帐之中的错觉。
杜明昭道:“今日施针已好,过五日我再来。”
“你可是明日要进城去荀府?”宋杞和问了这么一句。
“你耳朵可真尖,这你都能知晓啊。”
宋杞和轻笑,桃花眼落着几抹柔意,“是那荀荣康嗓门太吵。”
可他其实想,关她之事,所有的他都想知道。
这样霸道且贪心的他,怎敢完全展露于她。
杜明昭疲惫地揉揉手腕,叹气道:“荀少爷为他二姐寻医,师父不在,也就我能去看了,他来前定请过城中的郎中,一筹莫展之下才找来抚平村。”
秦管家提过师父的名号该多响亮,荀家查到师父的底细也属正常。
宋杞和眸中阴翳闪过,他道:“让应庚随你去。”
“为何?不用了。”杜明昭直呼麻烦。
“荀府不是抚平村的哪一户人家。”宋杞和态度不容置喙,“应庚会武,他能保你的安危。”
且荀家知道应庚的身份,他在会悠着点。
宋杞和可不想他的昭昭,在荀府受难。
杜明昭明晓他是关心,很少见地主动关切:“那你呢?”
“我在村里又无事。”
杜明昭抿唇,再三犹豫过后,挣扎着还是颔了首,“那我便借走应庚,多谢你。”
“道谢的话就不用了。”
“可我于心难安。”
杜明昭是真挚的,她的世界纯粹而简单,虽然因为原书她是畏惧宋杞和,可她眼见为实,他的真心她有感觉。
只要是真心实意,她就会回报。
“那,真要谢我的话,昭昭便亲手做顿饭吧,可行?”
宋杞和单手抚下颌,他侧身浅笑时桃花眼真如三月桃花般徐徐绽放,眼瞳荡开无声的蛊惑。
杜明昭知道自己拒绝不了,她的七寸被拿捏得死死的。
不过这回也是她心甘情愿。
她应:“好。”
宋杞和笑道:“婶子送来了馄钝,还剩些,你不用太费心,把馄钝煮了吧?”
“好。”
杜明昭转头去了厨房。
宋杞和馄钝就盖在左手灶台把头的盆中,她一掀木盖,里头余下二三十来个馄钝。
何氏揉包子的那次肉馅剩下半盆,她就顺道搓了馄钝,家中留了一半,给宋杞和送来了一半。
杜明昭不会灶生火,她喊来应庚烧柴。
锅里水渐渐鼓泡,杜明昭将馄钝倒入锅中,搅着水她忆起了前世。
她独居时曾试着煮面,却弄不清楚究竟煮多久面才熟,看网上面变透明发软就可以出锅,她就等啊等啊,结果面直接粘锅坨了。
后来她还烧过菠菜肉丸汤,心血来潮添了柠檬汁在里头,那味道……经年难忘。
馄钝是面食,该和面条没差,不至于成黑暗料理。
应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