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第 84 章 八十四
“杜姑娘, 离抵达水舟县还有段路程,您喝口水歇息会儿吧?”
应庚坐在张家派遣马车的前头,回望正着帘子眺望沿途的杜明昭。
今日的日头格外晒人, 离村之前宋杞和还百般叮嘱过应庚定要时刻照看杜明昭的安危,应庚因而不敢松懈。
也是入城之后, 在泰平堂杜明昭听得何掌柜禀报,是水舟县的一户张姓人家派人跋涉赶来溪川县, 特意昂求杜明昭走一趟,为他家中的少爷过府看诊。
杜明昭本不愿应承, 无他, 水舟县虽是溪川县的邻城, 但路途奔波至少要去一个多时辰,若是张家少爷病重, 她怕是得彻夜留宿在水舟县。
人生地不熟的,总会生出几分担忧。
可张家命人求医来前便考量过这事,那丫鬟红叶是张家夫人愿出百两诊金, 若杜明昭需得留宿,张家会为她备好客房, 免于劳苦。
杜明昭最后还是因钱动的心,后应下随红叶去往水舟县。
这还是杜明昭头一回离开溪川县,去一处陌生之地。
路上她好奇地起帘量晃过的景物, 直到手背被晒红发了疼感,她才收手给自己上药。
见杜明昭老老实实窝回车厢,应庚稍撩车帘, 轻声道:“杜姑娘,红叶姑娘请你去的张家,是朝中张首辅的本家, 如今张家虽搬入京城,可留下了三房在水舟县。”
杜明昭快速瞥眼坐在应庚身边的红叶。
外头驾车的是张家马夫,而红叶和应庚同守在外,应庚这般开口,却没要避讳红叶的意思。
他话音落,红叶回头笑道:“杜大夫,这位哥所言不错,我家夫人是为张家三房的太太,老太爷与大房、二房同在京城,唯有三房是在水舟县的本家守着老宅。”
“需看诊的亦是三房的少爷了?”
“是的,是夫人膝下的少爷。”这些事红叶没什么好隐瞒的,身为张家奴婢,她反而还为这点感到自豪,“杜大夫,您的名声在水舟县多家提起过,奴婢随夫人身边,听到过旁人起你皆是赞誉,可溪川县离着水舟县着实远,若非求不得医,夫人也不会命奴婢匆匆赶来溪川县。”
杜明昭听出她那股“张家看重你是你的福气”的隐晦之言。
有些不得劲。
但在古代,这确实算是一种称赞。
杜明昭岔开话题,问道:“我从未去过水舟县,你们是如何得知我的?”
“夫人有位知交,那位夫人的表亲与易家有些关系,刚巧易夫人屡次夸过溪川县有位女大夫,极善医术,包治百病,连怪病都不在话下,光是您为女子这一点,便足以令夫人觉着新奇想见一面了。”
杜明昭琢磨着红叶的话。
易家?
水舟县的易家。
怎么这般的耳熟?
杜明昭沉思片刻,突然有一块片段在脑里闪过。
对啊,水舟县易家的夫人,可不就是荀家二姐荀华月?
竟然是荀华月在水舟县为她连番美言。
想起为荀华月看诊,每回她流露出的爱惜,还多次赠她新制的首饰,杜明昭是不出的感怀。
杜明昭问红叶,“那位易夫人,可还好?”
“杜大夫是认得易夫人?”红叶疑惑。
杜明昭缓缓点头。
红叶却道:“抱歉,易夫人与张家关系平平,奴婢不大了解。”
杜明昭摆手:“无事。”
荀华月若回到易家,定尊她嘱咐在用药养身子,若她怀疑易少爷身体有恙,总会去信给荀荣康,命他来泰平堂寻她的。
但荀华月多日未来过信,该是易家仍在掌控之中。
杜明昭从袖里掏出药盒,用食指抠挖涂抹在下巴之处。
她又想起应庚所,张家是京城张首辅的老家,张三夫人还是首辅大人的亲儿媳,那少爷岂不是嫡孙子?
呵,这可比溪川县的施家来头还要响亮。
施家怎么都是偏枝,张家可是嫡系啊。
高门的那些弯弯绕绕,光是想想便叫她头疼,只希望不要和苗家一样。
杜明昭揉揉额头。
这趟路途花了近两个时辰,一行人才最终进入水舟县城。
一入城,杜明昭又是没忍住掀帘子瞥水舟县的大街巷。这里与溪川县相差无二,无非是过街的店铺牌匾写的名字不同。
杜明昭观察走过街道可有医馆。
一数,还真有一家。
杜明昭便问红叶,“张夫人请大夫看过后,可有什么?”
“杜大夫,”红叶摇了摇头,“少爷的病是老毛病了,城里的大夫都请入府过,但不见好转。夫人本想着先这么养着,可少爷的病情在前些时候突转加重,夫人不敢再耽搁了,这才听到您曾治过溪川县秦大人家的那位少爷。”
是老毛病了?
杜明昭蹙眉。
儿能得老毛病,她想到的是慢性疾病一类,这类病难以痊愈实数常事。
她还在思索之中,张家的马车却突而停下,杜明昭听到应庚的声音,“见过夫人。”
嗯?
什么夫人?
“还真是你啊,莫非是明昭来了水舟县?”
杜明昭掀开帘子的时候,耳边传来一道开朗的笑声,她偏头一看,竟是笑容明艳的荀华月。
“二……易夫人!”
杜明昭注意措辞,改口喊了荀华月“易夫人”。
“明昭,真是你啊!”荀华月得见杜明昭是笑容满面,她正乘坐易家的马车,露出整张脸与她笑谈,“方才我那丫鬟看见应庚,我还疑惑是她花了眼,没成想是你们呢。”
杜明昭同笑道:“夫人这是要回易家?”
“是啊,我出门一趟,正要回去的。起来我还想给五弟送个信,让他去当面谢谢你,恰巧你来了水舟县,就还是由我来吧。”
荀华月那双眼含笑,“明昭,托你的福,我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祝贺你!”
杜明昭真心为荀华月感到高兴。
不管荀华月是笑里夹杂的是否有苦涩,但这个孩子都是她期盼已久的。
“我真想请你上易家住一段时日呢,可惜眼下不是好时机。”
荀华月笑容收起,她目光一移,落在张家马车上的红叶身上,红叶连忙做了礼,她又看回杜明昭,“明昭你这是要上张家?”
“嗯,张夫人请我过府为少爷看诊。”
“那敢情好,我送你去张家。”
杜明昭杏眸怔愣,她当即回绝,“那太麻烦你了,夫人你是双身子,先回去吧。”
荀华月没怀孩子,她都不会答应,更别她胎都未坐稳。
“不行。”可荀华月不依,“你刚来水舟县,身边又无一人认识,这是半路遇到我了,我当然要将你引荐给张夫人。”
后荀华月再不与杜明昭,她招手就命两府的马车继续往张家驶去。
杜明昭只好应下。
抵至张家门前,红叶去正门禀报。
杜明昭下了马车便立刻去易家马车边帮搀扶荀华月,见她那心翼翼又细致的模样,荀华月笑容不免慈爱起来。
“你啊,还是老样子,一点儿都未变。”荀华月牵住杜明昭的手,拍了拍,“总是担心这啊那的。”
杜明昭杏眸弯弯道:“夫人这一胎身孕来的难,我自盼着您日后能安稳。”
“我定然会的。”
荀华月边笑,眼中还很坚决。
杜明昭看了眼张家缓缓开的大门,她轻声道:“夫人就送到这里吧,我与红叶入府就是了。”
“不,我得亲自把你送到张三夫人那儿。”
荀华月什么都不让步,她带着杜明昭便往张家去,“你在我心中等同我孩子的干娘,明昭,水舟县没人比我更知晓你的本事,你来与平民百姓无差,可我不愿张家怠慢你,因而我得当面告知张三夫人,不可委屈了你。”
杜明昭缓步跟在荀华月身后,抬眸之间见她后背挺直,是为庇护于她。
易家在水舟县做布庄生意,虽家业大,可不掌官职,在首辅本家面前不值得一提。尽管如此,荀华月还是决意要为她出头。
她焉能不感动?
张家正门之中,红叶躬身请二人入内,“易夫人,今日的话夫人恐不得空接见于你。”
“不紧。”荀华月抬了下手,她本也不是为这个来,“我只是陪同明昭去少爷的院子。”
红叶还未答,另有一道男音隔空而来,“这不好吧,易夫人?”
杜明昭和荀华月同时闻声望去。
只见一位二十出头的男子大步走近,他的笑十足张扬,可那双眼下微有青色,杜明昭分辨他的面容,是有沉欲之态。
杜明昭收眼。
啧。
想来是张家哪个少爷。
红叶忙行礼,“五少爷。”
五少爷张文林,乃是三房的长子,在张家三房之中位列第五,他并非张三夫人所出,是为庶子。
“我母亲请的是杜大夫是吧?嗯……是易夫人身后那位?”
张文林待已成亲的女人一向不友善,他勾笑朝荀华月道:“那易夫人可以走了。”
杜明昭生得一张莹白明丽的脸,尤其那双杏眸在日头之下如有水波,干净澄澈,一时引得张文林挪不开眼。
感触到张文林火热注视的杜明昭,立马把头垂低。
而荀华月懂男女之事,如何看不懂张文林的眼神,她倾身挡在杜明昭身前,蹙眉怒道:“五少爷,请人是依三夫人之命,还轮不到五少爷来插手吧?莫非张家的规矩便是,让五少爷随心所欲,连本夫人都不放在眼里了?”
“确实,不过你只是易家的夫人,你想护着谁,在张家你又能护得住她?”
张文林口无遮拦,“而她,是大夫,不过是个平民女子,看不看得病我不管,模样倒是很周正,上我张府做个姨娘可多好?”
这话在杜明昭心头重重一锤,于她如同侮辱,她怒火都烧起一片。
应庚更是肃目,手执刀,另一手随时意欲从袖里掏出宋杞和的那枚御王府玉佩。
可恶!
这人胆敢当他面辱杜明昭!
应庚咬了咬牙,如若在张家暴露宋杞和身份,还不知会引发多大的轩然大波,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能贸然。
荀华月拉住杜明昭发凉的手,安抚她,边冷眼对视张文林,她冷笑道:“很好,看来我今日非要面见三夫人不可了。”
“见了母亲又能如何?”张文林耸肩,他喊来红叶,“还不快将杜~姑娘~请去八弟院里?”
就连喊杜明昭的时候,那腔调都在有意无意地越界。
杜明昭却是忍无可忍,“五少爷当众辱我还想我为府上少爷看诊?对不住,这病我不接了,应庚,我们回溪川县。”
应庚巴不得赶紧走,“是,姐。”
可杜明昭才刚转过去一半的身子,张三夫人便携人赶到,她露出不解,还有几分迫切,“什么不治了?杜大夫,我一直在等着你来。”
张三夫人留意到杜明昭脸色很难看,再一看连荀华月、张文林都在,她又问:“易夫人怎么上张家来了?”
“夫人,不请自来是我唐突,不过明昭于我是乃恩人,我看不得她在张府光天化日之下被迫侮辱。”
张三夫人脑中一转,了悟半分,她怒瞪张文林,“林哥儿,可是你了什么话惹怒了杜大夫?”
张文林吊儿郎当回道:“母亲,我可没啊,我只是想请杜姑娘入府。”
“五少爷真会蒙骗。”荀华月冷哼,“三夫人,你未来前,五少爷只差强抢明昭入府为妾,不过一介庶子,您还管教不得了?”
荀华月的可是严重,都不给张家留颜面便将那虚伪的面皮直接给撕下来。
杜明昭能听明白,可她也为荀华月担忧,这样直截了当不会引张家怀恨在心吗?
那面被脸的还有张三夫人,她脸色更不好看,都家丑不外扬,她并不情愿荀华月插手张家家事,可眼下张文杰的病更重要,她必须把杜明昭留下来。
因此张三夫人忍着屈辱,怒斥张文林,“林哥儿,给杜大夫道歉!”
张文林指着自己,“我,道歉?”
“你还不乐意了?”
张三夫人恨不得上去给张文林一巴掌,丑事的源头还不就是因他起。
“要我给她道歉,不可能!”
张文林冷哼,扭头要走,“谁乐意道谁道。”
张家门内争执不休,恰在这时,正门口候着的家仆冲到张三夫人跟前,“夫人,是,是老太爷的马车,老太爷到水舟县来了!”
“什么,老太爷?林哥儿,站住!”
张三夫人是又惊又着急,她喊住张文林,让家仆压着他往正门去,自己赶忙奔去正门迎接张老太爷。
荀华月这边更是不知所措,杜明昭声问她,“老太爷……不会是京中的那位吧?”
张家的首辅大人?
荀华月点头道:“是,好似张老太爷有意告老返乡。”
“祖父。”
“父亲。”
正门那边,张三夫人与张文林同见礼,张三夫人更是上前搀扶涨老太爷,“父亲,您来水舟县怎也不先送个信?媳妇好将家中好好收拾一番。”
张老太爷中气十足,声音爽朗,“哈哈哈,这不是一时兴起便告假来了水舟县吗。”
“大爷和二爷都知道您要回来吗?”
“知道,当然知道。”
张三夫人又回看跟在张老太爷身后的老者,问道:“父亲,这一位是?”
杜明昭才抬头,双眼就瞪得大大的,她先是看到了头发花白的张老太爷,而后——
半花白眉毛的老者。
那不是她师父吗!
张老太爷笑道:“这位是薛老,是我的故交。”
杜明昭按耐不住激动,她抬脚便主动去见礼,“见过张老太爷。”
“哦?家中还有别的客人?”
张老太爷量着杜明昭,他眼底闪过精明,只用了一刹便猜出杜明昭是行医之人。
张三夫人答:“是媳妇为杰哥儿请来看诊的大夫。”
“这还真是巧了,我的故交,他亦是一位大夫。”
“那……”张三夫人这么一听,就想发杜明昭离府。
可下一刻薛径开口道:“张老,这丫头是我与你过的徒儿。”
“哦呀?”
张老太爷望向杜明昭的眼神瞬间变了,很快他哈哈大笑起来,“真是没想到啊,薛径你这怪脾气竟是在晚年找个如此乖巧的徒儿,丫头生得秀气,是个好孩子。”
张三夫人彻底蒙了,“这……”
谁也没想到薛径会是杜明昭的师父,还和张老太爷交情颇深。
杜明昭看薛径,流露求情的目光,“师父……”
“徒弟,来。”
薛径将杜明昭带到身边,杜明昭顺从站了过去。
在场唯有荀华月松了口气,眼见杜明昭背后靠山来头这样大,她更是咽不下那股气,拜张老太爷就道:“老太爷,方才您未归张府之前,府上的五少爷屡番出言不逊,还意欲要纳这位薛老的徒儿为妾,五少爷的意思是我们明昭只配做个摆着看的玩意,请您体谅明昭好好一介清白姑娘,还她一个公道!”
张三夫人暗叫不好。
谁能想到荀华月能这么为杜明昭豁出去?
还非要捅到张老太爷跟前。
张三夫人悄悄瞪张文林,搀着张老太爷笑道:“父亲,那林哥儿是混了点……”
“把文林带过来!”
张老太爷没管张三夫人,板脸便要下人们将张文林押到杜明昭面前,老太爷上位多年,又是张文林的祖父,张文林下意识地浑身哆嗦。
张文林喊道:“祖父!”
“你仗着张家为非作歹,是为不肖子孙!”
张老太爷冷眼道:“给杜丫头道歉!”
“祖,祖父。”
张文林看出张老太爷是真动了怒,他垂头都给杜明昭拜了拜,“杜姑娘,是我这张臭嘴混,对不住了!”
“一句对不住便完了?我徒儿只配做张家三房庶子的姨娘,这话你还真敢!”
杜明昭没开口,薛径半挡住她,一张脸冷沉,“别是庶子的正房,便是张家嫡子的正房夫人,只要我徒儿想做都可做得!你算是什么东西,看不起她?”
这话张三夫人听着不舒服,可旁的张老太爷却大笑应和,“那是自然,丫头是你的徒儿,就算是让文英娶做正妻,我都是乐意的。”
张三夫人心头大惊。
文英可是大房所出的嫡长子,今年已考上进士,是老太爷亲手培养,有意往入阁栽培的嫡长孙啊。
薛老是什么来头,能让老太爷如此看重?
张三夫人在心中彻底重新掂量杜明昭的地位。
张文林更吓得不轻,跪地就磕道:“祖父,是孙儿错了,孙儿不该调弄杜姑娘的,杜姑娘,是我该死,我该死!”
薛径嘴里发出重重一道哼。
他最是护短,有数月未曾见过杜明昭,才一回来,就看到有人当他面欺辱徒儿,怎么能行?
薛径才不会轻易接受张文林的道歉。
这点张老太爷与薛径知交,哪会看不穿?
张老太爷扭头喊来下人,“把五少爷带去祠堂,请家法吧。”
“祖父!”
“父亲!”
张文林和张三夫人同时出声。
张家的家法可是二十鞭加罚跪一宿,张老太爷轻易不会请出来的。
张文林虽是庶子,可也是张家的少爷,细皮嫩肉的,哪受得住二十大鞭?
张三夫人迟疑道:“父亲,二十下有点多了。”
“你还想求情?”张老太爷看张三夫人的眼神不耐,“老三媳妇,我还没治你的罪呢,老宅交给你和老三理,这家你就管成这个样?”
张三夫人被斥的脸红,再不敢多嘴。
张老太爷一身眼神,张文林喊叫着被家仆们拖走。
薛径抱拳笑道:“有张老亲身管教,张家这一辈几位少爷定会成材。”
张老太爷暗道“老狐狸”,后笑眯眯去看杜明昭,“丫头,你师父要在张家留宿几日,你也留下吧?”
杜明昭立马去看薛径。
张老太爷又:“你不是要为文杰看诊吗?安心好了,文林既辱过你,老夫不会轻易让他出来,更不会再扰你,可行?”
杜明昭杏眸一弯,颔首。
张老太爷又笑:“正好正好,老三媳妇,给两位贵客准备好院子。”
张三夫人应:“是,父亲。”
“行了,那先让丫头去看文杰。”
“红叶,为杜姑娘引路。”
有张老太爷坐镇,张三夫人哪还敢怠慢杜明昭。
红叶给杜明昭比了个“请”,杜明昭走前回头看了眼荀华月,和她点点头,又道了谢,两人这才作别。
“杜大夫。”
张文杰住的院子得走一刻钟的路,红叶以无比恭敬语气道:“您竟是薛老的徒弟,莫怪易夫人对你的医术赞不绝口。”
“你认得我师父?”
杜明昭对薛径的归来仍有惊诧,虽她收到了薛径在路途的书信,可在水舟县的张家乍与薛径重逢,还微有几分不真实感。
红叶点头道:“奴婢听府上的老嬷嬷嘴过一句,是当年老夫人过世之前病重,老太爷连太医院的人都不信,执意请薛老入张家为老夫人看诊,后老夫人气数已尽,但老太爷有多信服薛老,奴婢是知晓一二的。”
“我师父的医术是极好的。”
而且,杜明昭还知道薛径很疼爱她。
连堪佩张家长房嫡子正妻都出来了。
换作杜明昭,她可不觉得张家这种高门会择她。
红叶笑:“杜大夫为薛老的徒弟,自不逞多让。”
杜明昭回她一笑。
在两人谈话之间,便来到了张文杰所住的清苑。
张三夫人早命左膀右臂之一的白嬷嬷在清苑候着,红叶快步上前拜道:“嬷嬷,是杜大夫来了。”
正门的喧闹有丫鬟已传报给白嬷嬷,白嬷嬷是个人精,她挂上笑脸就与杜明昭恭敬道:“老奴见过杜大夫。”
杜明昭抬手虚扶她,“嬷嬷,先带我去见少爷。”
人还未进里屋,可咳嗽声已至,白嬷嬷叹着气跟在杜明昭身后,她道:“杜大夫,八少爷这一月咳嗽愈发厉害,吃了多少药都不见好。”
张文杰在张府行八,因此是八少爷。
里屋有两个丫鬟正在给张文杰顺气,杜明昭看见他咳得满脸通红,抽气似得像随时要喘不过气。
张文杰不过七岁,神色恹恹。
杜明昭眼眸一凉,两步之下来到张文杰身边,她抬手搭在孩的手腕。
“咳咳咳。”张文杰咳得捉住了衣领。
杜明昭一声令下,“拍八少爷后背。”
丫鬟拍着张文杰的背,杜明昭这面又将手摸到他的喉咙,顺着向下往气管处按捏了两下。
张文杰发出了“呃”的声音。
杜明昭垂眼,喊红叶去取纸笔来,她与白嬷嬷道:“你们给八少爷吃的什么药?”
白嬷嬷被她冰凉的眼看得后背起汗,“呃,就是一般的风寒药。”
“八少爷不是风寒,是喘鸣,也可以是上气。”
俗称哮喘。
而且张文杰是因夏季炎热加之空气干燥引发的哮喘加重。
如她所料,是慢性疾病,十分难痊愈。
红叶奔着带纸笔折回,“杜大夫,您要的。”
室内张文杰还要咳嗽,他压抑着断断续续,“嬷……嬷,我,我可是要……死了?”
“哎哟少爷,您可别浑,有大夫在,您不会有事的!”白嬷嬷可不想从张文杰口里听到“死”这种不吉利的话。
“啊……”张文杰往杜明昭的背影那处挪眼,“咳咳咳。”
恍惚之间,他闻到了清淡的香味,很温柔的味道,嗓子里似都被安抚了不少。
杜明昭正专注于写方子,她写好后交给红叶,又吩咐她:“你再找个人去买些驴奶来,熬煮开后喂给八少爷,往后记着,但凡八少爷上气发作,你们就给八少爷喂驴奶喝。”
白嬷嬷则接道:“老奴去安排驴奶之事,红叶依着杜大夫的方子去抓药。”
红叶狠狠应道:“是,奴婢这就去。”
张文杰又是一阵猛烈咳嗽。
白嬷嬷半刻也等不及,得了杜明昭的准信后,马不停蹄就去后厨寻驴奶,再煮开忙端回清苑。
杜明昭望着丫鬟们给张文杰喂驴奶。
驴奶是缓解哮喘最直接的法子,可喝入口,见效快。至于药方,那只能算做日后给张文杰调养身子,喝驴奶治不了本,但眼下能减退张文杰的痛楚。
一碗驴奶入肚,丫鬟怕张文杰肚胀,又为他揉揉肚子。
咦?
张文杰摸摸嘴,咳嗽声果真消退,连喉咙的疼意都好转一半。
他扭过头,看见端坐着含笑的杜明昭,孩糯糯开口:“谢谢……姐姐。”
白嬷嬷几欲老泪纵横,她拜谢杜明昭道:“多谢杜大夫,您可真是当世妙手,夫人去溪川县请您来是请对了!”
“客气了,嬷嬷。”杜明昭起身,她笑了笑,“这驴奶平日不必多喝,只八少爷咳嗽时喂,药方你们记得每日要喂八少爷三次。”
“是,老奴定铭记。”
清苑外红叶空手归来,她先是瞥眼白嬷嬷,后又看杜明昭道:“嬷嬷,奴婢已让后厨将药熬上了,只是,只是老太爷那边问杜大夫可是看完了。”
白嬷嬷瞬间了悟张老太爷有话要传见杜明昭,她便道:“红叶你先将杜大夫送去老太爷那院吧、”
“是。”
红叶朝杜明昭笑道:“杜大夫,这边请。”
杜明昭远远又看了张文杰一眼,见他病情暂缓,未再咳嗽,她稍许安心,应了个“好”后随红叶离开清苑。
福上院。
张老太爷正与薛径在主屋内喝茶,两人身前还摆有一方棋盘,只是这一局下到一半张老太爷不再落子,像是就此作罢。
此时红叶将杜明昭带到,在门外禀复:“老太爷。”
“哦!”张老太爷瞬间心情大好,“让杜丫头进来吧!”
杜明昭独自入内,红叶只送她到这里,转而退下。
登时,两双慈祥的眼眼望于她,杜明昭见了礼。
“来,杜丫头。”张老太爷招招手,“你来的正好,这棋你师父下不过去,你来陪我下一盘!”
薛径瞥他,不禁腹诽:分明是他下不过自个儿,什么叫他不行了?
不过薛径还是让出了位子,引杜明昭坐在了张老太爷的对面。
杜明昭有些为难,“老太爷,我,我不大会下棋啊。”
这话没错,她前世就只是随爷爷学过一丁点儿围棋,下棋那是真没有天赋。
张老太爷捋着白胡子,“你试着下一子看看。”
杜明昭求助似得看薛径,而薛径却是笑笑:“别怕,输了亦无妨。”
“好吧。”
杜明昭认命,琢磨一刻后落下一颗白子。
张老太爷边笑,边摸起一颗黑子飞快落在棋盘的一处。
这一子过后,杜明昭的眉头顿时蹙起,她捏着白子,陷入沉思。
看杜明昭那认真的劲儿,张老太爷情不自禁与薛径感叹,“你这徒儿端真的模样还真和你是一个骨子里刻出来的。”
薛径露出一个傲然的笑。
“我以为你离京之后,只会去琅州,从此再不问世事。”
“如何见得?”
“当初你对京城可是厌恶的不得了,我会看不出?”张老太爷忆起往事,无端的叹息,“若非那时候老婆子病重,你早就离开京城了吧?”
薛径没吭声,但这已经是他的回答了。
杜明昭本在思索如何落子,可思绪不知不觉就被张老太爷和薛径的对话给引跑。
师父原来在京中还有过一段?
薛径没有要避讳杜明昭的意思,他直言:“我当也留不住,那事一过,陛下派人找过我四回,每次都为复职,我待府上都烦透。”
张老太爷笑道:“陛下还不是怜你那身医术,想你重回太医院吗?”
“我可不稀罕再做那太医院的院正。”薛径冷笑。
杜明昭心头大骇。
薛径此前是太医院的院正!
她一吃惊,白子脱手胡乱落了个地方。
张老太爷看向杜明昭,轻笑道:“你没把以前那些事告诉徒儿啊?都给丫头吓着了。”
“确实没来得及,前些时候我回了琅州,本想回来再告诉她的,而后在你这府上遇到了这丫头。”
薛径对杜明昭的疼惜张老太爷看在眼里,他还:“杜丫头虽是村中长大,但医术天赋极高,随我不过学了个把月,连我那套针法都已掌握,在我心里,她比京城里那些千金姐还要金贵。”
“这么一,我还真想为文英讨个媳妇了。”
薛径闻言,胡子一翘直瞪张老太爷。
张老太爷爽朗笑他太过紧张徒儿。
薛径哼道:“这回三夫人请丫头过府,你就安心吧,有她看诊,八少爷不会有事。”
张老太爷一愣,他落下一颗黑子,兀自让杜明昭头疼去,自己哈哈笑起来,“当然,你都如此了,我肯定是信的。”
杜明昭听着两人交谈,还要细思怎么下棋,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
偏张老太爷又问薛径:“我们都几年未见过了,你真不愿在张家多留几日?”
“不必,我和丫头同时回去。”
“唉。”张老太爷才觉得可惜,“听太子要来菏州,这回我返乡还被陛下召见叮嘱过,殿下怕是有八成可能要来张家,我还想着你能留下为殿下看个病呢。”
薛径那张脸顿时划过一抹郁沉。
张老太爷知晓他心结,叹道:“当年陛下是做的太过,对你不公,可太子殿下却是无辜的,他那病……太医院都难以活过年底。”
薛径还是不作声。
往事过于沉重,他是连提都不愿提的。
当年薛径为太医院院正,因他医术精湛备受尊崇,可后来宫中的一桩惊变彻底结束了他在京城的一切。
薛径忘不了那一日。
怀有龙种的于美人突而大出血召他进宫,可他没能保下孩子,近七个月的皇子就那么死在了于美人的肚里。
而后便是太子在东宫昏迷不醒,他才刚听人传过话来,陛下那面已是震怒,当时就将他押入天牢。
后来在牢中薛径得知,太子虽是苏醒过来,可身中剧毒且无药可救,太子究竟能活几年,太医院也无准信。
至于于美人那事,却是没能查出真凶。
只是五日之后,德妃在自己的寝宫内自缢。
十几年来,宫中似被诅咒一般,再无一位妃嫔诞下皇子,于美人那死在胎中的龙子,成了最后一位皇子。
此事从此成为陛下心中的禁忌。
他将全部的怒火都怪在薛径的头上,一意孤行认为是他失责之过。
薛径在牢中被扣押了十余年。
就在薛径以为这辈子都得在牢中度过之时,他听到了些许风声。
似乎是御王府找回了遗落在民间的庶子,那孩子仅用几年便坐稳世子之位,在朝中与太子平分秋色。
而后,宋杞和上奏请圣上重查于美人一案。
顶着陛下的重怒,宋杞和来到了牢中。
他在见到薛径的第一面,那双桃花眼迸射出令人不自觉臣服的睥睨。
宋杞和:“薛径,我为你洗刷冤屈,而你,得应我一件事。”
薛径还不明白宋杞和为的什么,不过他应了。
就这样宋杞和让薛径获得了新生。
而他的要求,便是随他去往抚平村,收杜明昭为徒弟。
薛径眯起眼。
他一直看不透宋杞和,不清楚那个御王府世子,并不贪恋京中实权,反倒执念杜明昭,是为何而生。
但他能肯定,宋杞和不会伤害杜明昭。
许是薛径沉默太久,张老太爷领会他意,便道:“罢了,你不愿意那便算了,殿下心里想来早有了准备,若有万一……”
“啪。”
杜明昭的棋子落下,棋盘散了。
她苦笑道:“老太爷,是我输了。”
张老太爷大笑:“丫头还不会,你这可比臭棋篓子强呢!”
杜明昭抱拳咳道:“我棋艺还是太差了。”
“无碍,往后你可要多陪我下棋!”
“老太爷想的话,那我却之不恭。”
杜明昭睨眼薛径,可薛径一副深思模样,并没在听两人的对谈。
……
张家为杜明昭和薛径分别备下客房,杜明昭单当晚歇在张家姐隔壁的院子。
夜已深,杜明昭敞开窗棂,夜风拂面很是凉爽。
到这一刻,她才能冷静思虑白日听得的讯息。
自张老太爷那儿离开,薛径和她了一句:“太医院院正是十几年的旧事了,为师如今只是平民郎中。”
薛径是惟恐她不安,杜明昭能理解他的苦心。
不论薛径是何身份,那都是她的师父。
相比之下,杜明昭更在意张老太爷那句,太子将要来菏州一事。
听张老太爷那意思,他本算留薛径在张府,待太子抵达,便引荐师父为太子看诊。
是的,书里太子那病撑不了多久。
若是焦灼,哪里都比不得京城。
太子若因病离世,皇位后继无人,朝堂不稳,张老太爷会担忧太正常了。
杜明昭揉头,她满脑子都是宋杞和。
书中曼奴生并养宋杞和的那些年,另一边的京城,御王府数十年间竟仍未能有一子,御王当真开始慌了。
他慌并非御王府无子嗣承袭王府,而是他的胞兄,当今圣上同样子嗣单薄。
圣上膝下仅有两位公主与一子,而太子的病连如今的太医院医正都无从根治,眼见太子的身子一日比一日的破败,圣上担忧他这个儿子恐会比自己走的还要早。
因此圣上恨不得再要个儿子,以保若……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宋氏江山还能有宗子继位。
古怪的是,圣上与御王都未能如愿。
有一回太子病倒,太医个个跪在东宫宫门前请罪,只差明言太子活不过多日时,御王突然传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早年被赶出王府的曼奴,竟然为御王生了个儿子!
圣上大喜过望,若御王有子,他与御王为胞兄弟,圣上自然愿意过继亲侄儿宋杞和,让他替这个太子之位。
一个宋杞和,可代太子之位,力保宋氏有后,又可免其母族势力过大之忧,还能在太子安好时,为太子挡明刀暗箭,可谓一石多鸟。
圣上立刻下令,派人定要将宋杞和寻回。
杜明昭每回想起这个片段,都会心疼宋杞和。
他拿的根本就是个替身剧本,背后纯纯都是利用。
她的祈之,亦是世上该被疼惜的,是值得拥有最好的那个人。
既然源头即是太子的病,只要太子无病,宋杞和便不会沉入京中漩涡。
她要帮宋杞和。
杜明昭想到了一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