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第 90 章 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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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领杜明昭来到秦阳云的秋水院时, 秦夫人等候足有近一刻钟,她在院门口踱步,神色难隐焦灼。听见脚步声至, 秦夫人绽出喜色如见恩人似得迎面牵住杜明昭的手。

    “杜姑娘,你来了。”

    “夫人。”

    杜明昭回了个轻笑。

    秦夫人忆起泰平堂的何掌柜杜明昭身子不适因而清早不在医馆, 她没忘挂念一句:“今日我贸然寻你是唐突了,你若是仍感不适, 便在秦府休息一夜。”

    杜明昭笑着摇头:“夫人,先入屋见少爷吧。”

    留宿秦府, 她怎么都会推拒, 便将秦夫人的话当作客气话。

    秦夫人正有此意, 拉着她步入里屋,她隐去笑容边愁思道:“我有如你所言照做, 可云儿还是念着你的,这有一段时日未曾见过你,昨儿我才与云儿从寺里归府, 他又是不大好了。”

    蕊儿撩起帘子,杜明昭顺势走到桌边, 而秦阳云正端坐在铁梨木交椅之中,身子紧紧缩在靠背,一双肉乎乎的手十根指头都互相交缠。

    杜明昭喊了他一声, “少爷。”

    似嗅到独属于杜明昭的清香还有那熟稔的音色,秦阳云抬起眼,见她的那一刻大眼睛顿时化作湿漉漉的, 仿若是被遗弃的幼崽。

    “啊……姐……姐。”秦阳云发出了声音。

    秦夫人感叹儿子是想杜明昭了不错,她找杜明昭来真是个正确之举。

    杜明昭在秦阳云身前蹲下,探手先为他把脉, 后她与秦夫人道:“少爷身体无恙,夫人不必担忧,不过他在家中可是已学会了吐字?”

    “姐……姐。”

    秦阳云看杜明昭不搭理自己,很是缠住她的手腕,又往她身上靠,手不自觉用力。

    秦夫人笑着点头道:“杜姑娘,如你所见,云儿这半个月来偶时会吐几个字,虽不是很多,但已能听得我们话。”

    “那夫人请我来是为……?”

    秦阳云还在呜咽,杜明昭不得已只能把自己的手递给他,让他抱着。

    秦夫人牵起杜明昭,拍拍她的手背道:“云儿甚是想你,不如你就留在秦府吧,待用过晚膳我再派人送你回去。”

    杜明昭刚想委婉拒绝,可秦夫人早看出她心思,又哀叹道:“杜姑娘,这半个月云儿虽在好转,但他已有五日不曾开过口的,还是你过府之后才主动发声,我是想你能多与云儿作陪,你就体谅我这一番做母亲的含辛茹苦吧。”

    话已至此,杜明昭更不好再推脱,她只能应下。

    秦夫人闻言瞬间变脸,她换作笑容知会蕊儿去端茶水与点心来,又让杜明昭落座。

    秦阳云不愿与杜明昭分开坐,他看杜明昭坐到了那头,自己跳下凳,转而往她身边跑。

    秦夫人无奈笑:“你看云儿是多念着你。”

    杜明昭接不了这话,她侧头微端详秦阳云的面庞,仔仔细细摸了他的耳与眼睛,在脖子后方瞅见一片红色后,她和秦夫人道:“夫人,天热的话,还是得给少爷穿轻薄点。”

    “嗯,是先前去寺里,那地蚊虫不少才套的外衫。”秦夫人当然明白杜明昭所指为何,但都是为秦阳云,她不会怪杜明昭的多事,“我和老爷还,便是为云儿这事,你可是我们秦家的大恩人。”

    “恩人我哪敢当?夫人高抬我了。”

    “怎么不可?”

    这时蕊儿将茶水端到,她为秦夫人与杜明昭分别置了茶,秦夫人便接过抿了一口,笑道:“云儿的病是我和老爷的心头痛,而我未料想你却是真有本事的,你生在抚平村,又是在那儿习医,真令我吃惊。”

    “有时候,偏就是住的远了才会见过一些怪病。”

    “你的有理。”

    秦夫人和杜明昭相视一笑,秦阳云攥着杜明昭的衣袖,仰头往秦夫人看去,他喊道:“娘!”

    “怎么了,云儿?”

    秦夫人瞧出秦阳云不断拉扯杜明昭的袖口,再投眼量,原是她那块已破开了口子,她当即道:“杜姑娘,云儿可是扯坏了你的衣裳?我这就让丫鬟去采买两件,给你送到医馆上。”

    “夫人不必了吧,这许是我来前便扯坏的。”杜明昭没觉得是多大事。

    可秦夫人已偏头命蕊儿去办了,她道:“光是诊金和衣裳,我还觉着不够感谢你呢,让我想想……施夫人和荀夫人送过你好些东西,我自然不能落下的。”

    秦夫人的碎碎念引得杜明昭哭笑不得。

    几家夫人在给予奖励上还要攀比一番不成?

    看究竟哪一家给的更为得杜明昭的心?

    杜明昭猜的八_九不离十,秦夫人思忖半晌便笑道:“我想到了,杜姑娘你父亲不是下场考中过秀才吗,若是老爷引荐你父亲在衙门谋一文职,你看可行?”

    “我爹……”杜明昭被秦夫人提的上衙门工作有些心动,但她很快摇头,“夫人,我爹如今腿脚不便,怕是难入城。”

    秦夫人顿时气馁,“那实属可惜了。”

    “而且我爹不容易进衙门吧?”

    “不会。”秦夫人轻笑,“我想老爷与苗大人都会情愿的,你为苗大少爷解毒,又医治我家云儿,两位大人心中还不知多少感激呢。”

    杜明昭忙道谢:“夫人为我考量太多。”

    “诶,我都没帮到你什么呢。”秦夫人不觉得杜明昭需为此言谢,反而是她心中有愧,“既然你父亲在养伤,那明年的乡试可还会去?”

    “会的,我爹正是在为明年做算。”

    “好,若有需要,你随时上秦家,老爷应能帮的上忙。”

    秦夫人指的是科考下场之事。

    这由她主动提出,会比杜明昭来提好的多。况且杜明昭虽能谋钱,但身无权势,在科考之路又帮不上杜黎,秦家既提出,杜明昭当即就接下这话。

    人脉这东西,不管到了哪里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秦夫人和杜明昭又谈了会儿话,其间荷面露严肃来找秦夫人,她离开院子半个时辰。

    杜明昭在里屋陪同秦阳云,蕊儿伺候两人。

    秦阳云比一个月前要外放几分,他不光主动开口,还伸出手够桌面的糕点。

    蕊儿本想去帮拿,但被杜明昭以眼神制止,她要秦阳云自己取。

    踮脚使劲抓了一会儿,秦阳云终于将芙蓉糕捏在了手心。他没有放进嘴里,而是朝杜明昭递手,还“啊……”张口地喊。

    杜明昭回问:“少爷是要我吃?”

    秦阳云重重点头,嘴里不住的“啊呜”又将牙齿闭合咬住,做出咀嚼的动作。

    杜明昭笑着抚摸他的脑袋,道:“少爷你自己吃吧,我不用的。”

    “呜呜,呜呜……”秦阳云支吾着,眼看着急,又用身子磨蹭杜明昭,“啊,啊……吃……”

    蕊儿看得忍俊不禁,“杜姑娘,您就用点糕点吧,少爷可是喜欢您了,平日里可不会给大少爷送糕点过去呢。”

    秦阳云幼鹿般的眼眨动着。

    杜明昭拗不过,只能伸手去盘中取来一块,在秦阳云的注视下,她口全部吃下,复而给他看手心,“少爷,我可是都吃完了哦。”

    秦阳云“嗯”地点头,抬手把零碎的点心塞进嘴巴里,因都被抓成了碎末,他吃得满嘴都是。

    蕊儿取了巾帕,将秦阳云嘴上的残渣擦拭干净,秦阳云还以为是什么好玩的游戏,被弄得咯咯直笑。

    屋中的笑飘至院里,秦夫人折回时便见到一派其乐融融,她情不自禁随之生笑。

    “这是有什么好事了呀?”

    秦阳云正抓着糕点,嘴角沾的蕊儿没来得及擦,秦夫人看到从袖里抽出丝绢,便在他唇抹了抹。

    看秦夫人又盯着自己瞧,杜明昭道:“夫人。”

    “杜姑娘,方才苗家派人来找你,不过他们并未强求你去苗府。”

    “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杜明昭没听懂。

    秦夫人叹气道:“是苗家的乔姨娘出了点事,据她神志不大清,见人都鬼话的,因而苗大人想请你过去看看可是得了什么病。”

    “乔姨娘?”

    杜明昭回想起在苗府撞见的那位目光如毒舌吐信的女子,后背阴森发冷。

    秦夫人点头又笑道:“不过苗夫人很快也派了人来,她会与大人讲,不用你过去白跑一趟,那乔姨娘应是受惊吓所致,与染病无关。”

    不管怎么,杜明昭不用去苗府的话,秦夫人是乐意见成的,她还想杜明昭多在秦府陪秦阳云呢。

    而杜明昭,更是一万个满意。

    “受惊的话,休养几日便能好。”杜明昭如此回。

    “可不是,乔姨娘并非孩童,也就是苗大人太过疼宠,才会大惊怪的。”

    秦夫人起乔姨娘都是不屑,她向来看不上乔姨娘处处压苗夫人的威风,“苗家这些日子闹出不少事,难为你跑前跑后的上府医治大少爷,他那毒种的才是稀奇,要我八成就是乔姨娘搞的鬼。乔姨娘会受惊,不准就是因为这个心里有鬼呢!”

    秦夫人议论苗家私事,杜明昭可不敢,她只能哂笑。

    在秦府一坐,便是近傍晚。

    晚膳时分,秦阳策罕见地来了秋水院,他同向杜明昭道了谢,满心感激眼看秦阳云日渐好转。

    后秦阳策更是提出主动送杜明昭回医馆。

    秦夫人含笑允了。

    待到秦府门口,杜明昭回头与秦阳策拜礼道:“大少爷留步吧。”

    此时已是戌时,夏日虽黄昏来的晚,可到了这个点,天几近全黑。

    秦阳策不放心杜明昭一介姑娘家独自回医馆,再来他也有自己的半分私心,因而道:“我应过母亲要看你平安回去才好。”

    杜明昭为难朝外瞥眼,“我家中有人来接我的,大少爷不必担忧我的安危。”

    秦阳策顺着看过去,天色太深,他只隐约望到车中的两抹身影。

    不等秦阳策再开口要送,杜明昭招手便朝车边走去,秦阳策这回终于清晰看见了是个男子,那人下车之后亲昵地握住了杜明昭的手。

    两人的关系显而易见。

    秦阳策难以抑制心口的空落,他压低声音问身侧的秦坚,“杜姑娘她……都已定亲成家了吗?可她看起来年岁不大啊。”

    秦坚却是早早便留意宋杞和与应庚候在府外,他听过杜明昭的家世,因而回道:“杜姑娘已有十七了,未定亲才有些不过去。”

    “是吗?”

    秦阳策怅然若失。

    他转过身,佯装无事回了府内。

    另一面荷悄然回到秦夫人身边,她将院门口秦阳策与宋杞和撞到一处给秦夫人听。

    此刻秦阳云已在里屋被哄着睡下,秦夫人便在外室掐花,她的手一顿,转头道:“那人真是杜姑娘的未婚夫?”

    “应是的,杜姑娘曾与奴婢提过她定了亲,大少爷瞧着似不相信。”

    连荷都看出了大少爷的心思,更别秦夫人了。

    秦夫人笑了下,“也好,他早早就掐断苗头,可别闹出什么笑话来。”

    “夫人……”

    “杜姑娘人虽不错,可家世到底低了点,云儿和策儿再看中她也不行。”秦夫人手指在海棠花茎处一掐而断,指甲染上花枝,她喃喃,“是我与她无缘分。”

    ……

    宋杞和接到杜明昭,便没让应庚再回泰平堂,三人赶车径直出城回抚平村。

    杜明昭被宋杞和牵着手,他的大掌在夜风里微凉,她回握问道:“你在外头等了多久了?怎不让秦管家传个话?”

    “没太久。”

    “你等的我都这样晚了。”

    “若非何掌柜那儿留了信,我都不知你是去了秦府。”

    宋杞和不喜欢杜明昭蹙眉的模样,他抬手抚平她的眉间,“便是太晚我才等你离府啊,秦家要送你回医馆,在城里我都放心不下。”

    “还不是你外出办事去了?”杜明昭回看他。

    宋杞和桃花眼突而弯了下,他笑:“正巧有一事要和你。”

    “什么事?”

    “是北地那面来了信。”

    宋杞和自认为唐家无论怎样都会卖他一个面子,可他没料到杜明昭的药丸却能得到唐将军的万分喜爱,唐将军特地写了很长一封信与杜明昭道谢。

    他又:“十箱的药如今都被留下来了。”

    杜明昭欣喜若狂,“真的?以怎样的价?”

    “信中是一箱以五十两来算。”宋杞和捡着唐将军信中重要之处,“过几日他们会有人来溪川县到泰平堂寻你,当面把银两给你。”

    “好啊!那我等着。”

    五十两一箱,杜明昭当时每一箱都塞满药瓶,预想一箱已二三十两出售,但或许北地缺货,那边要的急,价格给的也高。

    十箱五百两的话,她有什么不愿意的?

    宋杞和自然能感触到杜明昭由内散发的喜悦,他还:“你可还能再做些药丸?那边似还想再要。”

    “他们嫌不够?”

    宋杞和点了头。

    杜明昭了然,“回头我看看。”

    杜家药田几近采完,但郑婶子家的田在整理之后长势惊人,不过一个月便快到了收获的时候。

    五味子可用于久嗽虚喘,实在不行她再去山泉村从崔叔那儿买些草药回来。

    杜明昭心中规划好了章程。

    宋杞和在边提起另一事,“昭昭,你还记得水舟县遇到的山匪吧?”

    “嗯?我记得。”杜明昭思绪还未全归。

    “秦大人似查出了些端倪,是溪川县中的人所指使的。”

    “是谁?”

    杜明昭杏眸一凝。

    宋杞和牵住她,“等秦大人捉拿,他会处治的。”

    “如今大人查到哪处了?”

    “在溪川县的三胡同,有个灰衣奴仆曾与他们的人有过接洽,那些山匪只是扮作匪徒,实则并非。”

    “那灰衣奴仆呢?”

    不会是死了吧?

    杜明昭忧心不已,她总觉得能做出此事的,不会轻易露出马脚。

    宋杞和沉默片刻,出了杜明昭心中所想的答案,“死了。”

    杜明昭杏眸顿时暗了下去,她叹气道:“罢了,总之秦大人在明面查此事,那人应知道不好对付我的,往后我多留意些好了。”

    人都死了,还能往哪里查?

    可这时宋杞和幽幽道:“东宏却在苗家侧门见过那灰衣奴仆。”

    杜明昭闻言露出惊讶,“什么?你们怎会见过那人?”

    “等你的时候,他看到过。”宋杞和用目光点应庚的后背,“他二人随你去过苗府,我还让应庚辨识过,是东宏认出来的。”

    杜明昭立刻抓住宋杞和的手,“你和秦大人了吗?”

    竟然是苗府的人?

    苗府,谁会对她恨之入骨?

    杜明昭脑子里一团乱麻,理不清楚。

    宋杞和摇头,“没。”

    杜明昭的手要松开。

    “不了,只凭着东宏一人之言,做不了作证,再来苗家巴不得把事情捂死不让你知晓原委,又怎会配合?倒是秦大人,恐会为这件事怀有愧疚,总觉得对不住你。”

    宋杞和一字一句着,杜明昭不觉得他所有错,她不过一介村民,比不得苗家势大。

    杜明昭蓦地握住拳,她冷道:“祈之,苗家最有可能看不惯我的,是乔姨娘!”

    她率先想到的就是乔姨娘。

    那日两人相见,她曾出言莽撞,令乔姨娘和苗清楠下不来台。可仅仅为这个缘由,乔姨娘就会买凶吗?

    但若是乔姨娘本身就……

    杜明昭灵光一闪,她突然有一个可怕的猜测,手心都溢出了冷汗,她抓住宋杞和的手就道:“祈之,你……乔姨娘会不会是下赤盖的那个人?她给苗大少爷投毒,后我入苗府解毒,却是挡了她的道?”

    天色已完全漆黑,走在乡间道之上,应庚驾着车轻微的晃动。田间的蛙鸣与夜里的虫声络绎不绝,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之中,平添一分宁静。

    宋杞和还没张口,突然听到左侧一阵窸窣,桃花眼登时瞥去,眼里捕捉到一抹寒光。

    一双血红的眼透过田埂有半人高的油菜花,正目不转睛盯着两人,寒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两人袭来。

    杜明昭正坐在左边。

    “昭昭!”

    “铛——”

    宋杞和一把拉过杜明昭,两人直直朝右,他的后背撞到车座,疼得闷哼。

    “拿命来!”

    李大生劈了空,一刀只落到座椅,并未伤及杜明昭,他举起菜刀朝旁猛地挥砍,发了狠要取杜明昭的性命。

    宋杞和揽住杜明昭躲闪,他厉声喊道:“应庚!”

    应庚一剑挑开李大生手中的菜刀,抓住这个空档,飞起踹中李大生的胸膛。

    “啊!”

    李大生被应庚踩在地上,他再一挣扎,一把泛凉的剑放置在他的脖上。

    他感到了疼,是脖颈被划开了血口。

    应庚冷哼:“老实点!”

    “呃啊!”

    李大生吃痛,发出嘶吼声。

    杜明昭下车站定,她看到路边突如其来一把菜刀擦脸而过,仍惊魂动魄的。定睛再一看,竟然是躲在田地里的李大生。

    “你来取我的命?”

    “你,你该死!”

    宋杞和一脚踢开李大生的脸,他当即呕出一口血沫,两颗牙齿都因而喷出。

    杜明昭冷嗤,“没想到啊,你还被放了出来,怎么,是记恨我当初把你送入大牢,于是你来寻仇呢?”

    “要不是你,不是你!”李大生牙齿掉了两颗,话都不清楚了,“我怎么会落得这个地步!杜明昭!”

    “怪我?”

    杜明昭只觉得当真可笑,“你要不起歹心,会被定罪入狱?是我指使你瞎开方子,害死无辜老百姓的?”

    宋杞和朝应庚伸手,眉宇凉薄,“剑给我。”

    应庚刚要递过去,杜明昭却拂开两人,“你们让开。”

    宋杞和收回手,他侧过身子,眼看杜明昭在李大生跟前蹲下。

    “李大生,我本觉着你我再无干,但我如今被你惹毛了,你这条命就该赔给你害死的那几人,你活着都是老天给你眼了,你还奢求好日子!”

    这是第二回了,杜明昭气得心肝都在发疼。

    她是真忍无可忍,这数十日来的胆战心惊在这一刻全然爆发,杜明昭掏出银针,唰唰刺入李大生脖颈的几个大穴。

    其中就有哑穴。

    李大生再发不出声。

    杜明昭可不管他好不好受,她捉起李大生的手臂,又刺入他手腕内侧的穴位。

    这次是麻痹双手,形同无力。

    往后李大生只能做个废物哑巴,她就看他要如何活?

    余下的,她嫌脏手,不再下针。

    杜明昭起身,微有疲倦,她与宋杞和道:“我们走吧,人丢在这里就行。”

    宋杞和揽住她的腰,问道:“不送去衙门了?”

    “送了也判不得死刑,算了。”杜明昭以为自己心都变硬了,可这都是李大生逼的,“让他自生自灭吧。”

    “好。”

    宋杞和听她不在执着于报官,心头微喜,他给了应庚一个眼神。

    这李大生,要放是不可能放的。

    敢对杜明昭下杀心,还想活?

    乔姨娘在苗府,他不好即刻弄死,若轰动苗府和秦府不便行事,可无人会在乎李大生的生死,那么,他必然要挑了李大生的筋,再扒了他的皮。

    宋杞和拥着杜明昭上车回村,唇瓣轻柔落在她发顶。

    “我过了,哪时我都得在你身边。”

    杜明昭杏眸荡开笑,回道:“嗯,是少不得你。”

    宋杞和爱听这话,每一日她愈发对他的依赖,再离不得他的时候,他的贪恋与痴缠就会更多、更深。

    他喜爱这般,尽管杜明昭更喜爱她的医路,这话也多半是在哄他。

    可他甘之如饴。

    ……

    当夜,杜明昭没能睡个好觉。

    半夜她受梦魇惊醒,一会儿是那日围堵的山匪,一会儿又是李大生凶恶挥来的菜刀,惊醒的那时她在床边干呕了许久。

    清一起她便去宋家找宋杞和,让他陪同自己去昨夜半路的地方找李大生。

    遗憾的是,李大生早没了踪迹。

    宋杞和牵着她,低声道:“李大生自有天收。”

    杜明昭情绪低沉,可她还是想起今日是中秋,何氏与杜黎算入城前去何家过节,她就问宋杞和,“何家,你也一起去吧?”

    “当然。”宋杞和不会错过。

    阖家团圆的日子,他的到场意味着他亦是杜家的一份子。

    杜明昭勾起一道笑,终于因而舒畅几分。

    杜黎的腿养罢近两个月后,可短时脱离轮椅拄拐杖行走。这回坐车入城,何氏便搀扶杜黎,两人没将轮椅带进城。

    一家人之中还有薛径同行。

    何氏和杜黎自不会忘记,薛径仍是杜明昭的半个亲人。

    “哎呀。”

    安嬷嬷在何家所见来人众多,登时惊诧,不过她很快就笑容满脸迎道:“快请进来。”

    何老太太病气已过,她素来喜欢在院中树下摆一架木头猎椅,坐在阴处一坐便是半日,至于外出,以她之言,一把老骨头了实在不乐意动弹。

    何氏和杜黎先是喊人,“母亲。”

    杜明昭在后跟道:“外祖母。”

    “是你们。”

    何老太太牙齿都掉了大半,她笑时牙口不全可尤其慈祥,“你们还带了两位面生的人来呢。”

    “外祖母,这一位是我的师父。”

    杜明昭为何老太太介绍了薛径,两位年岁近,不过薛径还是比何老太太半轮。

    她:“此前与外祖母提起过,我这身医术便是与师父学来的,他不在溪川县有些时候,便无机会一见。”

    “老太太。”

    薛径先是做了礼,复而上前了声“抱歉”后,便为何老太太把脉,他溢出笑,收手示意何老太太身子康健。

    何老太太回笑道:“你们师徒还真是一个样,昭昭哪回来见我,都要头一个先来摸我的脉。”

    薛径点头道:“老太太年纪大了,是以备万一。”

    何老太爷生前同是郎中,何老太太很能理解两人,知道他们是有备无患。

    “多亏了薛大夫,您能为昭昭的师父,我们那老爷子啊,九泉之下怕是不会再托梦与我哭诉了呢。”

    何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纪,人老了就格外的怀念从前,她絮絮叨叨了好些关何老太爷的梦,而杜明昭和薛径都是耐心倾听她。

    终到口干舌燥,何老太太回过神来,“瞧我,安嬷嬷快将凳椅拿来,可不能让客人干站着。”

    何氏早麻利进屋搬来的木凳,她绕着院内的树摆放一圈,分别引几人落座。

    何老太太手中撑着拐杖,她问过薛径又看宋杞和,“那位是昭昭的师父,我知晓了,这一位又是?”

    何氏抢着就笑答:“娘,宋是我们给昭昭定的未婚夫。”

    “未婚夫?”

    何老太太浑浊的眼有片霎的清明,她“哦”了半天,点着宋杞和就道:“哎哟,我们昭昭都到了该成亲的时候了?我这一眨眼还是个粉团儿呢,怎么连未婚夫都定下来了?”

    宋杞和腰板挺直,任何老太太变得犀利的眼量。

    安嬷嬷端来了茶水,薛径道谢接过一杯垂眼品茗,闲庭意致地观望宋杞和遭罪。

    何氏偏向宋杞和,先驳辩道:“娘,昭昭也不了呢。”

    “她怎么就不了?”

    都隔代亲,何老太太可不耐有人杜明昭不好,“我看昭昭在城里忙医馆生意不多好?也就你们做爹娘的把亲闺女往外头推,偏要她成家。”

    何氏和杜黎被数落的尴尬,奈何对方是何老太太,又不能和她顶嘴。

    宋杞和更是难坐住,他可是叫何老太太当众人面排在外的。

    这时候何老太太还扭头和杜明昭道:“昭昭你自己,你爹娘要逼你,外祖母给你讨公道!”

    “外祖母,没有这回事。”

    杜明昭哄老人很有经验,何老太太偶时和前世的爷爷很像,都是因疼她才不想外人欺她,她就坐近点笑道:“您看祈之,莫非他与您外孙女儿不般配吗?”

    何老太太闻言,高看了宋杞和几眼,这次倒是很正经地在端详他的面容。

    “嗯……模样是周正,和我们昭昭在一处像那么回事。”何老太太因宋杞和的容貌看顺眼了些,她语气都友善起来,“叫宋是吧?”

    宋杞和应道:“是,外祖母。”

    “你却是会喊。”

    何老太太瞪了宋杞和一眼,并不凶。

    杜明昭知晓她是闹性子,顺着道:“外祖母,祈之不随我喊可怎么喊您?”

    “哼。”何老太太没再看宋杞和,而是捉起杜明昭的手,“你爹娘既给你定下了亲事,那便是这样吧。昭昭,你们婚期定在哪时?”

    “这个……”

    她们婚期都没定下,更不知该是隐瞒何老太太还是如实照。杜明昭求助似得看向何氏与杜黎,可夫妻二人一个转头和薛径闲谈,还一个领着安嬷嬷进了厨房。

    杜明昭只能硬着头皮回何老太太,“外祖母,应是明年开春。”

    她是尽力把日子往不远不近的,未免节外生枝,也好随时改日子。

    何老太太不舍得牵住她手,“这日子也没多远了,你爹娘怎选了个这么个婚期!”

    恰在这时,何氏与安嬷嬷折返,两人端着一方木盘而来,里面有十几根的甘蔗堆摞,是何家为几个人准备的。

    “来尝尝这个。”何氏先塞给了宋杞和,“宋。”

    宋杞和接下,“多谢婶子。”

    再来何氏又给了薛径和杜黎,等到杜明昭这面时,何氏只给了杜明昭,却避开了何老太太的手,她:“娘,您就不吃了吧!”

    何老太太又是气哼。

    她年轻时候是很喜欢啃甘蔗的,何老太爷常买来一整根,她一人便能全给啃个干净,可如今牙齿掉落,啃起来着实费劲。

    但架不住何老太太嘴馋。

    何氏分明知道,才不给何老太太分甘蔗。

    杜明昭口啃了一下,吃进嘴里甜的发齁,味道与以往吃过的很不一样。

    她再一看,竟然是烤熟的甘蔗。

    难怪入口有一股微热的感觉。

    何老太太没吃到甘蔗,又为杜明昭的婚事发闷,直直就训斥起何氏,“你闺女成亲这样的大事,你和杜黎就那么随性挑个日子,连黄道吉日都没算过的?”

    被劈头盖脸一,何氏立马想到可是杜明昭在何老太太那儿了什么,她瞥眼过来,正对上杜明昭无可奈何的神情,算是了悟。

    何氏道:“娘,你只管把心塞回肚子里,昭昭是我的亲闺女,我还会害了她不成?”

    “那可不,昭昭比你能干多了。”

    “娘,你只会落我的不是。”

    “不你还谁?”何老太太固执的很,“杜黎那腿又没好全,我他又是欺负人去了。”

    何氏无奈笑笑,“好,好,那您我成吧。”

    何老太太只是要出这口气,气顺过后她便心生疲倦,倒不再开口与何氏争辩。

    何氏好容易解脱,她寻了安嬷嬷问午膳何家备了哪些饭菜,安嬷嬷答过后,何氏又以为不够招待宋杞和与薛径,她喊着杜明昭往厨房走去。

    “要,咱家这藕不是正好,算上,炸个藕夹。”

    何氏洗过手,上角落挑拣备菜。

    杜明昭不时往外看一眼,不经意间瞥到何老太太朝宋杞和招了手,是要他坐到身边去,她微有些放心不下,就回头与何氏道:“娘,这厨房的我又不会,就不碍你事了。”

    可何氏不让她走,“回来,你在旁帮着洗个菜。”

    “哦。”

    只三人在厨房,杜明昭走不开。

    “要先给老太太煲个汤。”

    杜老太太的牙口不好,安嬷嬷负责老太太每日的吃食,因而在准备饭菜的时候,她选的都为好消食又易嚼的菜肴。

    杜明昭见安嬷嬷将鸡去内脏洗净,整只放入砂锅之中,她走去就道:“嬷嬷,我来吧?”

    安嬷嬷迟疑,“姐你可是会煲汤?”

    “是啊,我来做一道药膳。”

    杜明昭不擅长下厨,可药膳她不论是火候还是剂量都拿捏的准。她要做的汤添入当归、党参、还有黄芪,用作滋补与抗疲劳是极好的。

    她心有成竹,安嬷嬷便也放手随她去了。

    不过何氏却是看出了杜明昭要熬什么,她手下不停,又去取两块鸡大腿肉,剔骨切成丝状,“昭昭,你那汤做了,薛老和宋可是吃不得。”

    杜明昭“啊”地出声,“我是想给外祖母吃。”

    “你外祖母哪吃的了这么大一锅?”

    杜明昭后知后觉察觉。

    何氏又笑道:“都已煮上锅,就先别换菜了,我多烧个菜吧。”

    杜明昭羞愧停手,她决意再不插手何氏厨房里任意一道菜肴,她只是在旁看着,“娘,你又要做什么?”

    “做道拌道鸡丝凉菜。”

    何家的厨房有两口铁锅,何氏为省时径直全都热了锅,灶里的火不够旺,安嬷嬷又往里添了两把柴,待铁勺在锅中发出“刺啦”地响声时,何氏两头下菜。

    杜明昭看得惊奇。

    何氏真是能干又利索,这一口锅烧着牛腩,那面热油下裹满肉末过面糊的藕夹,哪边都不耽误事儿。

    这备菜又上菜的功夫很是花时间,溪川县的中秋仍是天热,菜在厨房灶台放久都会招来苍蝇。

    因而何氏想尽法子早点将饭菜烧好。

    荤菜比素菜耐放,何氏先将荤菜盛起来,安嬷嬷顺手用帐盒盖起,后头还有几道素菜做好便可开饭。

    杜明昭不忘提醒何氏,“娘,我的藕带。”

    “不会少你的。”

    何氏笑她嘴馋,都吃了一个夏季还没吃够。

    杜明昭哼哼:藕带和藕夹她是万万不会吃腻的。

    一刻钟过后,鸡汤煲好,杜明昭用湿布拎走砂锅,垫在木盘之上,她先捧着木盘送到餐桌。

    “方才那事……”

    杜黎断和薛径的话,抬头看过来,“昭昭,你和你娘都备了什么好吃的?”

    “这不正在上嘛。”

    杜明昭俏颜绽笑,她放下汤锅投眼看宋杞和,只见何老太太不知何时握着他的手,脸上的笑化作了褶子。

    她不禁唏嘘。

    宋杞和还会哄老太太开心呢?

    安嬷嬷与何氏分批将荤菜素菜都呈上了桌,一家人在餐桌围成一圈,引何老太太坐在上首,再来便是薛径和杜家爹娘。

    杜明昭和宋杞和两人坐在最末。

    何家库房还有何老太爷在时买来的酒,何老太太以前是舍不得吃,但今日不同,她张罗着让何氏取来给几个男人添上。

    “过节,是要吃点酒的。”

    何氏未动筷,她感慨道:“往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今日是第一回,但往后齐聚的日子不会少。”

    “是啊,你们还惦记着老婆子我,我这心里头都万分高兴了。”何老太太慈爱地瞥向末处的辈,“只盼着来年,你们二人成了家,两口能带着大胖曾孙来见老婆子。”

    何老太太一口一个“曾孙”,又直夸宋杞和会是个孝顺女婿,别提多喜欢他了。

    杜明昭可是被得面红耳赤的。

    她暗暗瞪宋杞和。

    这才多久,连老太太的心都笼络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