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第 97 章 九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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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径在侧屋分药, 他拨弄着铁盘里几颗晒干的山药根,屋外却传来一阵躁动。

    杜明昭面露青色,她大步入内, 在她身后紧跟着搀扶宋鸿信的傅宝与江涛。

    薛径仔细一瞧,宋鸿信竟是捂着嘴不住呕血, 他当即急的就过去问道:“这是怎么的了?方才不还好好的。”

    杜明昭给傅宝和江涛眼神,让两人赶紧把宋鸿信在床榻安置好, 复而又和薛径道:“像是受了刺激。”

    眼下再不能闲谈,宋鸿信躺平, 杜明昭便掏出银针拨开他衣襟, 边:“提气!”

    宋鸿信照做, 勉强是止住了咳嗽。

    杜明昭下针,快准狠落在他胸膛正中间的三处穴位。

    “出气。”

    宋鸿信定定呼出气, “咳咳咳。”

    他还是咳嗽,但并未再咳血。

    傅宝用巾帕擦去宋鸿信嘴边的血迹,耳边是杜明昭的斥责声:“你们公子还在休养身子, 菏州的十月天凉易发病,下回你们万不可再如此糟蹋他的身子!”

    “是, 杜大夫,我等错了。”

    傅宝和江涛乖乖认错。

    “杜……”

    宋鸿信刚想开口,却被杜明昭一道冷眼了回来, 她又:“宋公子,你自己也得多上心。”

    这会儿杜明昭可没想着他是太子,敢直言不讳训斥宋鸿信的, 天底下也无几个人了。

    宋鸿信乖乖应。

    薛径见杜明昭面色发沉,他主动开口:“丫头,我是准允宋公子出屋的, 上午我为他把过脉,他身体没你所想那般弱,只是这突发的呕血,是我没料到。”

    “师父,今日的话可能药浴?”杜明昭是想等宋鸿信好些。

    可被他咳血弄得她又不确定了。

    薛径颔首:“我觉着应可以。”

    “好,那我们准备药吧。”

    一如以往,杜明昭将木桶和药材全一并放好,药浴时还是让薛径候在宋鸿信身边,以好随时查看他的病状。

    宋鸿信度过两回药浴,心中有了底,当再度入水,肌肤生起片片烫意,他最终咬牙忍住。

    薛径把熬煮好的药端给宋鸿信,“公子请喝。”

    宋鸿信接过,仰头一口干掉药碗中的所有。

    药汁入喉,那辛辣味几乎要把他的眼泪给激出来。

    薛径:“忍着些。”

    对宋鸿信而言,药浴和内服真是冰火两重天,水中的身体发烫还疼,内里又是火辣辣的渴。

    薛径第二回来时,又给宋鸿信带了一碗药。

    同样的,他全喝进了肚里。

    一下子,那股辛辣之感是更甚,差点就把他逼得头昏脑涨。

    薛径叹道:“殿下想康健的心很是坚定。”

    宋鸿信艰难笑了笑,“薛老,任谁都不会甘愿走早亡的那条路吧。”

    “那是自然。”薛径深深凝视着他,“无人会的。”

    ……

    杜明昭在屋外等候足有一个时辰。

    这回薛径出屋时面带微笑,杜明昭心头稍松,想来会是个好消息。

    “丫头。”薛径冲她点头,“宋公子他这次仍是清醒着的,没再昏过去。”

    “这可太好了。”

    杜明昭知晓,宋鸿信的清醒便是意味着哭魂的病发症已经褪去,余下的只管逼毒,不必再忧心宋鸿信的性命安危。

    完这些,薛径又蹙眉道:“不过还有一件麻烦事。”

    杜明昭被薛径突然的肃穆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绪跟着低落下来,“什么?”

    “丫头,你也知道宋公子病入太深,难听点,事到如今本离命数本不过两个月,那哭魂之毒并非一日夺命毒,而是日日夜夜将人掏空。”薛径对此感到忧心忡忡,“我不清楚他那身子能否如初。”

    杜明昭沉吟起来。

    薛径还:“宋公子长大,体内便伴有哭魂,十余年的沉淀,不是一朝一夕啊。”

    杜明昭明白薛径的意思。

    他是即使他们师徒二人能祛毒,将哭魂从宋鸿信体内逼走,但宋鸿信体魄已是病弱之人,被掏空的身体该如何才能变回寻常人?

    恐怕很难。

    可杜明昭也不是轻言放弃之人,她的杏眸荡起执着,道:“师父,不管怎样,我们身为大夫尽所能为宋公子医治就是。”

    薛径很是欣慰笑了,“丫头真是很有心了,去吧,依你的做。”

    杜明昭转身入了侧屋。

    今日,她还需为宋鸿信施针,恰好宋鸿信清醒,她决意加大针疗以弥补这近半个月未做医治。

    “杜姑娘。”

    宋鸿信平躺在床榻,他乌发散开,侧头望来时轻笑询问:“施针是你为我?”

    “嗯。”

    杜明昭先将银针摊开摆好,她要用的太多,施针的过程怕是没精力去辨认,事先就得做好准备。

    宋鸿信盯着她,嘀咕一句:“我还以为是薛老。”

    杜明昭耳尖,却是听到了他的话,她投眸看来,“宋公子是不信我的医术?”

    “没有。”宋鸿信的笑凝固一刹,很快他又和善笑笑,“只是方才药浴我只见到了薛老,因此有些好奇罢了。”

    “咳。”

    杜明昭耳后有些热。

    为阻拦她进药浴房,私底下宋杞和缠着她很是磨了一会儿,那醋坛子都快能造工坊产醋,偏她不应不罢休。

    索性杜明昭就恳请薛径来做了。

    杜明昭洗过手后,十根银针分别夹在四根手指之间,她按压宋鸿信的侧脖,道:“呼气。”

    连着做过三个回合,杜明昭收回手开始施针。

    这是宋鸿信头一回如此清醒地端望她的手法,他眼前闪过一片银光眼花缭乱,不肖片刻,四肢和胸膛都扎上了针。

    到这时,宋鸿信才觉得自己仿若一只刺猬。

    宋鸿信躺着无所事事,光看又很无趣,他随口找了个话,“杜大夫是溪川县本地人吗?”

    杜明昭头也不抬,“我是抚平村人。”

    “你可有兄弟姐妹?”

    “没有。”

    “这么你是独女了。”

    “不错。”

    宋鸿信分外诧异,独女在菏州或者溪川县都极其罕见,他所知道的各家都以多子为多福,若非如此,也不会有一妻多妾。

    即便是乡村,也会因需劳作而多生孩子,而且做父母的多会喜要个儿子。

    杜家却只有杜明昭一个女孩。

    还让杜明昭四处奔波,学医转钱。

    莫非杜家是用这般压榨杜明昭,以好优善日子的?

    宋鸿信脑中立马浮现出杜明昭在家不受待见,被父母逼得拜师学艺,一个女儿家抛头露面又在城中努力攒银子的念头。

    想着,宋鸿信的眼里有了怜悯,“杜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杜明昭被他的目光看得莫名其妙,她古怪回眼,是有几分不想的,但还是礼貌回道:“还有两日我便十七。”

    她的生辰是九月末,准确的是九月二十。

    “你爹娘可有为你看人家?”宋鸿信听她都已十七,怜悯之意更深。

    “我是定亲了的。”

    杜明昭点点头,她想歪了,以为宋鸿信一时兴起想为她看亲,因而她很笃定地道:“宋公子,来也巧,我未婚夫与你同姓,他亦是姓宋。”

    宋鸿信心里一个咯噔,看杜明昭的眼神瞬间不对劲,“你那未婚夫是菏州人吗?”

    “不是,他是漳州人士。”

    杜明昭没再更多。

    其余的,她本也不想多提,只是用宋杞和的名字消宋鸿信的起意罢了。

    可宋鸿信却直勾勾地盯着她瞧,似乎要把她的脸看出一朵花来。

    已经不需要再多问,宋鸿信可以肯定的,与杜明昭订亲之人必定是宋杞和。

    刚他还在想,以宋杞和宝贝杜明昭的那劲儿,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杜明昭与旁的男子定亲而无动于衷的。

    合着两人早把婚事给定下来了?

    可京中他的好父皇,还有御王府的王叔,是半点不知情的啊!

    宋杞和想隐瞒到何时?

    宋鸿信眯起眼,他勾唇笑道:“杜姑娘,你们婚期定在何时啊?我看你极喜欢这家医馆,若日后成了亲还会来坐诊吗?”

    “会的,祈之他愿意让我行医。”杜明昭起宋杞和,杏眸不可思议的温柔,“婚期的话还未确定,可能要等明年开春之后。”

    这世上字“祈之”,又姓宋的。

    只有宋杞和了。

    宋鸿信又问:“祈……你未婚夫,平日都做些什么啊?”

    杜明昭狐疑看他,是有些警惕了。

    宋鸿信笑着解释,“我并无恶意。”

    “他不做什么。”

    “那你们……”

    “我养着他就是。”杜明昭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夫妻之间只要有人能维系家用,日子就能过下去,“他住在抚平村,我爹娘亦在,待日后成亲,我们之间不需要分的那么清。”

    宋鸿信心头发沉,堂堂御王府世子,怎么会让医馆的大夫养家。

    这不是明摆着,杜明昭压根不知晓宋杞和身份的吗?

    他竟没成想宋杞和这样大胆,背着父皇和王叔私自定亲,这是要在菏州结了亲也不知会京中?

    宋杞和真以为能瞒天过海,让他和杜明昭的婚事就此作数?

    若要杜明昭被皇室承认为正妻,她必须上玉牒,若连名讳都不曾有,两人的婚事便永不可作数。

    宋杞和明白吗!

    宋鸿信越想越觉得宋杞和胡闹。

    杜明昭受隐瞒兴许不知情,她满心以为未婚夫家道中落。

    而宋杞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宋鸿信才是头疼,他应过宋杞和不参合,可又觉得他和杜明昭这事实在如孩瞎闹,连婚姻大事都是如此草率而定。

    回头他回京,该怎么和父皇王叔开口啊!

    杜明昭看不出宋鸿信在苦恼什么,只是等到两刻钟后她将银针取下,再度为宋鸿信放血。

    宋鸿信一声不吭。

    待手腕被麻布包起,宋鸿信终于转过了头,他温润的脸毫无血色,可气色却好了许多,肌肤皮下的黑线再看不见,哭魂之毒是在消退。

    “杜姑娘。”宋鸿信旁敲侧击,“你有意去京城吗?”

    杜明昭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我觉着在溪川县便挺好的。”

    宋鸿信眼眸泛起浅淡的冷。

    他已定决心,若杜明昭不愿去京城,他便要极力劝阻宋杞和。

    宋杞和,绝不可能一辈子留在菏州。

    可宋鸿信并不愿拆散两人,他是承了杜明昭的医术,才能吊回命。

    杜明昭是他的恩人。

    未知觉的杜明昭沉思片刻,又:“但还得看我父亲,明年我爹要下场参考,幸运的话万一可会试,那不是就得去京城了?”

    宋鸿信顿时笑了,“也是。”

    “嗯。”杜明昭不再谈,她又给宋鸿信摸了脉搏,“宋公子脉象还不错,这次药浴的药效立竿见影,再坚持一个月。”

    听她这么,宋鸿信燃起了生得希冀。

    这是第一回有人告诉他,他是能好起来的,今年的十二月他不会丧命,他能熬过冬日。

    宋鸿信哽道:“杜姑娘,真心多谢。”

    为宋鸿信的针疗很消耗体能,而他那病又得扎全身多处穴位以好见效逼毒,每回施针之后杜明昭都得站着靠墙歇息许久。

    今日也不例外。

    杜明昭收起银针,闭眼缓口气,恰逢薛径从前堂回来,他喊杜明昭道:“丫头,施姐还在前堂候着你呢。”

    “她还未走?”杜明昭睁开眼。

    薛径摇了摇头。

    杜明昭叹气道:“罢了,我去瞧瞧。”

    虽然已是很疲倦,浑身都提不起劲,但施盈盈等着,杜明昭不好放人鸽子。

    前堂。

    施盈盈在何掌柜身侧焦虑圈,当杜明昭的身影入她双眼时,她立马迎着跑过去。

    “明昭!”

    杜明昭笑道:“你要拿药直接问何掌柜不就好了?”

    “我哪好意思嘛,想等你来。”施盈盈挽着她的手臂撒娇。

    取药不过是个借口,她来是为了另一个人。

    杜明昭让何掌柜将药包好。

    施盈盈看她动作,心发问道:“明昭,那时候你搀进去的公子,他可还好?”

    闻言,杜明昭清亮的杏眸回眸望施盈盈。

    仿若刹那间被杜明昭看穿,施盈盈飞快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

    杜明昭眼眸暗了暗,问施盈盈道:“你认得那位公子?”

    宋鸿信的太子身份她没与任何人提,施盈盈若是因宋鸿信的样貌而上心,那可不是好事。

    且不宋鸿信的病,两人身份之差,足以要她的命。

    施盈盈点头答:“你没来之前,我们过几句话。”

    她没忘记,宋鸿信用她梦里的语气亲昵地喊了她“盈盈”。

    那不是梦,是比梦还要甜的现实。

    杜明昭沉吟,斟酌措辞道:“他还好。”

    “他不是呕血了吗,那病……他那病真无事?”施盈盈着急之下捉住杜明昭的手,“明昭,我有些放心不下。”

    杜明昭已然看出施盈盈很紧巴宋鸿信,她眸里复杂,为消她的念头,只能和施盈盈了重话,“确实如你所想,宋公子的病不是一般的重。”

    施盈盈像受到击,“什……什么,明昭你不是神医吗,连你也治不好?”

    “这世上亦有我做不成的事啊。”

    “可……”

    杜明昭拍拍她的手,“盈盈,你娘不是在为你相看亲事吗?你可有多见几位人家?”

    “我,我……”施盈盈眼神躲闪,“我不知道。”

    杜明昭不需要问都知道她一颗心系在宋鸿信那儿了,眼中哪还看的进别的人,她便道:“宋公子那病好不了的话,只能熬到十二月。”

    “十二月!”

    施盈盈咬住红唇,硬生生有了血珠,“那不是,只有两个月了。”

    杜明昭叹息,赞同道:“是的,人便是如此。”

    “明昭。”施盈盈双手握住杜明昭的手,她眼中隐有泪花,“你尽力吧,让宋公子能熬过十二月,不,活得越久越好,我真心盼望为他祈福。”

    杜明昭怕施盈盈在医馆情绪崩溃,她喊来雪竹,命雪竹送施盈盈回府。

    施盈盈有些心不在焉地上了马车。

    杜明昭拍了下车辕,“去吧。”

    施家的马车缓缓驶离泰平堂。

    走到半途,雪竹在前听到马车车厢之中压抑地抽泣,她撩开帘子一看,是施盈盈缩着身子在哭。

    “姐?”雪竹担忧坏了,扶着她就喊,“姐,你还好吗?”

    施盈盈没吭声,她的脸埋在腿间,身子随哭声一抽一抽的。

    她记得苗清欢和她娘都过,现京中的东宫太子自染病,连太医院都救不活,众人束手无策,因而他的病拖了十余年。

    待到此时,已是无力回天。

    为什么!

    为什么那样一个男子,竟活不长了?

    她好不容易动的芳心,还没有亲自送到他手里。

    溪川县哪家的公子她都不中意,她只想伴在太子的身侧。

    她不想宋鸿信死。

    不想。

    若他真熬不过去呢?

    施盈盈的哭声更大了。

    不,她必须得过去。

    ……

    宋鸿信在泰平堂又养了两日,这两日薛径和杜明昭为他把过无数次的脉搏,每日观察病状反应,以确保他无恙。

    杜明昭发觉他血中的暗色正逐渐变淡,这是一个极好的兆头。

    宋鸿信这面眼看在好转,可抚平村又出了事。

    却杜明昭在泰平堂医治宋鸿信,薛径同样在旁走不开,师徒二人无一人留在村中。

    就在这个时候,吕家婶子孕中发动了。

    她身孕已有九个月大,孩子本该是十月落地,可偏吕婶子清早早起去厨房生火,一个不留意踩中柴禾,就那么跌倒在地。

    这一下不得了,地上顿时一滩血水。

    吕婶子扯着嗓子嚎疼,惊醒了睡梦中的吕梦娣姐妹三人和吕叔,几人赶来厨房时,才看到吕婶子是被摔得要早产。

    三姐妹吓得不轻,又全是姑娘家哪里经历过这等事?

    抚平村生孩子往往会在临发动的头三日才去找稳婆,请稳婆一日都得好些银子,哪家都没那多的钱瞎败。

    吕家当然也是这样。

    可吕婶子却是九个月发作,还是大清早各家都在睡觉时。

    这会儿去找稳婆,无异于井底捞月。

    吕念娣抓着大姐二姐的手立马:“姐姐把娘扛去床上,我上杜家找明昭姐姐。”

    但杜明昭此刻早就奔去了泰平堂。

    吕念娣找了个空。

    她又去了趟薛家,奈何薛径也不在。

    两头都抓不到人的吕念娣急的要哭,她跑回吕家,屋中又是吕婶子一阵阵的哀嚎,顿时哭出声:“爹,大姐,二姐!明昭姐姐和薛郎中都不在村里。”

    “不在?”

    “两人都是!”

    吕念娣跺脚就:“干脆我去钱叔那借牛车入城去寻明昭姐姐吧?”

    “等会儿!”

    吕叔想喊住人,可吕念娣根本不等完,就跑出了吕家。

    吕梦娣则和吕思娣:“咱们去找个稳婆来不行吗?”

    “这样,你去追念娣,我去邻村找稳婆。你们回家后,就照看着娘。”

    吕思娣到底是大姐,话妹妹们都会听从。

    “好。”

    吕梦娣赶忙出门去追吕念娣。

    宋家。

    吕念娣来杜家咚咚敲门的时候,宋杞和就留意到隔壁的动静。

    应庚察看了一番,回来禀报宋杞和是吕家婶子疑似早产。

    宋杞和那张脸阴恻恻的,“她们来杜家想请昭昭过去?”

    “村里杜姑娘和薛老很是盛誉,乡亲们信两人也不见怪。”应庚没觉得不妥,吕家姐妹早就信服杜姑娘的不得了,“只是杜姑娘早起已是入了城。”

    “你看着点,别让那三姐妹入城去扰昭昭。”

    前世,杜明昭在村里受过太多的苦,吕婶子同样怀着九个月的身孕,却突而发动早产。

    因找不到稳婆,吕家只得请杜明昭。

    杜明昭在吕家待了两个多时辰,宋杞和见到吕梦娣进进出出抬出数盆的血水,可最后吕婶子的孩子还是没能保住。

    那个男胎在吕婶子肚里错位,无法顺产。

    后来杜明昭孩子因吕婶子孕中太过猛吃,个头太大,又是错位生长,脐带径直缠住了他的脖子,那孩子还在吕婶子肚里的时候就已断了气。

    吕婶子却声嘶力竭非要和杜明昭拼命,她以为杜明昭是害死她孩子的元凶。

    这桩事是让杜家起意离开抚平村的源头。

    前世两人之所以早早入京,也是为这事。

    但昭昭显然并不喜欢京城,那是她权衡之下,最后为他做出的让步。

    这一世,他想全然顺着她意。

    宋杞和单指点着下颌,桃花眼黯淡下来,“昭昭不需要回村。”

    应庚应后,抬脚离开宋家。

    要去找杜明昭的吕念娣才走到村口,便被气喘吁吁的吕梦娣追上,应庚在暗处量,以防万一。

    有宋杞和与吕梦娣双重阻挡,吕念娣没能入得了城。

    傍晚,杜明昭和薛径回村。

    何氏蒸了两笼红枣发糕,还是正热乎的,递给杜明昭的时候,她开口道:“昭昭,你今日没在村里,吕婶子的孩子落地了。”

    “她生了?”

    杜明昭发糕还没吃一口呢,人都怔在了原地,“这不是才九个月!”

    “嗯,是提早生了。”何氏叹了口气,“清早摔的,她大出血,吕家那闺女想找你,但你不在,她们去请了稳婆来,孩子没保住。”

    杜明昭听得蹙眉,“怎么回事?”

    何氏难得见杜明昭露出迷糊神色,慈爱笑笑,“为母之事你还不太懂呢,也是,娘先和你道,等你和宋,你能兜个底。”

    杜明昭脸皮薄,一下就绯红,“娘,你什么呢!”

    “没啥啊,就是怀孩子那点事。”何氏又转回吕婶子,“你吕婶子那孩子胎位不正,稳婆接不下胎,孩子是个死胎,唉。”

    杜明昭了悟。

    古代胎位不正多半孩子是活不了的,即便现代有剖腹产手术能剖腹取子,但仍旧存在诸多意外,更何况是易发感染大出血的环境之下。

    保住孩子太难。

    杜明昭又想到吕家的重男轻女,这千盼万盼的儿子没了,她杏眸杂色。

    何氏幽幽道:“只可怜了吕家三个闺女,你吕婶子怕不是要把气都撒三姐妹头上咯。”

    翌日,杜明昭果然没在山头见到吕家三姐妹。

    长武山的山头,这两日由王婶子牵头,将艾草、车前草还有金银花的苗都栽种下地。

    村中皆有耳闻吕家丧子,且吕家三姐妹又都缺工,这三姐妹是很勤快能干的姑娘,因而王婶子很是疼惜感叹:“句不地道的,没那个儿子,三个丫头或许日子还好些。”

    这话那是相当不中听,让吕婶子听到耳里,估摸着得来干架,可杜明昭特别认同。

    山泉村崔海那儿没剩多少药草苗,余下的可都被杜明昭买过来了,山上的栽种,却没有浪费。

    杜明昭两座山头都走了一遍,顺道又有了惊喜。

    不算她安排乡亲栽种的药草,山中野生药材数量不少,兴许在她栽种的药草长熟之前,可以先采割野生的制药。

    杜明昭每样拔起一颗,回了药房便聚集起乡亲们,给叔婶子们讲解。

    “我手里的这几样药草,你们入山若能采到我同样以工钱来给,过后这些药草还是用作制成药丸。”杜明昭拨弄开药草,拿出好辨识的金银花,“有的太过像,你们认不出,不过这金银花应是能记得。”

    王二牛是个记性不错的,他当即道:“行,杜丫头就等我们采回来吧。”

    杜明昭不忘叮嘱乡亲们,“山上的活不要忙太晚,你们早些回来。”

    “好。”

    “杜丫头,山里婶子们可是比你去过多回哩。”

    “好了,你只管把心放肚子里。”

    杜明昭目送乡亲们相携入山,她这边安排好,便可先甩手松口气。

    已近晌午,杜明昭没戴斗笠,走回杜家手背还是泛起了红点。

    她先是回屋涂抹了一层药,不多时听院里有人在接连喊她的名字。

    何氏也找过来,“昭昭,你在哪儿?”

    “娘,这里。”

    杜明昭才出门,便让何氏拉到了身边,再一看,郑佳妮与高燕,还有宋杞和都来了杜家。

    郑佳妮与高燕两人一手端一方大盆,里面盛满了饭菜,像是要在杜家开集体聚餐。

    杜明昭杏眸疑惑,“这是要做何?”

    “哎哟!”郑佳妮无奈偏过头,她摆出笑脸嬉笑,“我的杜明昭啊,你是把你自个儿的生辰都忘脑后头了吗?”

    高燕把从高家带来的饭菜都端上杜家的桌,她回头笑道:“我们明昭才是大忙人呢,你看村里哪家不想跟着她做活?又是城里开医馆又是买药的,她这三头两头根本顾及不上生辰。”

    “还得是我们记得!”郑佳妮翘起鼻头看杜明昭,“明昭啊,今日可不准你去忙活的,怎么的你都得好好过个生辰才是。”

    杜明昭的杏眸荡起涟漪,她笑了一声,仿佛是笑自己,“看我,我前几日还记着,今日倒给忘了。”

    “你啊,还好你在村里,不若我和你爹还得让宋去城里喊你回来!”

    何氏摆好碗筷,可厨房里还有几道菜没烧好,她连忙喊郑佳妮和高燕帮忙,“你俩来帮下婶子。”

    “好嘞。”

    郑佳妮和高燕乐意之至。

    屋中人都暂离,杜明昭侧过头,杏眸定定与宋杞和的对视。

    她想什么,可望到他桃花眼里的耐心却又不出了,千言万语都化作一道笑。

    还是宋杞和主动走来牵她的手,“你总这么盯着我看做什么?”

    杜明昭问他:“你是我娘喊来的?”

    宋杞和摇了下头。

    杜明昭凝望着他,只听宋杞和:“是我自己来的。”

    “你也记得我的生辰?”

    “你爹娘过。”

    杜明昭心中因这话压下去那股古怪,她点头杏眸弯弯,“你们真是有心了,祈之,我很感念你们记得我的生辰日。”

    “昭昭,我有一样东西想送你。”

    “什么?”

    宋杞和闷声不吭牵着她往外走,“先去你屋里?”

    杜明昭瞄了眼外头,这大白日光天化日的,他们往屋子里去,应不会是为偷摸做坏事吧?

    可杜明昭又隐隐期盼宋杞和口里的礼物,她便还是领着他去了自己那屋。

    杜明昭的闺房很是整洁。

    宋杞和环顾四周,她房中仅有一方木床、一张梳妆台与一把简陋的木椅。

    衣物被杜明昭折叠放置于木箱之中,分别摞了三台,紧挨着梳妆台。

    杜明昭看他专注量,冷哼道:“你不会是就为看我屋子来的吧?”

    着,她还往宋杞和身边走了两步,似想用身板挡住他的视线,边:“我这屋子可没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是也去过我那儿许多回?”

    送上门的姑娘,宋杞和自当顺理收下,他抬起手臂,轻而易举将她的细腰搂在怀中。

    “那能一样吗?我是为你看诊。”杜明昭才不是想给他抱,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之上,抵抗着,“在我家你可别胡来,我爹娘可都在的。”

    宋杞和捧住她的脸,用前额抵住她的,两人的肌肤摩挲着,彼此之间生出些许的暧昧。

    “昭昭,你我都已是未婚夫妻,离结成夫妻不过只差一步之遥,杜叔和婶子若知晓我们在亲热,不定多高兴。”

    “怎么可能!”

    杜明昭才不乐意听他胡八道。

    她觉得她爹非得断宋杞和的狗腿。

    宋杞和桃花眼眯起,薄唇里溢出笑声很是悦耳,“你外祖母可是过,盼着我们早日带个大胖孙儿回去。”

    杜明昭这回是真被惹得桃粉满面,她杏眸瞪过来,“你想得美!”

    “波。”

    宋杞和重重在她眼角亲了一口。

    杜明昭扭过头不看他,她改口就道:“你不是要送我东西吗,东西呢?”

    宋杞和看出她有些恼了,当即顺着她意,把她拉到梳妆台前坐下。

    杜明昭定定端坐于木椅,她眸子落在铜镜之上,再一看,宋杞和已是抬手抽掉了她的发带。

    “你……”

    “嘘。”

    宋杞和用单指压住她的唇,“昭昭,等会儿哦。”

    铜镜里,男子那张美人面流光溢彩,他的桃花眼如羽轻落杜明昭的乌发,那一头青丝散落后,他用骨节分明的手穿过她的发间。

    杜明昭心腔被不知名的情绪填满。

    有一刻,她感到了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

    是什么?

    再细想之时,心口已是塌落了一块。

    宋杞和眉宇含着无尽耐意,这对于他是极其郑重的一桩事。

    为杜明昭绾发。

    杜明昭就看着他变戏法一样从袖里取出一只木簪,将她的一撮发缠在簪子之上,转过几圈后稳稳盘起。

    “是你刻的?”

    “嗯。”

    宋杞和微带遗憾地吻了她的头顶,“很可惜,不能为你盘发。”

    “嗯,为何?”

    杜明昭是真的懵懂。

    主要是她盘发总散,因此总在麻花辫和马尾辫这两种切换。

    宋杞和自后搂抱于她,侧脸贴在她的太阳穴,镜中的两人是再亲密不过,他玉色的容貌再不见半点阴郁。

    “昭昭,嫁为人妇才是盘发。”宋杞和笑她可爱,“莫不是昭昭已想与我成亲了?”

    他禁不住又亲了她的侧脸。

    亲她,总是上瘾,又很沉迷,他很欢喜的。

    杜明昭回哼道:“再想也办不得。”

    “你可别扫我的兴。”

    “我是实话实。”

    宋杞和桃花眼一沉,他的手摁上杜明昭的唇,磨了两下过后,他又:“再,我会忍不住狠狠地亲你。”

    杜明昭察觉他眼中暗色越发的深,后背下意识往后退。

    宋杞和的头逼近。

    她的眼晕起一层蒙雾,在这一刻,她甘愿为他迷失。

    “明昭,你去哪儿了?”

    屋外有郑佳妮的声音。

    杜明昭顿时拍开宋杞和的手,起身恢复几分理智,咳道:“我们真不能胡闹了,这该是用饭的时候。”

    宋杞和牵住她的手,手心都在收紧。

    什么胡来?

    他们未婚夫妻还得偷偷摸摸的?

    还讲不讲世道了!

    宋杞和满腹怨怼,可屋外何氏也跟着找来,“昭昭,宋,你们在里头?快来用饭的。”

    “娘,我们就来。”

    杜明昭拉了一把宋杞和,他的眸子仍不是很快意,隐约落着不快,她:“我过生辰呢,你真要给我使脸色?”

    “走吧。”宋杞和桃花眼挑了下。

    杜明昭飞快转身,踮起脚在他下巴尖亲了口,她又收回脚扬笑道:“祈之,谢谢你的簪子,我很喜欢。”

    她是真的喜欢木簪,比起镶宝石翡翠的花簪,她更偏爱宋杞和一刀一刀亲手雕刻的木簪。

    那是他倾注了全心的爱。

    她的祈之怎么能这样好呢?

    他吃醋,又偶尔有点脾气,杜明昭愿意亲他、哄他,因为他们两人之间,他疼她、宠她更多。

    宋杞和被亲得心花怒放,他再生不出半分不满,眸子都绽了光。

    杜明昭还:“等你生辰,我也陪你过。”

    “好。”

    “还有今年的新雪、新春,明年的桃花盛开。”

    “好。”

    “我什么你都应啊?”

    “当然。”

    杜明昭双眼都笑弯了,“那我要天上的月,你去给我摘下来?”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要怎么才能攀到月稍去。”宋杞和还真露出一副深思模样。

    “跟你玩笑呢。”

    杜明昭翘起唇角,她很留恋与他一起走过的日子,“我不后悔选了你,反之,祈之你是我遇见的,最值得的男子。”

    宋杞和听她婉转的声音继续:“我真的很喜悦。”

    “不止你的生辰,望你日后的每一日都能平安喜乐。”

    这是宋杞和真心话。

    为此,他会守她一辈子。

    让这一颗皎洁的月永无遮盖之日。

    两人在屋中逗留太久,等携手来到饭桌的时候,杜家爹娘还有郑佳妮和高燕早将饭菜都盛好了。

    郑佳妮一眼瞥两人,“明昭大白日的回屋子,你这是换了个发?”

    “呀,这簪花雕刻的真好看。”高燕坐得近,她抬眼就能看清,“像是玉兰花。”

    杜明昭满心欢喜言不尽,她扶着发簪道:“这不是生辰吗,我便想戴最喜欢的那个。”

    “真是好看!”

    “明昭很配玉兰花的。”

    郑佳妮和高燕赞不绝口。

    高燕还问杜明昭:“明昭是哪儿买的?可是很贵?”

    杜明昭暗地瞥了眼宋杞和,笑着回她,“一般地儿可买不着。”

    高燕听后稍感失落。

    “今日是昭昭的生辰,妮子和燕来为昭昭庆贺可别把自己当客人,来,用菜。”

    何氏为长辈,她开口开饭,大家伙才好动筷子。

    这回为给杜明昭庆生,郑佳妮和高燕从自家带来的饭菜也都合着她的口味,两家都没烧带辣的菜。

    而何氏更是入城寻杜明昭最爱的藕带,九月藕带已是过季难买,只有一处摊子有几根,量少便卖价高,但杜明昭爱吃何氏很是舍得。

    桌上还有炸藕夹和红烧鲫鱼,这几道同是杜明昭爱的菜,都摆在了离她最近的地方,只要她一伸筷子就能够着。

    今日之后,杜明昭便是十七岁。

    杜明昭笑了笑:“谢谢。”

    她的这个生辰,注定一辈子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