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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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 有喜悦漫上心头,又跃上眉梢,仿若漫天星光终于落入凡尘, 将他埋藏内心深处的阴郁和落败一扫而空, 更是平添了几许光亮。

    祁昱一贯肃冷的脸庞顷刻间染上一层柔和,他遏制住云桑的手腕稍微松开了些,却没全放开。

    长久处于某种氛围, 人都是会养成惯性的, 十几年, 他以徐之琰的身份和面容风光的活了十几年啊, 几乎是听到宣平候府世子爷这个名号, 就会下意识的有所回应。

    无限风光荣华,是记在徐之琰头上, 多少睥睨白眼, 是落在他祁昱身上。要得到什么,便要付出什么,为了争取到更优渥的发展道路, 他舍了自尊自由,也从未贪图过候府荣华富贵。

    唯一生出的不该有的痴念,就是新婚夜娇娇怯怯唤他一声夫君的沐云桑, 时隔一年, 却似隔了山川湖海, 哪怕是表面的祥和,也都一点一点的被争吵冷漠无情击碎,他们早早就没有了。

    替身二字给人的感觉好似只有掠夺与侵.占,宣平侯利用他,也顾忌他, 左不过是各取所需,他到今日羽翼丰满,也少不得有候府的功劳。

    估计只有沐云桑,得知他是冒牌货那时,整个人恍如跌入冰窟,想骂他,想他,最后却是满心厌恶的逃离,喜欢和厌恶在她那里都是十分明朗的,从不参杂利益。

    今夜一声夫君,将过往种种全勾出来了。比起那句喜欢,这声夫君带给祁昱的冲击更大。

    祁昱没有话,幽深的眼里倒映着云桑含笑的脸儿,她嘴角弯弯,两个酒窝若隐若现,又似盛了蜜糖,他看在眼里,记到心上。

    掌下的皓腕是他不愿放手的柔软。

    这么一会,云桑快被祁昱瞧得不好意思了,本来就晕乎乎的脑袋,在望进那一汪堪比古井深沉的眼眸后,只觉更晕乎。

    糯米酒的后劲儿慢慢上来了。

    她忽而笑了声,微仰头把脸更凑近祁昱一些:“呐,给你看个够。”

    祁昱闻到了她身上浓郁的酒气,但始终记着她先前反复的没有醉,刚要些什么,马车哐当一声剧烈晃动了下,半开的唇竟直接贴上了云桑的额头。

    两人俱是一愣。

    男人的唇冰凉而柔软,云桑醉酒后体温比平日要高些,略微发烫的额头刚一触上这冰凉凉的东西,舒服得叫她情不自禁喟.叹一声。

    谁料祁昱猛地抽.身,眼中迸射出点点火花,一张裹了柔色的脸庞又倏的变得紧绷起来。

    可云桑不舒服了,开口时声音也比平常大了些:“你怎么回事?”

    外边车夫听见这话还以为是主子发火了,忙不迭解释:“的该死,惊扰世子夫人!实在是这段路不平坦……”

    车夫话还没完,又是一声剧烈的哐当声。

    因马车颠簸,云桑猝不及防的晃了下身子,下意识的抓住祁昱,谁知额头碰到男人坚.挺的下颚,疼得她直龇牙喊痛。

    祁昱冷沉了脸,连忙捂住云桑的额头,厉声对外吩咐:“慢些!”

    车夫心里叫苦,这平阳大道照理最是好走,也不知是哪个没良心的丢了石子!

    云桑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脑子浑浑沌沌的,又热又疼,偏偏祁昱的掌心温度高得吓人,她一脸嫌弃的歪头避开。

    祁昱拿她没法子,只得转而一手虚虚揽着云桑的身子,另一手去摸索先前那盒膏药,预备给她抹一抹。

    她也跟着伸手胡乱摸,“你找什么呢?”

    “别动。”

    这一声训斥叫云桑瞬间没了别的动作,眼尾却泛起浅浅的红,就在祁昱拿到药瓶那一瞬,她嘴一瘪,较劲似的用了更大的嗓音喊:“好端端的你凶什么凶?”

    祁昱:“……?”

    祁昱回头看着她,眼里闪过惊疑,这模样是醉了?

    什么时候醉的?

    哪句话之后醉的?

    先前那声夫君还算不算数?

    一股子闷气陡然升起,祁昱攥紧药瓶,眉峰渐渐拢起,唇角压得低低的,周身气息也冷下来,还是沉沉的:“找药,给你擦。”

    云桑这才好受些,一面嘟囔着“不要擦”一面伸手胡乱摸,她惦记方才那个能让人冰凉又舒服的东西,被碰到的额头只是发麻,醉酒后,痛感也没有那么强烈。

    一双柔软的手覆上祁昱的胸膛,肩膀,又往脖颈上探去,直到紧抿的唇瓣,才有意识的顿住。

    祁昱就盯着云桑额头被磕得发肿的一块,由着她的手指肆意捻.过唇,又反复试探,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

    云桑纤长的食指点着祁昱的唇角,满意:“不要擦药,要这里。”

    祁昱没理会这个不知什么时候醉的酒鬼儿,准备揭开药瓶。

    “我要这里,要这里啊!”云桑食指稍稍用了力。

    祁昱已经揭开药瓶,抠了一坨药膏到指腹上。

    一直没得到回应的可怜脾气上来了,滕的站起身,语气不善:“你不是九岁熟读诗书,十岁就能入宫面圣嘛?怎么这么笨呐!”

    语罢,她示范的将唇贴上祁昱的额头,很快移开,又摸着他的唇瓣,漂亮的杏儿眼亮晶晶的,盛满了期待:“是这样,要这里,像我刚才那样,不要抹药,知道了吗?”

    完便乖乖坐下,十分自觉的把脸凑近,等着那冰凉的东西贴上来。

    祁昱定定的凝着她酡红的脸颊,往下,是两瓣微微合着的嫣红唇,指腹上的药膏被攥紧到掌心,寂静的夜里,他胸腔不断发出砰砰砰的剧烈跳动声。

    这个女人生来就是招他的!

    “还不会吗?啊?”云桑仰头,眉头一皱,酒后的性子有些压不住了,正当要发作的时候,眼里忽的漾满了男人忽而放大的脸颊。

    唇上一凉。

    她不由得睁大眼。

    她不是要他把冰凉的东西贴到她的嘴上啊!?这个人真的是榆木疙瘩笨死了!她亲自示范一遍还不会!

    云·醉酒·桑好气!

    不过好像,放到嘴上也蛮舒服的,比贴到额头更舒服。

    祁昱克制的用大手盖住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再也克制不住的把人压下去,喘息沉重的,寸寸侵.入,细细捻.磨。

    比夜色更撩.人的,是他们交融到一起的气息,灼热而痴.缠。

    -

    在被“玉师傅”反复烦扰了两日心神后,沐云桑终于心满意足的睡了个好觉。

    祁昱一夜未眠。

    翌日清,阿贝到点便去寝屋唤主子起身,云桑倒也乖觉,既没有贪睡也没有闹脾气,平平常常的梳洗用膳。

    早膳后,阿本左思右想,实在忍不住了,于是旁敲侧击问:“夫人,您昨晚喝了两杯糯米酒,还记得吗?”

    “嗯……”云桑脸颊红了红,“记得。”多亏了那几杯好东西助兴,不若,她哪里敢在祁昱背上又踢又闹的?

    阿贝偷偷瞧主子有些红.肿的唇,水润润的,似多汁的蜜桃,噢不,是已经被人采撷过的蜜桃。阿贝不敢置信,主子跟祁大人干材烈火,竟发展得这般快?

    不,她们姑娘自矜持有礼,很懂得分寸,决不会在正式拜堂成亲前与男人乱.情,哪怕心里再喜欢,也不会。

    “夫人,那您还记得自个儿了什么,做了什么吗?”阿贝心翼翼的问,“奴婢见您最后醉得连路都瞧不清了。”

    云桑惊讶回眸看她,一副“我有吗?”的疑惑神色,一面喃喃自语:“酒劲儿上头是真的,不过我还是存有意识的,知道是他背的我,上了马车便回了府,下车那时记不太清,但也是他背我回的锦院。”

    她还记得祁昱被自己的软声细语给融化了,愣愣的瞧着她,好半响都没回过神来。

    嗯……祁昱似乎喜欢她唤他夫君。

    回想到这处,云桑唇角弯起,牵出一抹明媚的笑。

    闻言见状,阿贝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下意识闭紧了嘴。

    祁大人可还是清醒的!怎么也跟着主子胡闹?

    “阿贝?”云桑歪着脑袋量自个儿的丫头。

    阿贝蓦的回神,急:“奴婢在,您吩咐的都差人传话去了,玉师傅最迟二十九晚给您送玉雕来。”

    “哦,”云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雪中松柏还是不等三十那日送了,左不过是她的一份祝福与心意。

    那么漂亮精致的雪中松柏,祁昱看到一定会眼前一亮吧!

    若是她到时再甜甜的唤他一声夫君,那张冷冰冰的脸一定会露出欢愉的笑吧?

    这一整日,云桑都处于甜蜜又煎熬的等待里,她盼着玉师傅快点把玉雕送来。

    然而到晚间时,巯岳阁那边竟传来找到赵神医的消息。

    无异于平地起惊雷,骄阳遇暴雨。

    云桑惊得碎了碗碟,顾不得才用了一半的晚膳,急匆匆赶过去,她非要亲眼瞧了不可。

    -

    巯岳阁。

    宣平侯夫妇及徐霜铃,连祁昱,都在,众人看到云桑突然出现的身影时神色不一。

    祁昱拧眉扫过被夜风冻得嘴皮子发白的人,见她双目满满的焦灼,一时心中异样升起,猛然间有种不受控制的躁怒四处乱窜,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庞就此暗沉下来。

    周氏过去拉住云桑的胳膊,欲哭不哭,瞧着是欣慰过度了,“桑,你来了,之琰终于有救了,有救了!”

    云桑皱起月牙眉,不动声色的捱下心中惊疑,问:“当真是赵神医?”

    “就是活神仙赵神医!侯爷派出去好几波人马,才在城西听到风声,好不容易把人请来呢!”周氏高声罢,忙拉着她去到寝屋外,一手揭开帘子,云桑清晰瞧到里面情状。

    拔步床前,一头发花白的老者手执长针,依次在徐之琰的头部颈部扎下,老成熟练的模样,倒真是有几分功力在身。

    云桑神色微沉,“这两日他身子如何了?”

    “出了前几日那种事……你也不肯来看之琰,好在之琰命硬,挺过了那一劫,才熬到找到神医之际。”周氏话里已经暗含了责怪的意味,“桑,不管从前如何,之琰也是因爱生恨,这几日你多陪着他些,可千万别叫他再动气伤身了。”

    云桑远远的瞧着榻上面色苍白的男子,一股子恶寒自后脊背升起,她手心冒冷汗,周氏的絮絮叨叨全被抛之耳后。

    她想到前世,她临死那日。

    徐之琰一身白衣,不复羸弱,眼神阴毒,似深渊恶鬼来取命,若不是祁昱及时赶到,她还不知要遭受什么。

    不,她还没有和离,她还没有揭穿这个面目丑陋的人,恶人怎么能好?

    云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把重心放到那个所谓赵神医的老者身上。

    恰此时躺在床上的徐之琰剧烈咳嗽一声,嘴里喷出一大口暗黑的血块。

    周氏脸色大变,急忙跑进去,“怎么回事?我儿怎么了?”

    老者捋了捋胡须,动作不紧不慢,将最后一根银针扎到徐之琰的眉心,才转身过来:“侯夫人莫急,老夫先将世子爷潜藏体内的郁结之气逼出来,稍后会辅药服下,调理身子,约莫要半月一周期,三周期为限,此前一切症状皆是正常。”

    周氏拍拍胸脯松了一口气。

    门口的云桑暗暗稳住心神,抬眼看去,总觉不对,她的内心几乎在纵声呐喊:这个老人根本不是什么赵神医!

    前世她虽没有见过赵神医,可是的的确确是一年后才出现的人物!

    里头,徐之琰又吐了一口血。

    阿贝在身后拥着云桑往后退了几步,才发觉主子的身子在轻轻颤抖,于是主仆俩又往后退了退,不再去看屋里的血.腥。

    厅堂静悄悄的,直到半响后,老者出来道一声今日施针到此为止,四周才有些细微声响。

    宣平侯神色疲惫,语气是极宽慰的:“夜深了,你们都回去歇下吧。”罢,便和周氏先出了巯岳阁,几个婢女忙不迭端着盆舆进寝屋给徐之琰擦洗。

    徐霜铃忌惮那夜要将自己掐死的祁昱,不敢多瞧什么,也赶快和丫鬟提着灯笼出去了。

    云桑好像才回过神,缓缓转过身来,对上祁昱深沉的视线,眸里顷刻多了一层水雾,迷迷蒙蒙的,藏着害怕掩着不安。

    祁昱几步过来,嗓音低沉:“还不走?”

    她却不出一句话,笨拙的用手指揪住男人宽大的袖子,死死攥紧,嗅到祁昱身上熟悉的沉木香,心头惧意才消退了些。

    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门,一路无言,行至书房和锦院的分岔路口时,走在前头的祁昱顿了步子,高大的身子落下一道阴影,随着凛冽寒风晃动。

    云桑无措抬起头,才知应该撒手了。她吸吸鼻子,把手放下,缩进袖子里,僵硬的指头有些麻木。

    “沐云桑。”祁昱倏的转身,垂眸看到她微微轻颤的嘴唇,心头一动,那里本是甜软的,尝过一回便似着了魔,一日三餐变得索然无味,午夜梦回都是不眠不休。

    祁昱脱了鹤氅披到云桑身后,手指灵活的,像她里面那件斗篷一样的系法,了个蝴蝶结,而后十分克制的,用平和的声音问:“沐云桑,徐之琰是生是死,于你而言就那么重要吗?”

    云桑愣了愣,最后无声点了头。

    撕拉一声,一对精巧的蝴蝶结就这么硬生生被祁昱扯断,健壮有力的手臂随即紧紧握住她的肩膀,力道之大,云桑不由得心尖一颤,紧接着便听到祁昱愠怒的问话:

    “你不是心悦我吗?你不是唤我作夫君吗?”

    这话叫云桑一怔,反应慢了半拍,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答复,就又听到祁昱压抑到几近低吼的道:“倘若我弄.死他,你如何?”

    “我——”

    “罢了!”

    祁昱极快断云桑的话,无所求的松了手,任由鹤氅哗的掉到石板上,背影孤决。

    谁也不知方才那一瞬,他心底究竟是什么怎么的冰火两重天,他快要被嫉妒和不甘逼疯了,却又被寒风呼啸清醒。

    他头一次畏缩。

    徐之琰迟早要死,他不动手,自有天收,那是娘胎里带出的病根,尚未学步便是泡在药罐子里的,能苟延到如今,全是宣平侯花大价钱堆积出来的,换言之,徐之琰若不是出生候府,早没了命,岂是随随便便能治好?

    偏偏他看到云桑匆匆赶来那一瞬,就已经控制不住心绪,可她那么在意,她怎么会那么在意……

    本来就是求而不得的桑桑啊。

    不过是尝了她施舍的一点甜头,就妄想,生出许多奢望,到头来,孑然一身的,终究是他祁昱。

    此时此刻,祁昱像个未战先败的落魄将军,颓丧的提着断剑归去,直到背上贴了一个软软的身子。

    云桑从身后抱住他,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往下掉,她哽着声,抽泣的软音听着委屈巴巴的:“祁昱,你,你做什么呀?走就走,也不等我句话。”

    “是不是有别的娘子跟你了喜欢……你才这么着急的要走?”话音落下,云桑就悔得想咬掉舌头,这种时候的问那种话做什么?

    但出乎意外的,祁昱急促出声否认:“没有!”

    除了沐云桑,再没有人对他过喜欢,纵使有别人,他也只有桑桑。

    闻言,云桑不由破涕为笑,松手绕到祁昱面前,白皙的脸儿挂着泪痕,美人落泪,且娇且怯,格外招人疼惜。

    祁昱脸色不太好,不是怒的。他顿了顿,伸手揩去她脸上的热泪,认命的捡起地上的鹤氅给云桑披上。

    祁昱最后一次想:他不能再退了,不论结果好坏。

    殊不知沐云桑已经向他前进了好多步。

    云桑板着脸,认真对祁昱:“徐之琰是生是死,真的很重要。他已经有过要害我的心思,不是一朝一夕,若他生,就是我死。”

    剩下半句,不言而喻。

    祁昱微微怔住,不知怎的,想起在抄手游廊那日,她叫他别给徐之琰找神医。

    当日以为是她本性使然,自己得到了圆满,便想身旁人都圆满,其实不然。

    云桑性子软,却是个拎得清的,不该心软的时候,恍若换了一个性子,坚定,有主见,甚至比他想象中的,要坦率大方。

    相较之下,而他的行事作风,简直像活在阴暗处的卑劣人。

    “不会。”祁昱微低头,轻轻握住云桑的肩,“我会处理好这些麻烦,他是生是死,都威胁不了你。”

    云桑却摇头,“我会自己来。”在祁昱面色阴沉下的那一瞬,她一本正经的补充:“我可没有二百两银子给你。”

    祁昱的脸色不由得更难看。

    这个没良心的!拿他过的话来挤兑他可是得心应手!

    偏偏他甘愿沉溺其中,纵然气闷还是温和道一句“不用。”多少个二百两都值不得一个沐云桑。

    “……哦。”云桑在心里偷笑,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她清了清嗓子,严肃问:“可是平白无故的,你怎么要帮我呀?”

    好样的。

    未来杀伐果断的承德帝,被这话逼得彻底没了脾气。

    祁昱素来冷淡的嗓音,此刻柔和得不像话,“桑桑,是我不好,前几日对你了许多气话,别气我了,好不好?”

    云桑轻轻哼了一声,悄然上扬的嘴角透着掩不住的得意,“那你下次给不给我话?”

    他何时不给了?祁昱重重:“给。”

    日后谁敢不给桑桑话,就割了他的舌头!

    这还差不多。

    沐云桑把背上的大氅还给他,才与阿贝回锦院,行在寂静无声的道上,一颗焦灼不安的心渐渐归于平静。

    她已经可以确定下来,今夜突然冒出来的这个赵神医,是假的。

    “阿贝,明日你叫阿宝去听听这个赵神医的底细,切莫草惊蛇。”

    阿贝应下,犹豫着,:“夫人,如今王妈妈不在我们手上,世子爷那头又来了神医,我们日后的处境怕是更为艰难,来日绸缪和离,恐生变故。”

    “王妈妈在他手里也是一样的,至于和离,也是这几日的事了。”云桑不会怀疑旁的。

    当下应先弄清这个赵神医是哪路人士,究竟是不是祁昱安排……她有猜测,但不敢确定。

    阿贝担忧不已,他们主子从到大,第一次这么信任一个人,可毕竟前有宣平候府世子爷这样的伪善恶人为例,人生大事多留个心眼,总归是没错的。

    她得替主子留意着。

    ***

    十月二十九这日,老皇帝在早朝上宣布,原定三十举行的朝拜仪式延后至十一月初六。

    对此一直不满的沐远洲倒是没表现出多少兴致,俊美的五官蒙着层郁色,向来张狂挑剔的人,冷不丁安静下来,竟有几分似祁昱。

    沐青山和云氏还以为这孩子心性稳重成熟,终于知道收敛了,好一阵感慨。

    殊不知这厮是忽然间失了兴致,那股子劲儿不见了,连日沉思,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沐远洲的长随大福抱着一沓厚厚的公务进书房时,只见高高大大的男人仰躺在交椅上,两条大长腿交叠着搭在案桌边沿,旁边还有一碟子原封不动的糕点,那是云氏送来的。

    大福心放下东西,边瞧他神色边:“大人,这是今日底下才呈上来的,您先看看?尚书大人是明日要呈给圣上。”

    话音落下,过半响,沐远洲才懒懒的转头瞥一眼,“拿走,给世子爷,叫他批阅。”

    大福犯难,“右侍郎大人……这两日都挺忙的。”

    “他忙?”沐远洲轻嗤一声,“我还不知道他?眼珠子都快长到案谍里去了,正好顺便把这份一块瞧了,快拿去。”

    “这……这,”大福着实犯难,“的听阿东,右侍郎大人忙着雕东西,许多公务都是推给底下那波人的。”

    “雕什么?他还能雕什么?莫不是俸禄不够赚外快的?堂堂宣平候府世子,不出也不怕人笑掉大牙!”沐远洲鄙夷罢,长指将面前的案谍往外一推,“就兴他能交给底下人自个儿偷懒,我不能?”

    大福只得硬着头皮,埋头道:“能给底下人处理的都给了,这些,这些都是定要您亲自瞧过才行的。”

    只听得沐远洲低低骂了一句粗口,眨眼的功夫已将腿放下,神情不复慵懒,冷不丁问:“找到了吗?”

    大福愣愣的望着他,好一会才从那双凌厉的眉眼中寻出一点端倪,“夫人,夫人还没找到,去了忠国公府听,各酒家店舍也去问过……”

    “出去。”

    “是。”大福如蒙大赦,忙提步跑出书房,临到门口,猛然想起这事儿还没完,只得顿住再问:“大人,夫人还找不找了?”

    这话就似导.火.线一般,将沐远洲那身阴郁的火气全点燃,他嚯的站起身:“谁他.妈的跟你不找了?”

    “给老子去找!”

    他就不信把江都城翻过天儿来还找不着人。

    这个笨女人别的本事没有,躲人倒是一躲一个准。

    -

    沈言卿宿在城郊一农家院,院在巷子深处,远离繁华的都城,平常人寻不到。

    这院是沈府一忠仆的,沈氏一族败落后,忠仆得了卖身契和银两,感怀沈氏一族的恩德,听大姐回城了,忙要把人接过来。

    沈言卿自那日在忠国公府满月宴席被云桑撞见,便知道瞒不过尚书府,可她这回回来是铁了心的不想为难尚书府一家。

    父亲落难,被贬至扬州还遭排挤,更有甚者,为官的竟被商贾欺压,一家三口举步维艰,她几乎使了大半的银俩才听到这是上头的意思。

    上头,还不知是哪个上头,但愿不是圣上。

    她是沈家唯一的后人,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重病在床,父亲在人前卑躬屈膝却仍旧讨不到一个安稳日子。

    沈言卿冒险进城,为的就是探一探这个“上头”究竟是谁,最好能求得势的国公府在圣上面前为父亲话,他们一家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想安安稳稳的活着。

    树倒猢狲散,她知道沈氏一族再无风光回城之日了,偏偏她是女儿身,不便抛头露面替父亲去应承下那些屈辱。

    却不想忠国公府翻脸不认人,可她宁愿去受冷眼,没皮没脸的上门求见,也再不想牵扯尚书府。

    那么心善的伯父伯母,不该再为了她们一家辛苦操持,四处奔波,而且沐远洲那个贵公子,想来也是不耐烦的。

    她不想再去讨他的嫌,被嫌了三年,也够了。

    二十九这日真不是个和顺日子。

    锦院这边,玉师傅晚上准时把雪中松柏送了过来,确切来,是厮送来的,本是事,可也是大事。

    云桑满怀期待的掀开一瞧,眼中亮光瞬间黯淡。

    阿宝吃惊得大声叫嚷:“怎么回事?那个玉师傅怎么搞的?雕成这个鬼样也敢送来!?”

    厮依言,心虚瞧向桌子上的玉雕,料是好料,莹润有光,可雕刻技艺手法简直比林子里的鸟还乱,东一笔西一画,是雪中松柏,乍一看都以为这是那哪个不懂事的学徒拿作练手用的废料。

    云桑一动不动的望着那东西,失落已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只觉受了天大的欺瞒哄骗,那个玉师傅拿一个八仙过海,和一个雪中松柏的草图,就将她哄得飘飘然满心欢喜,谁料竟是这般从云端掉落。

    “玉师傅呢?”云桑冷淡的看向这两个厮,“叫他过来。”

    厮惶恐:“世子夫人,您千万别迁怒的们,玉师傅晌午那时候已经去西南了。”

    而后就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阿贝知道她们夫人是真的生气了,不话也没有什么动作,这是哄不好的那种。

    厮也慌呀,慌得差点忘记了玉师傅的嘱托,还是搓手心的汗液时,才不经意摸到怀里的一块硬.物,忙不迭掏出来递上去。

    “夫人,这是,是玉师傅给您的附赠件儿,您瞧瞧,精致着呐!”

    云桑一言不发的接过来,是一块拇指大的血玉,晶莹剔透,纹路清晰,线条更是流畅而细腻,勾勒出一张朦胧的脸,瞧不清是何人,只觉美好得似天边月,边缘缀了的叶子,看形状像是桑叶。

    她眸子里的黯淡一点点的褪下,恍然记起当时瞧见八仙过海的惊艳感,可紧接着,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愤怒。

    “他是不是故意的!”

    这么的东西却雕得这样好,可好好的雪中松柏却弄成那个样子!

    偏偏还要两样东西一起送过来,一对比,谁优谁劣一目了然,谁稀罕他赠送的件啊!她想要的就是雪中松柏!

    这个人……简直干不出人事儿!太坏了这个玉师傅!

    见状,厮怕自己今夜走不出这个门,十八般武艺全使出来了,“您消消气,这手艺活啊总有失手的时候,咱们玉鼎记的老师傅都有偏差,别这个年纪轻轻的玉师傅。”

    “您瞧这个雪中松柏,”厮殷勤的指着上面的图案,“凑近了细细看,这下笔,这力道,绝对找不出第二个人!您啊兴许是看过了更好的东西,眼光不自觉的就高了,其实眼前这个东西,也是好东西,寻常人瞧了都会夸的。”

    “你们走吧。”云桑别开脸,她如今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厮走后,整个院子没有一点声响。

    夜幕已至,高空之上是一片阴霾,乌云堆叠,无风无雨,子时一过,就是祁昱的生辰。

    大动肝火之后,云桑快急哭了,这么晚了她还能找什么给他当生辰礼啊。

    明明一切都算得好好的,谁料半路杀出个玉师傅。

    阿贝见主子难受,也跟着心疼,“夫人,您是不是算送给祁大人的?”

    云桑点点头,阿贝劝:“就是份心意,要紧的是心意,咱们心意到了,祁大人自然明白,这东西……这东西奴婢瞧着也还行,况且祁大人一心忙于政务,是个闷性子,见您给他送东西已经很感动了。”

    好像有点道理。

    祁昱那个枯燥乏味的男人,兴许平日都没功夫观赏玉雕,自然也没有她那么高的标准。

    心意送到了,下回生辰,她再送个更好的。

    生辰有好多个的啊!

    “拿东西,随我去书房一趟。”

    -

    书房这边,从把东西送出去到现在,祁昱一动不动的坐着,脸色铁青,阿东不敢靠近半分,只觉这位爷像恶.煞一般要吃.人。

    直到门口传来一道敲门声。

    阿东跑去开门,看见云桑时仿若见到了救兵,忙请人进来,一面压低声音:“夫人您可来了,快去看看大人吧,他气了大半日,也不知道为的什么,您要是不去劝劝他,估摸着他能那么不吃不喝不睡的坐一夜!”

    云桑神色微惊,他怎么也生气了呀?

    云桑进屋后,循着那晚的映像绕过书架,走到祁昱面前,隔着一张案桌的距离,她清楚瞧见男人阴沉的脸色。

    “祁昱,你怎么了?”

    祁昱抿唇不语,抬眸看云桑时,胸腔里那股子闷气猛地涌上来,堵得他手背青筋突突直跳。

    不是精心准备了礼物要送给旁人吗?究竟是送给谁,才值得她一天派人来催两回?

    松柏定是送给男子的,可岳父大人的寿辰已过,沐远洲的生辰在年初,这两日除了巯岳阁那边,都是风平浪静的。

    他不话,默默端来椅子给云桑坐下,又去倒热茶。

    两两相对,静默片刻。

    云桑挥手叫阿贝把东西拿过来,放在案桌上,她犹豫着,要揭开盖在雪中松柏上的布帛,却又忐忑。

    于是她没动,柔和的:“祁昱,你别生气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都会过去的。”

    “没有生气。”祁昱适才压下闷气,视线略过桌上的东西时也没有多在意,他一心在云桑身上,“晚上过来,有什么事吗?”

    云桑支吾着,脸颊有些发烫,“生辰,你的生辰到了。”

    生辰……祁昱讶异的看向她,恍然间听到生辰这样陌生的字眼,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何滋味,只知道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提起过,祁昱淡淡应了一声“嗯。”

    心中疑惑:她竟还记得吗?

    云桑:“过了这个生辰,你又长一岁了,平平安安的,是好事,愿你日后都平安顺遂,万事胜意。”她指尖轻颤着,揭开布帛,心中愈发忐忑:“这是我送你的生辰礼。”

    祁昱还沉浸在她甜软的嗓音里,眼角余光便瞥见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物件——

    午时才送出去的雪中松柏,他怀着一种极为复杂的心绪,雕刻了两天两夜的东西,玉雕底下还放了一张有细碎金点的纸张,两行字赫然入目,字迹清秀精巧:

    “松柏之志,经霜弥茂。

    愿君似松柏而胜于松柏。”

    竟是送给他的吗?

    祁昱的眼神倏的变了,满腔的气闷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梦境般的虚幻,徜徉在柔软的云朵里,桑桑触手可及。

    竟真的是送给他的吗?

    作者有话要:  咳咳,等以后云桑知道祁昱就是那个不干人事的玉师傅——要你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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