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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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淳于候胤自那夜咳血之后,已然昏迷了半个月,朝堂之上后宫之中都不免人心惶惶。

    皇后见状请几位殿下联合务政,丞相协众大臣监国,宫中嫔以上的妃嫔轮流赴养心殿侍疾,后宫之中不许任何人妄自议论,违令者严惩不贷。

    夜深,养心殿烛火通明。

    娴婕妤扭身在铜盆中细细拧了一个湿帕子将淳于候胤额上那个换下来。

    起身往寝殿外走,刚抬手了垂帘就看见皇后迎面而来。

    皇上昏迷多时,后宫前堂人心浮动,最怕就是出乱子。可皇后雷厉风行处理大事有条不紊,硬生生将这股子邪风给压了下来。

    此刻她不知道刚从哪里处理完事务过来,但却依旧发髻高挽没有一丝散乱,金簪在烛火下照得她眉目清明,脚下步履稳健锦绣裙摆上没有一条褶皱。

    皇后这般临危不乱处事不惧的气度,让娴婕妤都忍不住感慨一声,不愧是淮阳卢家的嫡女,真当得起一国之母这四个字。

    思绪间,皇后已然行至她面前,偏眸望向她出声道:“皇上可醒了?”

    娴婕妤回神垂眼神色恭敬行礼:“未曾”。

    皇后点头自顾自往内殿走吩咐:“你也跟着熬了一晚了,回去歇着吧”,娴婕妤起身谢恩,声退了出去。

    内殿中,淳于候胤双眼紧闭,拥着明黄的锦被,静静躺在龙床之上。烛火将他的脸照得一清二楚,消瘦凸起的颧骨,干裂乌紫的唇瓣,双鬓花白的头发同任何一个生命垂危的老人没有什么区别。

    一代帝王,也不过如此,皇后心中嘲讽。

    这么一个老人,便是她的夫君了。

    太医院院首已经给她交代了底细,淳于候胤此次并非宫中人所知那样受了风寒低烧不退,而是他这副身子已经积劳成疾灯枯油尽,时日不多了。

    皇后看着龙床前高脚几上搁着的白玉药碗,伸手拿起来,碗壁温热汤药还散着热气,想来应该刚刚熬好的。

    她垂睫捏着玉勺慢慢地搅拌汤药,鎏金的红宝石护甲中零零星星地散落下些细的粉末入碗即化。

    床上的人终于有了动静,咳了两声哑着嗓子喊道:“水!水!”

    皇后神色一凛,随即眸间湿润,脸上端出惊喜之色,搁了玉碗取了茶盏给淳于候胤喂水。

    几口水入喉,淳于侯胤缓了许久长长舒了口气,勉强睁开眼。

    皇后神色关切凑近道:“皇上醒了?可好些了?”

    淳于候胤看着皇后满脸担忧,伸了伸手,皇后会意取了两个靠枕扶他起身靠在软枕上。

    “可要喊太医进来瞧瞧?”

    淳于候胤摇头,有气无力地提声问了句:“一切可还好?”

    皇后从袖中取帕子擦了擦眼角将朝堂后宫之事细细禀告了一翻,淳于候胤凝神听完点了点感慨道:“这些时日,辛苦皇后了。”

    皇后咬唇,目光灼灼:“臣妾不辛苦,只要皇上能醒来,臣妾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言罢伸手握住淳于候胤发在锦被上的手情真意切道:“臣妾不过是个妇道人家,能为皇上掌管后宫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只是皇上是臣妾的夫君,是大周的陛下,您一日不醒过来,臣妾便一日不能心安。”

    “如今皇上已经大好,臣妾也能放心了。”

    淳于候胤没有出声,他自己的身子他最清楚不过了,大好是绝无可能的,只是看还能撑多久罢了。自己的这位皇后,虽谈不上对自己有多深厚的感情,但执掌后宫多年与自己也算是相敬如宾。

    眼下,他既然醒了,有些事情也不得不安排下去了。

    话还没出口,淳于候胤便一阵剧烈的咳嗽,皇后见状心疼不已,忙将几上的玉碗取过来,舀了勺汤药递至他唇边:“皇上先吃了药吧,好好休息休息,有什么事等您身子好了再慢慢也不迟。”

    淳于侯胤顺着她将一碗汤药喝下,皇后用帕子给他拭了拭嘴角哄道:“皇上不如再多睡会儿?”

    淳于侯胤摇头出声道:“你替朕宣外面候着的大臣进见。”

    皇后搁了碗,知他此刻不顾身体召集群臣想来便是在处理身后事了,故十分识趣地起身告退:“臣妾这就去。”

    “听闻皇上身子不好,卿贵妃忧思成疾已经卧榻多日,臣妾近来宫事繁忙没去探望。今日皇上醒了,臣妾正好将此好消息告诉她,也让她放心养病。”

    淳于侯胤嗯了一声,皇后也不过多停留,起身出了内殿。

    ***

    毓秀宫。

    往日一向红烛不眠的毓秀宫此刻漆黑一片,完全看不出往日的富丽堂皇。

    皇后独自一人举着烛台一路踱步进了大殿,刚跨过门槛便听到内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卿贵妃长发散乱面色苍白,双手捂住胸口靠在床榻上喘气,听到脚步声挑眉抬起眼皮,见着是皇后,言语森森讪笑:“你还来干什么?”

    皇后丝毫不恼,将烛台搁置在架上道:“本宫来看看贵妃身子可好些了?”

    “呵~”卿贵妃冷笑一声,这一笑牵动了气又是翻天覆地地一阵咳嗽:“我好不好,你卢令仪还不清楚吗?”

    “喔?”皇后语气柔柔,掀开裙摆坐在绣凳上:“卿贵妃这话得,本宫到真是不明白呢。”

    “卿贵妃是春初寒气入体伤及肺里,加之担忧皇上龙体郁结于心才生的病,贵妃的身体病症一直是钦点的太医在调理又和本宫有何关系?”

    卿贵妃挑眉:“卢令仪,此刻这殿中不过你我二人,皇上病重在床后宫之中你一手遮天,还要我明吗?”

    皇后闻言笑得眼角弯弯:“贵妃此言差矣,皇上圣体欠佳,本宫身为六宫之主,一国之母,替皇上操持是本分。”

    “更何况贵妃生病后,本宫并未曾苛待过你一丝一毫,吃穿用度依旧是参照贵妃以前的来,可惜贵妃身子每况愈下又如何能怨得了本宫?”

    卿贵妃闭眼懒做回答。

    皇后拨弄了手中的护甲,起身踱步往床边走继续:“本宫身为正宫一向是宽容大度,对待后妃特别是像贵妃这样的……”她顿了顿,轻声道:“贵妾,更是多加拥护。”

    卿贵妃猛地瞪大眼,瞳孔皱缩,撑身起来,面目狰狞:“你!贵妾?”

    皇后立在原处重复:“本宫在一日,你便一日是妾。”

    言罢甚是不好意思地抬手遮住了嘴角:“看眼下这情势,陆从灵你是一生一世要为妾了。”

    “放肆!放肆!”

    卿贵妃失控地尖叫,神色癫狂地将床榻上的东西对着皇后狠狠砸过去,皇后抱臂冷冷看着疯狗一般的卿贵妃声音拔高:“是谁放肆?卿贵妃你的命不想要了吗?”

    “命?”卿贵妃苍凉地笑起来:“我的命要不了,你卢令仪的命就要得了吗?”

    她踉跄挣扎着从床榻上滚下来,死死瞪着皇后笑容诡异,食指指向皇后发间:“这凤簪你可还喜欢?”

    不等皇后回话,卿贵妃眼底满是得意,继续:“你定是喜欢的,不然怎会日日戴着呢?”

    “皇后啊皇后,你日日带那凤簪,那簪子便日日划过你的头皮发间,你可曾有一日觉得不妥?”

    皇后面无表情,卿贵妃当她怕了笑:“卢令仪你可知,这凤簪是你入宫之时,我亲自去内务府替你造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即便今日本宫活不了,你卢令仪也活不了。”

    皇后低头看着脚步鸣鸣得意的女人,眸深如寒潭一字一顿:“本宫知道。”

    “什么?”

    皇后眨了眨眼语气平淡:“本宫知道这金簪有毒。”

    卿贵妃一脸不可置信:“不可能!此事我做得极为心谨慎,你怎么会知道?你要是知道为何还日日戴着?”

    “本宫若是不带着,你又怎会放心呢?”皇后抿唇,伸手从桌上取了一个白瓷四君子的茶盏细细把玩,语气怜悯:“从本宫入宫那日起,就知道你一定会对本宫动手,也是,若本宫不死,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登上后位。”

    “只是……”皇后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倒地上,弯腰取起一片白瓷递到卿贵妃眼下:“你一心想让我死,可曾想过我也想要你死?”

    卿贵妃面色一凛,身子抖起来。

    “吃穿用度你事事便喜欢和我争一头,你看这白瓷茶盏,这杯中的翠雀尖儿宫中便只有你我用得起。”

    “你可知翠雀尖儿和这套白瓷的产地是哪?”皇后将白瓷递到卿贵妃手中挺直背脊:“是淮阳,而我,正是淮阳卢氏的嫡长女。”

    “不可能,不可能”卿贵妃反应过来拼命摇头:“这茶盏你也用了,茶叶你也吃了,若是有什么问题你也逃不过。”

    着癫笑:“你在匡我,是吧?”

    皇后失笑毫不在乎回答:“我确实同你用得是一模一样的。”

    “至今日我能站在这里,并非因为我安然无事,不过是因为我比你年轻罢了。”

    卿贵妃神色惊恐,手脚并用地后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到底为什么?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皇后看着黑暗中跳跃的烛火神色温柔地眯了眯眼,感慨道:“陆从灵啊,你样样都是出挑的,只有一条,不够狠,对自己不够狠。”

    “不狠,怎么当皇后呢?”

    卿贵妃看着站在烛台旁的阴影中人,忽然心生凉意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皇后。

    但她还是想不通,皇后已经是后位与自己的处境不同,即便是对自己厌恶至极也实在没有理由与自己鱼死网破,她大可找个像现在这样的时机将她出掉。

    为什么她连自己的性命都如此罔顾呢?

    她蹙眉问道:“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

    “难道你不想当太后了吗?”

    “太后?”皇后仰天长笑,双手高举,发间流苏遮掩的光点在她脸颊上跳跃,她扭头看着卿贵妃,眼底满是恨意:“你应该问,我想不想当皇后。”

    卿贵妃一愣,笔透白纸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了,卢令仪从来就没有想当皇后,她做这一切不过是在报复罢了。

    想着想着卿贵妃笑出了眼泪:“可怜,没想到你和我是一样的可怜人。”

    她手指扣着床栏一点一点爬起来,赤足踩在白瓷碎片上,慢慢走到妆奁前借着光仔细量镜子中人的轮廓。

    心中一片苍凉,在这宫中一世,她终究人不人鬼不鬼。

    想着她摸出来一个牛角梳细细梳着齐腰的长发,言语亲昵得像情人之间的私话:“你今日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吗?”

    皇后看着已经癫狂的卿贵妃没有丝毫兴致,转身欲走还没动脚,就见卿贵妃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剪刀对着自己扑过来,咬牙切齿如同吸人血的恶鬼一般:“反正你也时日不多,不如就今日陪我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