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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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斯湾如同一个喇叭,从北海深深插入苏格兰的腹地。与首都爱丁堡所在的熙攘繁盛的南岸相比,福斯湾的北边则要幽静许多,漂亮的镇子坐落在山丘和森林之间,仿佛世外桃源一般,也使得这里成为了苏格兰达官贵人们最为喜爱的休闲之所。

    强劲的海风裹挟着北海的风暴,从东边滚滚而来。这是一个冬天的午夜,海风冷的刺骨,冰冷的雨水如同帘幕般笼罩了整个地区。在福克兰镇里,村民们早已经紧闭门窗,屋子里拢着炉火,躺在温暖的被子里,听着外面风暴敲击窗户的声音。当一阵马蹄声传入他们的耳朵里时,这些幸运的人都在心里同情着这位可怜的旅行者。

    乔治·道格拉斯爵士擦了一把自己脸上的雨水,他感觉冰水正顺着他斗篷的缝隙往他的脖子里灌。纵马穿过镇时,他几乎分辨不出道路的所在,好几次几乎撞在房子的篱笆上。天空中没有一丝亮光,爵士只能按着记忆里的方向向前疾驰着,冰冷的雨水像刀子一样在他的脸上,他暗暗地咒骂了一声。他胯下的马喘着粗气,路上满是烂泥,可怜的马疾驰了快十几英里,如今实在是跑不动了。

    道格拉斯爵士拍了拍马的脖子,“再加把劲,老伙计。”他睁大眼睛,试图寻找一个自己熟悉的地标,然而雨水如同帘幕一般把他整个地包裹了起来。他用双腿夹了夹身下的马,继续向前跑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道格拉斯爵士已经感到浑身都僵硬了,冰冷的雨水浸透了他的衣服,他不住地着寒战,自己下半身的衣服全是泥巴,斗篷也被树枝刮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当前方橡木林的尽头出现他熟悉的亮光的时候,他不由得在心里赞美上帝。

    福克兰宫原本只是苏格兰国王的一座狩猎屋,经过斯图亚特王朝接近两百年的扩建,如今这里已经成为了一座法国文艺复兴式的离宫。道格拉斯爵士策马穿过横跨艾登河的石桥,暴涨的河水几乎已经淹到了桥面。当他抵达宫殿的大门时,门口的守卫举着蜡烛,试图看清来人是谁,然而这烛火不到片刻就已经熄灭了。

    “把门开!我有急事要觐见陛下!”道格拉斯爵士大喊道,即使风声也不能遮盖住他浑厚的嗓音。守卫听出了来者的身份,连忙开了铸铁的大门,让风尘仆仆的爵士进来。

    爵士策马穿过优雅的英国式花园,如今是十二月,花园里已经只剩下枯枝败柳,路上铺满了被狂风吹断的枯枝落叶,在花园的另一面,现任国王在几年前建造的法式网球场也变成了一个铺满了烂泥的泥潭。爵士来到宫殿建筑的大门前,纵身跳下马,把缰绳扔给了跑出房子的仆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宫殿里黑乎乎的,许多灯都没有点燃,虽然宫殿的外表已经被改造为流行的文艺复兴式样,但内里还是一座中世纪的石头城堡。走廊里摆着一副副盔甲,最早的可以追溯到为苏格兰赢得独立的国王,“勇敢的心”罗伯特·布鲁斯。他的画像就挂在盔甲的旁边,盔甲的影子落在画像的脸上,让罗伯特国王的脸看上去显得有几分阴沉。,仿佛在不善地盯着来访者,责怪他们破了宫殿的安静。

    道格拉斯爵士走过塔楼的入口,这里通向过去君王的寝室,一百多年前罗伯特三世国王的儿子大卫就被他篡位的叔叔活活饿死在这里。然而爵士只是走过这个入口,并没有上去,而是走入了一条新的走廊,这条走廊在不久前刚刚竣工,直通新建的符合流行风格的新的国王寝宫。

    爵士走到国王的寝宫门口,发现里面传来一股浓浓的药味,他走到门口的侍从面前,“陛下如何了?”他问道。

    “恐怕……就在这几天了……”十几岁的年轻侍从的眼眶有些发红,虽然十几个医生还在忙忙碌碌,但人人都看得出来他们完全是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窜,对于国王的病情完全是毫无头绪。“医生,陛下得的是霍乱……”

    “霍乱吗……”道格拉斯爵士苦笑一声,其实人人都清楚,国王患的显然是心病。两周前的索维莫斯战役中,一万八千苏格兰军队被三千英格兰士兵的落花流水,一千多人被俘,还有数百人淹死在艾斯克河里,连国王的仪仗都成了英格兰军队的战利品。在不远处观战的国王匆忙逃回了福克兰宫,在回来的路上他就开始发烧,而当御驾终于抵达离宫时,国王已经无法自己走下马车了。索维莫斯战役不光击垮了苏格兰王国,也彻底摧毁了她的国王。

    道格拉斯爵士走进房间,屋子里暗沉沉的,只有床的附近点着蜡烛。爵士拨开挂在房子里的帷幔,发现国王的床边围满了大夫。“陛下。”道格拉斯爵士走到床前,单膝跪地。

    苏格兰国王,斯图亚特王朝的詹姆斯五世正躺在床上,看着医生割开他的血管,为国王进行放血治疗。他抬起头,爵士注意到国王面容憔悴,脸色灰败,一点看不出来他今年不过三十岁。“道格拉斯爵士。”国王有气无力地道,“您又给我带来什么噩耗啦?”他笑了笑,然而他瘦的脱了形的脸却让这个表情看起来异常怪异。

    “我给您带来的是喜讯,陛下。”道格拉斯爵士的语气当中却完全没有喜悦的感觉。

    “喜讯?”国王咯咯地笑了起来,如同一只城堡顶上的乌鸦,“还会有什么喜讯?”国王十七个月还在襁褓之中就即位为王,他的童年在无数野心家的包围当中度过,而当他终于亲政之后,他掀起了一系列改革,击那些视法律如无物肆意妄为的贵族,改革财政,建设海军,修建彰显威仪的新建筑,然而两周前,英格兰人仅仅用了一个时就向他证明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他人生的一切追求都不过是镜花水月,一百万人口的苏格兰无论如何都无法抗拒六百万人口的英格兰的意志。与其国王得了病,不如他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动力。“吧,爵士,我如今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呢?”

    “陛下,王后今天生产了,孩子非常健康。”爵士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决定和盘托出,“是一位公主。”

    “我的女儿?”国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欣喜,然而瞬间就被绝望所代替,“一个女孩子!”他长叹一口气,看着天花板,上面画着苏格兰的守护者,圣安德鲁斯,正把王冠献给罗伯特二世,斯图亚特王朝的开创者,而国王的身边是一群欢庆的天使。难道这是天意吗?他大笑了起来,几乎要流出眼泪。

    “陛下,请您冷静!”慌了神的医生们连忙取来镇定剂,装着鸦片的金瓶子被抵到国王的鼻子下,然而却被国王伸手一把翻。“魔鬼与之相伴!”他的脸涨的通红,“它随一个姑娘而来,也会随一个姑娘而去!”斯图亚特王朝的王位来源于罗伯特·斯图亚特娶了罗伯特·布鲁斯的女儿玛格丽公主,绝嗣的布鲁斯王朝把王位拱手让给了斯图亚特家族,而现如今,同样的命运也要降临在斯图亚特王朝的头上。

    “陛下不必担心,事情还没有到那种地步……”道格拉斯爵士试图宽慰一下已经油尽灯枯的国王,却发现自己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就要死了,爵士。”国王仿佛被人抽空了力气,他不再挣扎,而是虚弱地靠在靠背上,“我一岁半的时候就做了国王,如今我的女儿怕是要破我的记录了。”他苦笑着看着道格拉斯爵士,“我的舅舅,我可怕的舅舅,我的女儿逃不出他的掌心的。”道格拉斯爵士实在是无法反驳,国王的舅舅,英格兰的亨利八世一贯对苏格兰虎视眈眈,他绝不会放弃这个大好良机。

    “还有法国……”国王剧烈地咳嗽起来,爵士连忙上前帮国王坐直身体,“我的妻子,啊,我野心勃勃的好妻子!毫无疑问她会成为我女儿的摄政,那时她会找谁寻求帮助呢?当然是她法国的娘家。”国王喘了几口气,“英格兰,法兰西,两只猛兽,我可怜的女儿,勃艮第的玛丽和布列塔尼的安娜的命运就要降临在她的头上了!”这个时代里富有的女继承人就如同抱着金子在闹市里的孩子一样,受到所有人的觊觎。勃艮第的玛丽在父亲死后为了避免国家落入法国手中,被迫嫁给哈布斯堡家族的马克西米利安,她的国土也成了哈布斯堡帝国的一部分。布列塔尼的安妮本来有的婚约被法国国王暴力撕毁,她被迫连续嫁给两位法国国王,以生下一个能够同时继承两国王位的继承人,最后死于频繁的流产和分娩。新出生的公主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即使她如今还在襁褓当中,不谙世事。

    医生们又拿来一瓶镇定剂,这次他们成功将瓶子放到了国王鼻子下方。国王终于平静了下来,“爵士,回去吧,去王后那里,告诉她我很高兴,谢谢她。”国王伸出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摸索着,“这个十字架是我母亲的遗物,她是从她的母亲,也就是现在英格兰国王的母亲,约克的伊丽莎白那里得到的。把它带给我的女儿吧,我作为父亲祝福她,虽然我想我们应当是没有机会见面了。”他又剧烈的咳嗽起来,道格拉斯爵士注意到国王的嘴角有一丝血色。

    道格拉斯爵士单膝跪地,从国王的手里接过那精美的十字架,把它放在心口,“陛下,我一定不辱使命。”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苏格兰所有的贵族都宣过誓,永远忠诚于您和您的继承人,公主殿下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女王,让苏格兰彻底获得自由和独立!”

    “好啦,好啦,乔治……”国王虚弱地笑着,“你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但你也没必要安慰我了。你看的和我一样清楚,那些大贵族早就对我不满了,他们做梦都想回到过去那种无法无天的日子……我的女儿压制不住他们,我的妻子也做不到,她只能与他们交易,把他们的特权还给他们,希望获得他们的支持来保住我女儿的王位。”国王向道格拉斯爵士伸出手,道格拉斯爵士连忙用两只手握住国王的手,他发现国王的手冷的如同一块冰。“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们所做的一切,一切的改革,都是徒劳……”国王望着他的朋友,“他们不会放过你的,我的朋友。”道格拉斯爵士深受国王信任,是国王一系列改革的得力干将。“走吧,离开这里,趁我还没死,去法国,去德意志,去西班牙,意大利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只要别留在这里,他们会把你的脑袋插在爱丁堡城堡的大门上。”

    “去吧,把我的礼物带给我的女儿,然后明天就离开。”

    “永别了,我的朋友。”国王挤出来一个凄凉的微笑。

    道格拉斯爵士已经满脸是泪,他站起身来,对着国王深深鞠了一躬,“上帝保佑您,陛下。”他不再话,静静地转过身,走出了国王的寝宫。

    道格拉斯爵士沿着原路向宫殿的大门走去,走廊里阴森森的,爵士感觉比来的时候更加阴冷了,之前已经快要熄灭的炉火如今已经只剩下灰烬了。他走到了宫殿的门口,仆人已经为他牵来了马,还拿来了一件新斗篷。

    “天气这么坏,您不如明早再动身吧?”仆人指着依旧风雨大作的外面,询问道。

    道格拉斯爵士摇了摇头,“不了,我还有国王交代的任务要去完成。”他穿上新斗篷,从仆人手里接过缰绳,跨上了马,策马冲进雨幕当中。当他走到宫殿前院,正要走出院子大门时,他回过头,看了一眼风雨中的宫殿,整个宫殿黑沉沉的,显得无比凄凉萧索,正如它的主人一般。

    他骑着马离开了宫殿,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