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雷霆

A+A-

    爱德华环视了一圈那些穿着破衣烂衫的市民们。那一张张脸带着麻木,愤怒或是悲哀的表情静静地望着他,如同那些古罗马神庙里的石像一般。

    侍卫们搬来了几个木箱,在人群前方搭起了一个简陋的演讲台。有人从国会大厦的议员入口处找来了半块被扯烂的地毯,铺在上面。国王走上那简陋的台子,本来用来盛放橙子的木箱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

    国王听着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作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昨晚燃烧的烟味。

    “我是你们的国王。”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我知道昨晚发生在你们身上的可怕悲剧,我彻夜未眠地望着东区那被火焰的颜色照亮的地平线,我看得到你们蒙受了巨大的灾难和不幸。”

    人群中传来一阵轻微的啜泣声,许多人的眼睛里又流出了大颗的泪水。

    “我知道你们要来议会做什么,我也理解你们心里的愤怒。”

    “这个庄严的机构本该是表达民意的神圣场所,可事实上,她的成员们却只顾自己的私利,把这个神圣的殿堂变成了肮脏的政治斗争的舞台。他们有责任避免这样的悲剧发生,他们辜负了你们,也辜负了王冠的信任。”

    “议会不能代表我们!”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怒吼。

    爱德华转过头看向发出这声音的方向,那里站着一个个子高大的年轻男子。周围人都用有些不赞成的眼神看着他,他的脸上露出些许尴尬的神色,满是青黑色胡茬的脸庞涨的通红,看上去如同一个熟透了的李子。

    “你叫什么名字,先生?”国王和颜悦色地问道。

    “阿尔弗雷德·庞森比,先生……哦不……我是……陛下,请陛下……恕罪,我不该断……您话。”这年轻人刚刚的一声大吼是出于一时的义愤,如今反应过来不由得尴尬万分,话也结巴了起来。

    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庞森比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挠了挠脑袋。

    爱德华也微微笑了笑,“您为什么这么呢?”

    庞森比先生咬了咬牙,让自己定神。“议会里的老爷们,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些上议院的老爷们因为他们的头衔而进入议会,而下议院的那些绅士纯粹是因为他们有钱。我们区的那位议员,威廉·布里特先生,从来没到这一带来过,而他却成了这里的议员,仅仅是因为这一带的土地都是属于他的!他在自己的那些烂泥地上搭起一些该死的破棚子,我们为了有片瓦遮身就得把我们大半的工资交到他的手里!现在听他竟然还要让我们来赔偿他的损失!”

    人群发出排山倒海一般的嘘声。议会大厦里,那位被点名的布里特先生吓成了一滩烂泥,瘫软在自己的座位上。

    “议会不过是这些达官贵人们的俱乐部罢了!这些贵族和绅士们只知道敲骨吸髓,哪里会在乎我们的死活!”庞森比突然单膝跪地,“陛下!您是我们唯一的指望了。我是一个天主教徒,我从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曾经跟着护国公的军队去过苏格兰,为这个国家受了三次伤……我只希望能够得到公正的对待!”

    天主教徒们欢呼声如雷鸣,而新教徒们则略有些沉默,许多人的脸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陛下是英国国教的领袖,怎么能为天主教徒张目……”有新教徒低声嘀咕道。

    “无论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都是陛下的子民!”有人立即反驳道,“难道不正是我们之间的分歧,给了那些野心家以可乘之机吗!”他的话引起了一阵赞同,并没有人觉得一个贫民窟的普通人有这样深刻的认识有些不同寻常。

    爱德华微微松了一口气,那埋伏在人群里的侍卫干的出乎意料的好。宗教的冲突只会导致自相残杀,最好还是把两拨人的怒火都引导到一个国王选定的地方去,例如……议会。人民的力量如同朱庇特的雷霆,既然议会把它抛弃在地上,那么它自然而然也就归捡起它来的人所有了。

    “你是做什么的,庞森比先生?”国王又转向那个高大的年轻人。

    “我父亲原来是威尔特郡的农夫,直到有一天一个管家传来赫特福德伯爵的命令,让所有的佃户都包滚蛋,因为他要用这些土地来养羊。”庞森比愤愤不平地道,“我们没有办法,只能到伦敦城来碰运气,然而城市里满是我们这样的失地农民。还有那该死的《反流浪法》,一段时间内找不到工作就成了犯罪!我们只能去接受那些工资微薄的工作。”

    “我的父母进了一家纺织作坊,我的哥哥出海去碰运气了。而当时赫特福德伯爵,如今是护国公了,”他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正要出征苏格兰,于是我就加入了军队。”

    “后来苏格兰的仗完了,于是我们每个人拿了二十个银币,就被赶回了家。我母亲那时候已经病入膏肓了,纺织作坊一天要工作十四个时,赚到的微薄薪水除去房租之外根本不剩下什么,还欠了一屁股债……那些钱都用来还债和治病了,但她还是没挺过去年冬天……”那壮汉的眼眶有些发红。

    “你家里还剩下什么人吗?”

    “我父亲昨天被塌下来的房梁砸到了脑袋……上帝保佑他。至于我的哥哥,他坐船去了新大陆,我也不知道他如今是死是活。”

    “庞森比先生,我对这一切感到很遗憾。”国王从台子上走了下来,走到依旧半跪在地上的庞森比面前,向他伸出了手。

    周围传来一阵惊讶的吸气声。

    大颗的泪珠从庞森比的眼里落下,他用自己袖子上干净的地方猛地擦了擦手,把自己的手搓的通红。他虔诚地捧起国王的手,如同那是什么稀世珍宝一样。他轻轻地吻了陛下的手,“哦,陛下……陛下……”那壮汉已经泣不成声。

    站在国王身后的罗伯特微微皱了皱眉头。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要给你提供一份工作。”国王将他拉了起来,“罗伯特子爵正在为我编练一只禁卫军,既然你有在军队服务的经验,我想请问你是否愿意加入?”

    人群中传来一阵轻声的惊呼,许多人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这走大运的年轻人。

    庞森比浑身颤抖着,“是的陛下,是的……我的生命从今以后都归您所有了……”他眼睛里冒着狂热的火苗,看着国王的眼神如同看着降临人间的大天使一般。

    罗伯特脸上的表情更加僵硬了,他走上前来,不经意地挡在国王和庞森比之间。

    国王又看向那些用同样的期待和崇敬眼神看向自己的人群。

    “我们的国家是一个大家庭,而一个家庭里的成员要和睦相处,就必须要做出妥协。”国王诚恳地道,“我无法保证每个人都满意,但我向你们保证,我会尽力让议会达成一份尽可能公正的妥协案……如果你们能够接受的话,就请让我们一起携手,把平静和安宁带回到这片土地上!”

    人群安静了片刻,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国王陛下万岁!”。

    议会的玻璃窗在欢呼声当中震颤,议员们一个个脸色苍白。国王驯服了这股狂暴的浪潮,朱庇特的雷霆已经被他握在手里,而议会则落入了仰人鼻息的境地。四百年前贵族们趁王权衰弱之际所得到的特权,在国王和庶民的联手下,已经到了朝不保夕的境地。

    护国公脸色铁青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着对面亨利八世国王的巨幅画像,画像里的国王庄严的站着,可在护国公看来,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带上了一丝微笑,就如同是在嘲讽他一般。也许他在写遗嘱的时候,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从某种角度看起来,权力的舞台与赌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一个赌徒赢下了一把,那么之后的一段时间他通常都会吉星高照。然而当他赢下十几把之后,突然浪潮转向,于是他开始输钱,先是把地输掉,最后越输越大,直到输光。

    潮流是什么时候开始转向的呢?护国公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他已经开始输钱了,并且如果这种坏运气持续下去,那么他很快就会输得精光。沃尔西输光了,克伦威尔也输光了,在这场游戏里你输掉的不仅仅是财产,头衔或者是权力,还有自己的脑袋。

    从议会的窗户里可以看到,国王在人群的簇拥中向议会的大门走来,他经过之处的人群都跪在地上,如同膜拜复活的基督一般。

    “国王陛下万岁!”这声音如同凯旋的号角声一般回荡在首都上空。

    在议会的大门前,受伤的卫队长一瘸一拐的走到国王面前,向陛下行礼。

    “您回去休息吧,先生。”国王道,“您需要医生的帮助。”

    卫队长看了一眼人群,“这里实在太危险了,陛下,您和议会都需要保卫。”

    “我现在正身处于我忠诚的臣民当中,这世界上难道还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吗?”国王指向他身后的人群。

    国王陛下的话立即又引起了一阵赞同的欢呼声。

    “带着您的人回去吧,他们需要休息和治疗。”国王又指向卫队的士兵们,他们许多已经遍体鳞伤。有人已经支持不住,倒在地上呻吟着。

    卫队长犹豫了片刻,终于,他向陛下鞠了一躬,“谨遵您的命令。”

    在议会的窗前,议员们瞪大眼睛,看着卫队列队从议会的大门离开。

    “陛下这是做什么……”加德纳主教浑身颤抖着,用变了调的声音道,“那卫队是我们和那些暴徒之间的唯一屏障……”

    “而他现在把这屏障撤除了。”护国公的声音辨不出喜怒。

    “这实在是太危险了。”有议员不赞同的道。

    护国公又微微冷笑了一声。危险仅仅是对于议会而言,国王可安全着呢。而如今陛下站在门外,他只要一句话,那些暴民就会为他冲进这座建筑,把议会这个机构彻底摧毁。

    他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加德纳主教,不知道这个白痴在开始兴风作浪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今天的局面?以他的智力水平八成是没有的吧。如今可好,贵族们在亨利国王的脚下跪了三十年,如今又要跪在他儿子的脚边,而且这一次之后恐怕是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国王走进了议会的门廊。当大门在他身后关上时,国王长吁了一口气。“刚才可真是一触即发。”

    罗伯特捧起国王的手,拿出一块丝帕,把那之前被庞森比亲吻过的地方擦了好几遍。“你怎么想到去和那家伙握手的?这太危险了……如果他想对你不利怎么办?如果他在身上藏了一把匕首呢?”

    “但是效果很好,不是吗?”爱德华笑了笑,“人民是最简单的存在了。你用真诚对待他们,他们就会用忠诚来回报你。权力的本质不就是让其他人为你效劳吗?无论是出于恐惧还是爱戴。我父亲选择了恐惧,我想试试另一种方法。”

    “如果你想要他们爱戴你的话,那你已经成功了。”外面的欢呼声隔着墙壁依旧清晰可闻。

    “目前看起来是这样。”国王点了点头,看向走廊尽头议事厅的大门。“现在我拥有了这权力,我该怎么使用呢?”他低声道。

    国王一行来到议事厅的大门前,黑色的大门紧闭着。

    爱德华冷冷的笑了笑,“敲门。”

    拿着黑杖的传令官,在大门上用力敲击了三下。

    大门纹丝不动。

    “接着敲。”国王命令道。

    传令官在门上猛击了四下,象征君主亲临议会。沉重的敲门声回荡在走廊里,那被敲击的地方已经有了凹痕。

    大门终于开始不情不愿地开,国王整了整自己的衣领,昂起头,向大厅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