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往事
先王后房间沉重的橡木大门再一次开启,护国公的脚步声从走廊深处传来。他高高昂着头,踱着四方步,看上去比平时更加傲慢不逊,但他的眼神里依旧带着遮掩不住的局促和不安。
当护国公走进房间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投来,然而这次的目光不再是通常他所习惯的讨好的目光,嫉妒的目光,抑或是充满敌意的目光。今天所有人看着他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惊讶和迷茫,连他的老对手加德纳主教也不例外:此刻主教正瞪大眼睛看着他,整张脸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充满气的河豚鱼。
如果是处在一个更加轻松的环境下,护国公也许会大笑一场,然而他长久混迹宫廷所锻炼出的敏锐感官让他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如同一只野兔从风声和影子的摆动当中就能窥探到捕食者的踪迹一样。
他的一只手不经意地放在了剑柄上。
他走到国王面前,弯下腰。
“陛下。”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然而国王一言不发。
护国公抬起头来,发现国王正紧紧地盯着他,如同在空中着转盯着云雀的苍鹰。
国王的侍卫们走上前来,围成一圈,正好把护国公围在中间。
护国公的脸色开始发白,他虽然依旧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但那肌肉细微的颤抖和僵硬的表情和动作还是暴露了他。
“这是什么意思?陛下。”他看向国王,又看向众人。
国王朝着加德纳主教瞥了一眼。
加德纳主教向前迈了几步,这个时刻他已经期待许久了,虽然以这种方式发生也实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大人,您被指控下毒谋杀先王亨利八世陛下,同时试图下毒谋害先王后凯瑟琳·帕尔女士,您对此有何回应?”
护国公顿时脸色大变,他有一瞬间看上去茫然失神,几乎到了昏倒的边缘。他的这种表现既可以解释为无辜者平白被泼了一身脏水之后的惊愕,也可以理解为有罪之人罪行暴露后的惊恐,他环顾着房间的四周,仿佛溺水的海难遇险者在徒劳地寻找一块能抓住的礁石。
“您有什么回应?”加德纳主教再次向前走了一步,此时那张因惊愕而显得肿胀的脸上挂着难以抑制的得意之色,“这指控您承认吗?”
护国公以他作为军队统帅的超人意志力,迅速恢复了过来。“这种荒谬的笑话,实在是不值一驳!”他用鄙夷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众人,“这无耻的诽谤来自于哪个躲在阴沟里不敢见人的敌人?”
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昏迷在床的先王后身上。
“看来您已经猜到了。”加德纳主教微微一笑,那笑容看上去让人联想起一只张开嘴的鳄鱼,“正是您的同谋,先王后凯瑟琳·帕尔提出了这两项指控。”
护国公大笑了两声,听起来十分刻意,“她一定是神智不清了!诸位难道会相信一个昏迷在床,精神已经不正常的女人的疯话吗?这毫无疑问是她的某种幻觉吧。”
国王看向一旁瑟缩的霍伊特博士,“医生,夫人晕倒了。”
霍伊特博士连忙掏出一个金质的嗅盐瓶,他走到先王后身边,拧开瓶盖,把瓶口凑到先王后鼻子前。
先王后咳嗽了两声,悠悠醒转,两眼无神地望着上方的幔帐。
“夫人,”国王道,“您刚刚提出了一些十分骇人的指控,如今另一位当事人已经到场。”他伸手指向护国公,“请您定定神,然后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先王后露出一个凄惨的微笑,“这种事情我原本算在临终忏悔的时候也要保守秘密的。”她咳嗽了两声,伸手示意自己要喝水。
国王点了点头,霍伊特博士倒了一杯柠檬水递道先王后唇边,先王后一饮而尽。
“陛下想让我从哪里讲起呢?”
“随您的便吧。”国王冷淡地道,“不过最好是从头讲起。”
“好吧!”先王后叹了一口气,“那就要从1534年开始讲起了。”
“从十几年前?”国王的声音有些讽刺。
“是的……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我恳请您能耐心听我完。”
“好吧,我们今晚的时间都是您的。”国王点了点头。
“我出生在北安普顿郡的一个绅士家庭,在我17岁时候嫁给了爱德华·博罗爵士,一位同样来自于绅士阶层的门当户对的年轻人,然而他三年之后就去世了,那时候我才仅仅20岁,还远远没到应该守寡的年纪,换而言之,我在婚姻市场上还是有一定价值的。”
“我的父亲的官职当时正水涨船高,而随着他官职的增长,他想要成为世袭贵族阶层的一员的心愿也越来越迫切,而他的第一步计划,就是让我成为整个帕尔家族里第一个嫁给世袭贵族的女人,于是在1534年,在我父亲的运作下,我与他的一位表亲,第三任拉蒂莫男爵结婚了。”
“拉蒂莫男爵的年纪是我的两倍,我是他的第三任续弦妻子,因此与其我是他的妻子不如是他的保姆。但这场婚姻对我而言也并非一无所得,我拥有了头衔,拥有了一座我自己是女主人的城堡,当然还有在北方的显要地位。”
“刚结婚时候,拉蒂莫男爵虽然算不上我的梦中情人,但他也称得上是一个好丈夫。我和他与他和前妻生的两个孩子一起生活,扮演着庄园女主人的角色。实话那算是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然而仅仅两年之后,爆发了那次著名的北方叛乱,那些受诅咒的天主教暴徒,”她用仇恨的眼光瞥了一眼加德纳主教,“闯进了我的宅子,把我和拉蒂莫大人与我的继子们劫为了人质。”
“拉蒂莫男爵此时正在南方,叛徒们给他写信,要他立即回到北方加入他们,否则就要砍下我们的脑袋。”
“拉蒂莫男爵得到消息之后立即折返,他回到我们的城堡,单枪匹马,赤手空拳地与暴徒谈判,不知道他了些什么,但最终暴徒们释放了我们,还从我们的城堡退了出去。当我们一家人终于重逢的时候,劫后余生的我们不禁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然而当时的我们都没有料到,这不过是噩梦的开始而已。拉蒂莫男爵的勇气却招来了某些人的怀疑,两份互相冲突的报告被送到伦敦的亨利国王和当时他的宠臣克伦威尔那里,其中一份拉蒂莫男爵一家是叛乱者的俘虏,另一份报告则声称我们是叛乱者的同谋。”
“拉蒂莫男爵拥有许多位高权重的朋友,在他们的帮助下,拉蒂莫男爵最终免于被起诉叛国罪。然而作为代价,他被迫投入了克伦威尔的怀抱,为他效力,成为了这位权臣的马前卒。”
“拉蒂莫男爵为此深感屈辱,克伦威尔让他做的许多事也令他内心深感不安和恐惧,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从慈爱的父亲和和善的丈夫,变成了一个粗鲁而又专横的暴君,他会用马鞭抽他的儿子们,用拨炉火的铁钎子我,直到我流血昏迷,躺在地板上奄奄一息。”她着拉起袖子,指了指上面依旧看上去颇为骇人的伤疤。
“后来克伦威尔先生终于倒台了,拉蒂莫男爵也重新捡回了一些尊严,他在1542年重新回到了国会里,于是我们回到了伦敦,然而那年的冬天他就病倒了。”
“在之前的几年里,拉蒂莫男爵过着极其不健康的生活,他大量喝酒,同时吃的也非常油腻,于是在我们回到伦敦的那一年冬天,在又喝了许多波尔多酒之后,他终于中风了。”
“与中风后的拉蒂莫男爵相比,之前那个专横粗鲁的暴君简直就是个天使。他中风后瘫痪在床,变的更加喜怒无常,我每天为了照顾他而疲于奔命,可他给我的回报却只有辱骂,或是拿着装满酒的银杯子径直扔在我身上。”
“为拉蒂莫男爵治疗的医生是个意大利人,在尝试了许多种手段还难以见效之后,这位医生决定尝试一种新的方法,他决定用一种植物性的毒素,叫做番木鳖碱的,来刺激拉蒂莫男爵的神经。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毒素,可以让人的神经兴奋起来,血流加快,如果使用不当可能导致再次中风,因此那位医生每次调制药水的时候,都会心操作,确保向药水里加进去了五滴,不多也不少。”
“时间过去了半年,拉蒂莫男爵依旧没有什么起色,他也变的更加暴躁。”
“一天晚上,当我给他端去晚饭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发怒了,我在饭菜里下了毒,要杀了他,还要让人把我关进伦敦塔里去。我刚要分辨,他就把饭菜一股脑地浇在了我身上。”
“我被饭菜的热气烫的叫了一声,这更引起了他的不满。他抓起一把餐刀,刺向我,划开了我的胳膊。”
“我的尖叫声引来了我的继子们,他们从他手里夺下了刀,把我从房间里带了出来,我当时已经呆若木鸡了,只记得他们把我带到厨房,让女仆处理我身上的烫伤和刀伤。”
“楼上这时候又闹了起来,拉蒂莫男爵显然对这种公然违抗他的行为极其不满,又开始发作起来。我的继子们上楼去处理他的事,而那女仆也去拿绷带和烫伤药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独自坐在那里,大颗的眼泪从我眼睛里流出来。”
“当我终于平静下来,我站起身,环视厨房,想找一块布或是手帕来擦一下我的眼泪。”
“正在这时,我发现在窗口的案板上,放着一个托盘,里面正放着拉蒂莫男爵每晚喝的药水,而医生的药箱就放在那旁边——他正好内急去了盥洗室。”
“如同着了魔一般,我一步步走向那托盘,如同它是一块磁铁一般,我被吸引了过去。”
“一道清冷的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正照在托盘之上,我不由得了个寒战。在半明半暗的光线当中,那盛着药水的杯子如同一只闪烁的眼睛,吓得我向后退了一步。”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念头如同闪电一般划过我的脑海——这正是上帝给我的启示,他告诉我如何从把我自己和我的继子们从我们的苦难中解脱出来的方法!”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火苗,“那杯子里所盛放的,正是我的自由,我的救赎!”
“我快步走到药箱前,找到了那个放着番木鳖碱的瓶子,那里面的红色药水我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我拧开瓶盖,往已经配置好的药水里有加了十滴这毒素,加上里面已经加入的五滴,总共就有了十五滴了。”
“做完这事情之后,我把那瓶子放回了原处,重新坐下等侍女给我上药包扎。”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睡下了,而拉蒂莫男爵一直折腾到很晚,当然他在睡前还是喝下了当晚该喝的药水。”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那晚睡的很熟,以至于当半夜侍女来敲我的房门时,足足敲了一分钟才让我醒来。”
“等我抵达拉蒂莫男爵的房间时,他的脸正红的如同火烧一般,短促而剧烈地呼吸着,他的手伸向天空,如同秃鹫的爪子一样弯曲着,仿佛要以此抓住自己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一般。”
“当我踏入他房门的那一刻,如同一个木偶被操纵人猛地拉了一下线一样,他直直的坐了起来,四肢僵硬,宛若一具僵尸,他的嘴唇紧闭着,从之前的灰白逐渐变青,最后呈现出紫黑色。”
“医生试图扒开他的嘴唇,往里面灌药,但那张嘴仿佛被缝上了一般,仅仅地闭合着,如同那隐藏着巨大珍珠的蚌壳。”
“突然他惨叫了一声,如同被石化了一样,他径直向后倒去。仰面朝天躺在了床上。”
“医生伸手去探他的脉搏,过了约半分钟,他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看向我们,用颤抖的声音道:”
“‘拉蒂莫男爵死了!’”